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宏
九歲的小麥對練習書法真是膩歪透了!書法,天底下最沒意思的東西,白紙黑字,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如畫畫有趣!
這天小麥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黑漆漆的隧道里,四周覆蓋著厚重的巖石,隧道盡頭隱隱透著亮晃晃的白光。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隧道口,仔細一看,外面是開闊的白色廣場,站著好多人,奇怪的是他們背后都貼著字,圍成一圈,不知道在做什么。
小麥湊近人群,踮起腳尖往里看,中間是一塊空地,空地上站著兩個人。一個身材消瘦,道士裝扮,一頂扁平的混元帽,登著白布襪和船形的“青鞋”,右手挽著一把劍,背后是一個隸書“掠”字。
另一個正粗聲粗氣地說:“掠師兄,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速戰(zhàn)速決哈。”說這話的人是個大漢,生得面圓耳大、落腮胡須,雙手比劃著,背后是隸書“豪”字。
小麥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人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小麥,你怎么來啦?”一個古裝美女姐姐俏立一旁,身著淡粉衣裙,薄如蟬紗的衣服微微飄動。小麥往她身后一看,是個“春”字。小麥驚奇地說:“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們都是你寫的呀!”春娘溫柔地應道。
小麥更疑惑了:“這么說,你們是字變成的人?”
春娘莞爾一笑:“是呀,你每寫一個字,就創(chuàng)造一個生命,就像女媧造人?!?/p>
小麥倒吸一口氣:“這么神奇?那你們都是晚上出來活動嗎?”
“每天黎明破曉前,就是天將亮不亮的微妙時分,我們能有一點時間活動,要不整天呆在紙上,骨頭都僵了!”
小麥連連點頭:“要讓我一動不動呆一整天,屁股肯定麻啦!”
正說話間,倏地青光閃動,道士揚起青鋼劍,刺向武將的左臂,武將雙目圓睜,用劍一擋,“錚”的一聲,雙劍相擊,嗡嗡作響,震聲未絕,小麥趕緊捂住耳朵。
兩人劍法迅即,劍招越來越緊,已拆了數(shù)十招,仍未分勝敗。
小麥輕聲地問:“為什么要比武,他們是敵人嗎?”
春娘解釋道:“不是,我們鬧著玩解解悶的,這里每晚都要舉行比賽,輸?shù)娜艘埓蠹页阅?!?/p>
“吃墨?”
“對呀,每晚我們要從紙張上下來吃墨水,不然身上的墨印越來越淡,最后會消失不見的!”
“難怪!”小麥嚷嚷,“我就發(fā)現(xiàn)墨水干得非??欤瑡寢屵€說是蒸發(fā)掉的!那你是我哪幅字里面的?”
臺上,突然老道士一劍揮出,似乎用力過猛,幾欲摔跌。武將瞅準空當,一掌擊向老道士后心,誰料老道士向前跨出一步避開,回首劍鋒已刺向武將左腿,輕輕一點,旋即收回入鞘,雙手作輯輕聲笑道:“豪師弟,承讓!承讓!”武將仰頭大笑:“哈哈,多謝劍下留情?!比缓筠D向臺下,“接下來輪到誰,快上來!”
“游”字跳上舞臺,他一身寬大拖沓的板褲,頭戴棒球帽,雙手交叉合在胸前,臉上掛著“方圓百里我最搖擺、方圓百里我誰都不理睬”的表情。
春娘對小麥說:“我是王羲之的《蘭亭序》一家的,‘游是懷素的《自序帖》一家的!”
忽然,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舞臺浮現(xiàn)出一個發(fā)光的人形舞者,原來游俠跳的是超炫的熒光舞。
音樂響起,只見游俠胳膊一抬,腿一蜷,來了個360度大轉彎,接著,他時而模仿擦玻璃,時而模仿壁虎爬墻,時而又像觸電一般,動作干脆利索。到最后,音樂更高亢,游俠矯健奔放,一氣呵成,滿座的人都說眼睛都跟不上游俠的動作!
一個完美的定格,舞蹈與音樂戛然而止。
臺下觀眾瘋狂地鼓起掌來,游俠低著頭,手托著帽子,還是不發(fā)一言。好酷,小麥的小手拍紅了。
春娘蓮步輕搖,翩躚出場。不知怎的,手里忽然變出兩條長綢,她靈活地甩動長綢帶,流水行云若龍飛若鳳舞,輕盈曼舞如輕云出岫。神奇的是,春天般潮濕芬芳的香氣隨著她的舞姿彌漫開來,沁人心脾。最后,春娘往后一仰,長綢高高飄起,似敦煌壁畫上的飛天,又似月里的嫦娥飄落人間。觀眾似乎被施了定身術般,一動不動,只聽到桌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聲。
“哇哇哇”,哭聲打破了寂靜。
不好了,朗弟弟被人搶走啦!
