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眼看要過年了,黑子的女人要回了。
女人到福建晉江打工快一年了,平日里除了電話,連微信和視頻也少有,女人總說蹭不到Wi-Fi,掙倆錢不容易,舍不得用流量。黑子在家盼得心里生疼,過日子像被人挖走了一塊肝,咋過都不舒服。夜里想女人了,就在床上抱著手機看電視,睡著了手機還在哇哇叫。
女人要回了,黑子將睡了好幾個月的床單被套拆下來,洗得干干凈凈。揮著膀子將家里進(jìn)行了大掃除,特別是客廳和廚房,家具和地面擦得亮亮堂堂。早早就給女人備下好吃的東西,那是兩格魚糕,專門請紅案師傅做的。自己和兒子嘗了個鮮,再也舍不得吃,小心地用保鮮膜包好,放冰箱里。女人最近打電話,除了說想漢子和兒子,就說想吃家鄉(xiāng)的魚糕。她說:“把魚糕放飯鍋上給蒸了,酥酥的、油油的,香香的……我可以吃一碗。啊,三天后還打著香嗝……想死俺了!”說得黑子吧唧著嘴,口水掉了尺把長。
在黃嶺坡,外出打工的女人比男人多。黑子以前也在外面打工,孩子長大點,夫妻必須留一人在家里照看孩子的時候,經(jīng)過慎重考慮,黑子留守了。原因很簡單,黑子在外面不好找工作,而且掙的錢比女人少。黑子沒什么特長,也沒什么手藝,在外打工基本都是干粗活,不是在建筑工地搬磚,就是在工廠扛包……掙倆苦錢,偶爾一點苦錢還被拖欠。女人漂亮、嘴甜、能干,好找工作,有時在大酒店,有時在公司搞推銷……每月掙的錢比黑子多。黑子留守后,主要工作是一早一晚接送孩子上小學(xué),養(yǎng)一群雞,種一塊小菜地,偶爾在家附近接點零活。家里的農(nóng)田早租出去了,租給外地人種葡萄。豬也不養(yǎng)了,黃嶺坡到處都是豬場,規(guī)模養(yǎng)殖,農(nóng)家養(yǎng)豬已沒了市場競爭力。
黑子在家門口晾床單被套的時候,看見鄰居大貴也在干同樣的活。他女人跟黑子的女人都在晉江打工,兩個留守男人就成了交心的朋友了。
“大貴,你把床單上的地圖洗干凈啊,莫讓女人回來看見笑話。”黑子主動跟大貴打招呼說。
大貴沒吭聲,很郁悶的樣子。黃嶺坡的男人都眼巴巴盼女人回家的時候,大貴的女人打電話回來說,春節(jié)怕是回不了,要加班。大貴的女人一直在換工作,最近在一家大酒店當(dāng)服務(wù)生,還升了職,當(dāng)上了領(lǐng)班。
大貴將一床晾得歪歪斜斜的被套拉周正,跑過來遞黑子一支煙,心事重重的樣子。
“黑子,有個事,俺一直想告訴你……”黑子望著大貴,見他板著個臉,冷冷的,挺嚴(yán)肅,禁不住嚇了一跳:“啥事?快說!”
大貴開口說:“俺聽到風(fēng)聲,說咱們的女人在外面都沒干正經(jīng)事。俺尋思了好幾天,心里越想越煩!村西張跛子的女人兩年沒回家了,就跑到福建去尋女人。跛子的女人一直說在一家鞋廠上班,去了才知道,女人原來在一家汗蒸房做事,跟汗蒸房的老板好上了,還住在了一起。跛子前幾天跟俺說,村里好幾個女人說在正兒八經(jīng)上班,其實都是騙人的,都在外面有男人養(yǎng)著!
黑子聽了,惱火地頂了大貴一句:“別瞎說,俺女人一直在玩具廠上班,前天還發(fā)視頻給我看!”
大貴愁眉苦臉地說:“俺女人最近給家里的電話越來越稀,這里面肯定有問題。她這次又說回不來,俺尋思就不對勁,哪有春節(jié)也不放假的?”
大貴走后,黑子也蹲在散發(fā)著清香的晾衣架下尋思上了。女人一直不讓他主動打電話,說上班不準(zhǔn)帶手機,晚上回住處累死了,就想睡。電話把她吵醒了,不好入睡。有事短信留言,她會打過來的。這事他一直認(rèn)為沒什么問題,他也在工廠上過班,工作不準(zhǔn)帶手機。一天上近十個小時的班,下班真的累,累得話都不想說?,F(xiàn)在一尋思,說不準(zhǔn)有另外的情況,女人吃不準(zhǔn)接電話不方便?如此這般一尋思,對女人的思念頓時減去了一大半。這年月,還有幾對男女不偷腥的?
