丘艷榮
快放學(xué)了,古老師還在嘰嘰喳喳講個不停,一邊講還一邊板書。灑滿陽光的教室里,看得到飄在縷縷光線中的粉筆灰,聽得到粉筆摩擦黑板時發(fā)出的“卟卟嘎嘎”的聲響,這本是司空見慣的情景,卻攪得我心慌意亂。我捂著肚子,苦著臉說:“老師,我憋不住了?!?/p>
古老師正講在興頭上,被我突然打斷,呵斥我說:“還有十分鐘就下課了,忍忍!”
“老師,忍不住,會拉褲子里。”同學(xué)中發(fā)出“嗤嗤”的笑。
“就你事多,昨天的賬還沒算完呢!快去!”古老師不耐煩地?fù)]了一下手,像驅(qū)趕一只討厭的蒼蠅。
我沒有去廁所,卻偷偷溜進(jìn)了學(xué)?;锓?。炊事員阿姨恰好去學(xué)校后面的水井打水去了。我掏出一個小紙包,認(rèn)準(zhǔn)古老師的飯盆,把紙包里的粉末撒了下去。粉末很快融入了熱氣騰騰的白飯里,天衣無縫,一點都看不出來。我?guī)е鴪髲?fù)后的快感回到了教室。
誰叫你昨天罰我站的,罰站就罰站唄,還單腿站,害我腿麻了一整晚。哼!我看著古老師還沾著些許泥巴的褲管得意地想。
“說,我為什么罰你們四個站?”昨天,我和小宇、春生和輝仔四個踩著下午的上課鈴聲出現(xiàn)在教室。班上的同學(xué)有的還揉著惺忪的睡眼。古老師一看見我們就把我們拎到了講臺上。
“因為……因為我們遲到了?!蔽覔屩卮?。
“遲到?你們這不叫遲到,叫曠課。你們不知道一點鐘前要到學(xué)校午睡的嗎?”古老師把眉頭擰成“川”字,嚴(yán)肅地說。
學(xué)校里的規(guī)矩還真多。其中我頂不喜歡的就是夏天的中午必須到學(xué)校午休。大好的中午時光,是要用來玩的。玩玩畫片,撈撈魚,粘粘知了,或者偷偷溜到河里去泡個水,別提多愜意了。
我們不敢作聲。
“說!大中午的,跑哪去了?”
“在……在家里?!陛x仔怯怯地說。
“把褲管卷起來!”古老師命令我們。
我們把褲管卷了起來,害怕地望向講臺上的教鞭。古老師沒有拿教鞭,他只是用指甲在我們四個人的小腿上刮了一下。
“好啊!去河里游泳了。血淋淋的教訓(xùn)還少嗎?去年那個五年級的林谷雨就是偷游水淹死的,怎么,都忘了?還敢下河去!”古老師大發(fā)雷霆。
神了,古老師怎么知道我們?nèi)ビ斡玖?。我還在心里嘀咕著,小宇已經(jīng)脫口而出:“老師您怎么知道我們?nèi)ビ斡玖耍俊毙∮顒傉f完,就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
剛剛還板著臉的古老師,嘴角突然撇了撇,帶點意味深長的笑。
“說,還做了什么壞事?”
“沒有,絕對沒有!”我趕緊說。一著急,險些打了個嗝。好險,要是帶著蘿卜味的嗝讓古老師聞到了,那可不得了。
小河的水真清啊,真涼啊!我們快活地在河里游了一陣,又跑到河灘邊的蘿卜地里扯了幾根蘿卜。啃著水分足味兒甜的白蘿卜泡在水里,就像現(xiàn)在的孩子吹著空調(diào)吃冰淇淋那樣享受。
“真沒有?老實嗎?”古老師瞪起眼睛,冷不防地朝最膽小的春生吼道。
“好食……”春生一哆嗦,吐出這兩個字。
教室里響起一陣哄堂大笑,連睡意未消的那部分同學(xué)也完全清醒過來了,班上的氣氛活躍了起來。他們“哦……哦……”地叫。古老師拿起教鞭在講臺上一敲,頓時,教室里鴉雀無聲。
“嗯……好食!春生,你說說什么好食?”古老師按了按春生的頭。我拿眼瞪春生,示意他不能說。
春生不敢瞅我,低著頭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蘿卜……”
完了。眼前是神一樣的對手,還有豬一樣的隊友。
“說,你們幾個誰是主謀?”我看見,小宇、輝仔、春生的手同時指向了我。
古老師在教室后頭畫了四個圓圈,三個大一個小,小的只能放下一條腿。那個位置是我的。
憑什么?我憤憤不平。論游水,我又沒比他們游得久,論偷吃蘿卜,我也沒比他們吃得多。
在食堂做了偷偷摸摸的事之后,我拒絕了與小宇、輝仔、春生一同回家的邀請。叛徒!我得吸取教訓(xùn),剛才的行動我可沒想讓他們參與。
我特意磨磨蹭蹭拖到最后一個離校,站在校園的那棵鳳凰樹下觀察食堂里老師就餐的情況,這個位置離食堂不遠(yuǎn)不近,能清楚地透過窗口看到食堂里的情況,又不容易讓人生疑,平時大家總喜歡在樹蔭下歇一下的。特別是女生,喜歡撿風(fēng)吹落的鳳凰花瓣,因為鳳凰花瓣的樣子很像蝴蝶。我可不是女生,我只能假裝抬頭去找知了,但我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就是看古老師把飯吃下去了沒有。
古老師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跟其他老師邊吃邊聊。
我突然覺得心怦怦直跳,竟絲毫沒有報復(fù)后的快感。有好幾次我想沖進(jìn)食堂,讓古老師別吃了。可我的腳好像灌了鉛一般,抬也抬不動。討厭的鳳凰花瓣落在我頭上,我把花瓣一把拍下來。被我撣在地上的鳳凰花竟然像一只血跡斑斑的蝴蝶,弄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是怎么回的家,我只記得,中午,我一吃完飯就早早地到學(xué)校趴在桌子上。教室里空無一人,我是最早到的一個。