那個孩子邊哭邊跑向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應聲而起:“早早,不要急,你好好說!”小麥看了他背后的字,是“日”。
早早哭著說:“我和大明正帶著朗兒玩呢,誰知道來了幾個大人,一下子就把朗兒抱走了!”
春娘此刻也從舞臺中央踉踉蹌蹌地跑過來,緊緊拉著“日”的手,急急地說:“夫君,朗兒怎么啦?”
原來朗兒是日爺和春娘的孩子!
“他們長啥樣?”日爺長得四平八穩(wěn),身穿紫繡龍袍,如端人佩玉般講話,雖然神情焦灼,但語速仍然不緊不慢,給人一種無形的力量。小麥想起她寫這個“日”時,書法老師交代她要運用“錐畫沙”寫法,就是用鐵錐在沙子上寫字的感覺來寫,她寫的 “日”字還被書法老師表揚,說 “墨跡沉穩(wěn),力透紙背” 呢!
早早回憶著:“他們有主簿、侍郎、學士、長史、護軍……”
“莫非是隔壁顏真卿的《勤禮碑》?”“信”字像個軍師一樣,捏著山羊胡須,沉吟著。
“我去看看!”日爺拍案而起。
“日爺,一起去,他們真是欺負到家了!”小麥一看,說話的是 “武”。春娘也要跟著去,日爺不同意:“你放心,我會率領咱右軍家把朗兒帶回來!” (注:王羲之的《蘭亭序》后人稱為右軍字體)
看著大家斗志昂揚的背影,春娘忍不住又流下眼淚:“朗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小麥安慰道:“春阿姨,不就是一個字嗎,我現(xiàn)在就再寫一個給您?!?/p>
“不,你不懂,每個字都是獨一無二的,就是一大堆朗字給我,我也只要我的朗兒,誰也替代不了!”春娘哭得撕心裂肺的。
小麥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連安慰:“您別哭,我?guī)湍タ纯??!?p>
奇怪,眨眼工夫,怎么人都不見了?
正迷惑間,從高高的宣紙那頭傳來一陣喧鬧,是日爺他們,正在城墻門口叫門。
“誰搶了我的孩子?”
城墻內靜悄悄的。
“敢做不敢當,果然是一群鼠輩!”
“誰是鼠輩!說清楚點!”城墻內有人探出頭來,小麥看得很清楚,是一個“將”字。
“搶我們的孩子,你們就是小偷,就是鼠輩!”
城墻內的人又縮了回去。
“豈有此理,不開城門,我們攻上去?!薄皫煛弊质忠粨],“兄弟們,上云梯!”
正七嘴八舌間,城門開了,大“將”帶著騎兵沖了出來, “宗”王則立在墻頭觀戰(zhàn)。
頃刻間,旌旗招展,硝煙彌漫,塵土飛揚,大家混戰(zhàn)在一起!
“住手!住手!”小麥大喊道。
可是戰(zhàn)場亂成了一鍋粥,沒人聽到她的喊聲。
小麥無計可施,她四處看看,靈機一動,拿起桌上筆筒里的毛筆,伸到戰(zhàn)場里,把他們小心分開。
兩軍對峙,大家喘著粗氣,怒目相向。
“為什么搶我的孩子?”日爺憤怒地問道。
“因為他太可愛了! ”大“將”低頭辯解道。
“豈有此理,你沒有孩子嗎?”
大“將”說道:“我們有,但是我家的‘朗寫壞了,這樣這幅字上的所有人都要被扔到垃圾桶的!”
小麥這才想起,她上周描摹顏真卿《勤禮碑》,寫到“君幼而朗晤,識量弘遠,工于篆籀,尤精詁訓”時,不小心把“朗”寫壞了,涂了兩筆,忘記再補寫上,不禁臉紅起來。
正吵鬧時,忽然誰凄厲地叫起來:“別吵啦,蠹魚來啦!”
大伙兒倒抽了一口冷氣。
只見大群身披銀灰色細鱗的爬蟲,黑壓壓地爬了了過來,嘴里還哼著二重唱:
我們是蠹魚、蠹魚
我們只在夜間出沒、出沒
書是我們最最高的追求、追求
淀粉和糖分太美味、美味
我們躲在又小又窄的家
我們很環(huán)保、環(huán)保
自己脫下的皮自己吃、自己吃
我們還很強壯、強壯
幾個月不吃也沒事、沒事
……
“真惡心!”小麥嘟囔著,平時她在衛(wèi)生間墻角發(fā)現(xiàn)過蠹魚,覺得很丑,沒想到放大來看,更丑了!