女人走了近一年,他不也跟大貴出去偷過兩次。
晚飯時,黑子騎著摩托從學(xué)校接回兒子,將冰箱里的魚糕切下一塊蒸了,跟兒子美美地吃了起來。不料正吃著,女人來電話了。黑子平時一見女人來電話,就是廁所蹲坑,也會夾著屁股跑出去找手機。他在手機上根據(jù)不同的聯(lián)絡(luò)人設(shè)置了不同的音樂,女人的電話是一曲《回家》,順子唱的。充滿鄉(xiāng)愁的音樂響起,就像女人在家時喚他似的??蛇@一次,他一想起大貴說的那些話,便一改往日親昵的口吻,在電話里冷冷地說:“正吃飯呢,打什么打!”女人說:“黑子,俺下周三跟大貴女人一塊回來了,想死你們了……俺乖兒子呢?讓他接電話?!?/p>
黑子一聽女人的聲音,剛才憋起來的那股狠勁又漸漸沒了,腦子里的種種疑惑跑得一干二凈,又激動得全身發(fā)顫了。兒子接電話時,他趕忙按了免提音,自己的腦袋挨著兒子的腦袋一塊聽,生怕漏掉一句。
“在家乖不?”
“乖?!?/p>
“聽爸爸話不?”
“聽。”
“在學(xué)校調(diào)皮沒?”
“沒?!?/p>
“想媽媽沒?”
“想?!?/p>
“媽媽,你啥時回來呢?”
母子倆剛聊上幾句,女人就哭上了。女人一哭,兒子也跟著哭得稀里嘩啦的。黑子的嘴里此刻留著蒸魚糕的余香,心里連腸子都悔青了,不該吃留給女人的東西?。∨嗽谕饷娲蜣詹蝗菀装?!
第二天早上,大貴屁顛屁顛地跑黑子家來了,一進(jìn)門就喜滋滋地說:“兄弟,俺女人昨晚來電話了,說下周三跟你女人一塊回來。”
“俺也接到電話了。對,下周三回,還有五天?!?/p>
兩個漢子一高興,就嚷嚷著要喝兩口。黑子家沒啥菜,酒倒有。
“隨便啥菜,就是鹽蘿卜丁也成?!贝筚F說。
一口酒下肚,黑子不滿地說:“大貴,你昨天瞎說,害得俺將留給媳婦的魚糕吃了一塊,想起來就心疼?!贝筚F面露愧色,嘆著氣說:“女人在外真讓人不放心啊,俺昨晚一夜都沒睡好。俺女人漂亮,在外惹眼。你女人不同,話少,樸實……”一席話說得黑子酒興全無,心里又七上八下了。
吃過飯,倆留守男人到鎮(zhèn)上去了一趟。到理發(fā)店,臉上的胡子刮沒了,腦袋上的幾根毛理得齊齊整整,紅光滿面興奮得像要做新郎。又逛到超市,像主婦似地辦年貨。用摩托馱著年貨,在馬路上瘋跑了幾圈。
晚上,黑子和大貴從學(xué)校接回孩子,又一塊來到了大貴家。
“兄弟,這幾天兩家合在一起過。女人回了,再各回各的家。”大貴說。
正熱火朝天地做飯,大貴女人來電話了。大貴咧著嘴捧著手機,當(dāng)著黑子的面,毫不猶豫按下了免提。
“大貴,芳姐已經(jīng)買到票了,下周三回。可是俺……俺怕是還是回不成。”大貴聽了,大冷天的像被人當(dāng)頭澆了一盆涼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貴哭喪著臉瞧了黑子一眼,黑子聽說自己的女人準(zhǔn)時回,笑容僵在了臉上。
女人見大貴沒吭聲,感覺到了他的失望,焦急地說:“你聽俺說,店里臨時有緊急任務(wù),來酒店團年的客人爆滿,服務(wù)生全體停假……春節(jié)期間上班,發(fā)三倍工資,還有紅包。過了正月初八,就輪休回家?!?/p>
大貴聽了這話,忽然冒出一股無名火來,捏著電話嚷道:“你給老子回來!日他娘,大不了不在那破酒店干了!”