古老師會不會吃壞肚子?我忐忑不安。明明心里很躁動,可我趴在桌子上卻一動也不敢動。
時間過得真慢,古老師怎么還不來教室呢?往日,古老師一定會來守我們午睡,現(xiàn)在怎么還不來呢?他要是來了會對我怎樣呢?他可是斷案如神的厲害角色??!他會不會把我揪出來,扭我耳朵,罰我站?我怕古老師來又怕古老師不來,心里煩躁得很,好想沖出教室門口張望一下。
同學(xué)都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趁老師沒來的空檔,吃吃地笑,低低地說話。突然,教室靜了下來。古老師終于來了,我看見了他沾著泥巴的鞋。
古老師跟我們是同村人。我知道,他經(jīng)常是剛從田里或土里拔出腿來,就火急火燎趕來上課。就連大中午他也要抽空給菜園鋤個草上個土什么的。當(dāng)然,他從未遲到過,而且他總會提前幾分鐘到。
古老師在講臺上站了一下,然后到教室中間巡視。他輕輕地走到我的座位前,不知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假睡,他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那手的力度竟然輕柔得像我媽媽,我媽媽平時叫我“乖仔”時就是這樣摸我的。
我竟然在桌子底下掉了幾滴淚。
午休結(jié)束后,古老師竟然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表揚(yáng)我,說:“歡仔好樣的,用實際行動來改正錯誤?!?/p>
古老師的表揚(yáng)卻越發(fā)讓我難受起來。
我在心里發(fā)誓,以后再不做危險的事讓老師操心了。
一個星期后,古老師沒來上課。我很快就知道古老師沒來上課的原因了。古老師病了,得了肺結(jié)核。
“肺結(jié)核是什么???”我問媽媽。
媽媽說是傳染病。學(xué)校不讓古老師繼續(xù)上課了,怕傳染學(xué)生。反正他是民辦教師,學(xué)校說不用就不用了,醫(yī)療費還不給報銷,因為他不是公職人員。
“為什么會得肺結(jié)核?”我又問。
“這個不太清楚,大概是吃了太多粉筆灰吧!古老師教了二十幾年民辦了?!眿寢屨f。
我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媽媽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我越發(fā)哭得厲害,最后竟哭倒在媽媽的懷里。
“是我害了古老師,是我給他吃了粉筆灰!”我哽咽著跟媽媽承認(rèn)了一切。小紙包里包的是粉筆灰。
媽媽說:“給老師的飯撒粉筆灰這事你做得不對,但老師的病跟你撒粉筆灰不是一回事?!?/p>
我覺得媽媽是為了安慰我才這么說的。
晚上,媽媽帶上一些小點心,帶著淚痕猶在的我來到了古老師家。古老師住的是平房,土磚壘起的那種。里里外外都沒有粉刷。進(jìn)了屋,我看見土墻上刷了一塊石灰墻,像我們教室黑板那么大,不過是白色的。白墻上貼著好些張獎狀,是古老師“優(yōu)秀教師”“優(yōu)秀指導(dǎo)老師”之類的獎狀??匆娢液蛬寢寔?,他趕緊迎過來,張羅著泡茶又趕緊停?。骸芭?。我不方便請你們喝茶?!?/p>
“古老師,你別客氣。我這歡仔不懂事,勞您費心了?!眿寢寣爬蠋熣f。
“歡仔,你想跟老師說什么你就說??!”媽媽鼓勵我。
“老師,你罵我,打我吧!”我磕磕巴巴把到食堂撒粉筆灰的事情向老師坦白了。
“古老師,是我害您生了病。”
古老師慈祥地說:“嗨,歡仔。我還當(dāng)什么事呢!粉筆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鈣、硫酸鈣,也就是石膏,吃點石膏對身體無害。豆腐還有石膏的成分呢!”
我第一次那么認(rèn)真地聽古老師講課,“碳酸鈣、硫酸鈣”這拗口的化學(xué)名稱我也當(dāng)時就記下了。
“歡仔,我這病啊,跟你沒關(guān)系。古老師倒還真希望還有機(jī)會吃粉筆灰呢!”
說罷,古老師就定定地看著滿墻的獎狀發(fā)呆。紅紅的獎狀映紅了古老師的臉,也映紅了古老師的眼睛。
我也望著滿墻的獎狀發(fā)呆,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鳳凰樹下被我撣下的那片鳳凰花瓣,它起先是一片,然后越變越多,變成一只只血蝴蝶,在地上掙扎,努力想重新飛起來,最后卻無力地落在泥土中沉寂無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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