“不好,有人!”伴隨著一聲驚叫,忽地,一大群蠹魚四散而逃,逃得干干凈凈的,動作非常敏捷。
“膽子真小,哈哈!”小麥大笑起來,可是大家都默不作聲,個個緊張地盯著四周,小麥只好尷尬地停止了笑聲。
一陣靜寂后,很快地,蠹魚們爭先恐后,如潮水般再次聚集回來,很快密密麻麻站滿了廣場。它們停息時總是不停地擺動著尾梢,腹部末端的三根尾須分外醒目,扇起一陣霧氣。每一只有半人高,昂著頭,看著“將”、“軍”、“武”他們家高高的城池,好像看到好吃的食物一樣,流著貪婪的口水。
忽然,一個細小的身影飛起,是“勤”舉起長矛,狠狠向蠹魚刺去,蠹魚伸出尾巴,像鐵鏈般牢牢卷住長矛,“勤”兵用力一抖,松開蠹魚的尾巴,誰料到,蠹魚的尾巴忽然刺出三根尖刀般的尾須,還好“勤”兵閃得快,但衣服還是被撕開了三條縫?!扒凇北宦暸龋吲e長矛刺下,蠹魚的尾巴應聲而斷。可是蠹魚甩甩尾巴,沒事般一溜煙地溜走了,原來它們的尾巴有自斷功能,真夠狡猾的。
嘹亮勁急的號角吹響,勤禮碑營壘的大軍隨之出動,旗幟在風中獵獵招展。大將、護軍、武教頭帶著騎兵沖上前去,和蠹魚展開了生死搏斗!長劍與彎刀鏗鏘飛舞,長矛與投槍呼嘯飛掠,熊熊戰(zhàn)火升起的濃煙滾滾,彌漫了整座城池。
日爺怒喝一聲:“兄弟們一起上!”
“他們可是搶了我們的朗兒!”有人嘀咕道。
日爺大聲喊道:“有國才有家,在國仇面前,這點個人恩怨算得了什么,團結起來,同仇敵愾!”
小麥被日爺?shù)脑捝钌钫鸷车搅?,剎那間,她覺得日爺是那么高大!
眾人聽得熱血沸騰:“說得對,弟兄們,上!和他們拼啦!”
可是他們再勇猛,猛虎難敵群狼,蠹魚的數(shù)量實在是太多,幾個回合下來,好多字們已是腳步踉蹌,身上掛了好幾道彩,但他們仍慷慨赴死般前仆后繼,沉悶的喊殺與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顫抖!
怎么辦?小麥急死了。蠹魚不是怕光嗎,光在哪里?小麥著急地四處環(huán)顧,臺燈就在前面!
趁他們混戰(zhàn),小麥一口氣跑到臺燈旁邊,她費力地爬了上去,可是臺燈表面太光滑了,她一次次地滑了下來,一次次地再爬上去,終于爬到開關的地方了。
小麥整個人撲在開關上,用盡全身力氣,按動了開關。
“啪”的一聲,光明四射,一大群蠹魚四散逃竄,逃得干干凈凈的,只留下一地的尾巴。
大家歡呼著圍了過來,把小麥高高地拋起:“謝謝你,小麥!”
日爺語重心長地說道:“兄弟們,我們不要再內斗了,團結起來,才能抗擊外敵??!”
這時“宗”王牽著粉雕玉琢般可愛的小男孩,一邊走過來一邊羞愧地說:“對不起!”
“爸爸!”小男孩晃動著兩條胖乎乎短短的雙腿,朝日爺飛奔過來。日爺迎上前去,一把抱起孩子,兩行英雄淚一時沒忍住,紅了眼眶。
大家都歡呼起來,小麥卻注意到大“將”默默走到旁邊,仰頭長嘆,涕淚長流。
小麥悄悄拉拉他的衣袖:“我有辦法,用涂改液把涂黑的字改一下,然后重新寫上‘朗字就行了!《蘭亭序》是行書,《勤禮碑》是楷書,兩個根本不搭調,是不是?”大“將”眼睛一亮,連連點頭:“謝謝你!”
說著,小麥就把那張《勤禮碑》宣紙拿出來在桌上鋪好,筆就拿在手上,墨也在桌上,可是涂改液、涂改液呢?
怎么都找不到涂改液,小麥猛地一蹬腿,醒了過來。她從被窩里坐起來一看,書桌上干干凈凈的,哪有什么人呀!
萬籟俱寂,正是破曉時分,黎明與黑夜的神秘交界處,每天都在發(fā)生些什么?
小麥想了想,回到書桌前,在那疊高高的宣紙里找到了顏真卿的《勤禮碑》,“朗”字果然被涂黑了。她吐了吐舌頭,拿起涂改液將黑字涂白后,認認真真地寫上“朗”字。寫完后,小麥感覺宣紙上的那些字都齊齊地對她笑了起來!
窗外傳來清脆悅耳的鳥鳴聲。已過黎明破曉時分,天慢慢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