女人在電話里勸他,說工作不好找,不就是遲回家?guī)滋烀矗哭o了工多吃虧呀!女人不勸還好,一勸,大貴更火了,直著嗓子嚷了起來。
“你自己不想回來吧?嗯?外面的花花世界把你迷住了吧?嗯?你一口一聲店里店里,是有人留你過年吧?”說完,氣呼呼掛了電話。
電話再一次響起,大貴卻死活不接了。黑子看見,大貴眼里溢滿了淚水。
周四上午,黑子的女人回了。女人拎著兩個大包,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大貴女人捎回的。黑子風(fēng)一樣跑到大貴家,大貴大白天竟然躺在床上抽煙。聽說黑子的女人回了,興奮得一掀被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黑子家。
黑子的女人盡管疲憊,見到大貴仍然春風(fēng)滿面。她打開大貴女人捎回的包,從里面掏出一件新羽絨服。
“大貴,這是芬妹給你買的??齑┥希乙l(fā)照片給她看。”
大貴猶豫了一下,將新羽絨服穿上了。黑子的女人圍著他用手機拍照,又一張張發(fā)在大貴女人的微信上。
“芬妹這會正忙。要不,俺發(fā)個視頻給她看,那多過癮。你穿上真合身,真帥!”
黑子沒心恩欣賞大貴的新衣服,他巴不得大貴拎著包趕快走。這會兒,就是娘老子在屋里,也顯得多余。
但大貴試完衣服,并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坐下來,跟黑子女人有聊天的意思。
“俺家那位,真在酒店上班?”
“是啊,她在酒店都干仨月了,還升職加薪了。怎么啦?”黑子女人詫異地盯著大貴。
“那她平時都跟哪些人玩?對了,酒店的老板對她好不好?怎么這么快就升職了?”
黑子女人這才坐下來,覺得有必要跟大貴說說他女人的情況。
“芬妹忙呢,上班時間比俺長,還要經(jīng)常加班。有空就跟俺們幾個老鄉(xiāng)在一塊玩啊,都離得不遠(yuǎn)……酒店的老板啊,估計她一般見不著。那酒店大呢,四星級的,十好幾層,服務(wù)生都上百……她升職不奇怪啊,她都忙瘦了,還有了黑眼圈?!?/p>
“那……那她晚上住哪呢?是一個人???還是蠻多人住一塊?”
黑子的女人打了個哈欠,問:“她不平時打電話告訴你了么?天,你想問啥?”
大貴的臉就紅了,囁嚅著說:“我是……是有點不放心!”
黑子的女人就惱了,柳眉倒豎地瞪著大貴,又瞄了黑子一眼。
“你們是不是在家閑得慌,啊?以為女人在外打工好玩呢。大貴,有些話,俺本不想說,既然你有這心事,那俺就不瞞了。你以為芬妹日子好過啊,俺告訴你,前不久,她上班時因啥事被客人打了幾巴掌,臉腫了兩天……在酒店,被人打被人罵不稀奇,按俺的性格,在那俺一天也干不了。前幾天,你發(fā)脾氣掛她電話,下班后她一個人跑到公園呆坐了幾個時辰,是俺把她勸回去的。沒良心的東西!”
大貴再不吭聲,默默地走了。
黑子也不吭聲,倒了盆熱水給女人泡腳。泡著揉著,發(fā)現(xiàn)女人的腳指甲老長了,便干脆坐地板上給女人剪指甲。正剪著,感覺頭頂一熱,抬頭一瞧,女人在默默地流淚,大滴淚水往他頭上滴。
“你是不是也懷疑俺?說實話?!迸说拖骂^輕聲問。
“俺沒有?!焙谧拥椭^說。
“看著俺?!迸嗣畹?。
黑子不敢抬頭。
女人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背上。
黑子捉住女人的手,忽然呆住了。這是雙什么手啊,皮膚糙得像松樹皮不說,而且滿是疤痕,大拇指和食指都走了形,虎口裂得像娃娃嘴……
女人在異鄉(xiāng)的一切,都寫在這雙手上了。
黑子想說點啥,最終啥也沒說,將女人溫柔地抱到了床上……
第二天,小鎮(zhèn)的物流公司發(fā)生了一場爭執(zhí)。大貴執(zhí)意要寄一塊魚糕到福建,快遞不給寄,說魚糕是易腐食品,不能寄。大貴急紅了眼,差點給快遞小哥當(dāng)堂跪下。
“求求你,給俺寄吧,讓俺女人大過年嘗一口家鄉(xiāng)的魚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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