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春明
他們,都擠在河邊。像童話里說的一樣,過了河,小白馬就長大了,變成千里馬。中國歷史和文化的版圖,還在等著他們?nèi)ラ_拓呢。不過有些人總是太調(diào)皮,過河后跑著跑著就變了樣子。比如李白,跑到青崖間,成了一只白鹿。還有辛棄疾,帶著朋友兼敵人義端和尚一起跑。義端發(fā)現(xiàn)他變成了一頭黑犀牛,嚇壞了,請求饒命。他手起刀落,砍了義端的腦袋。
大多數(shù)人,還是跑成了馬的樣子。這里邊,屈原就很不錯,成了一匹烈馬。他都六十多歲了,還痛苦和絕望得不得了,不肯茍活。《異苑》上說他“投川之日,乘白驥而來”。馬背上還有一匹馬,我們攔都攔不住。
他在前面,帶了個好頭。杜甫跟著,已經(jīng)沒勁了,還在跑。最后,累死在一條船上。要評馬里面的勞模,非杜甫莫屬。
還有些跑得特別快的,便成了奔馬。性急的他們,總想趕在王朝日出或日落之前,多干點事情??上苤苤蝗痪偷沟夭黄?。就像文天祥,還沒活到五十歲。岳飛,四十不到?;羧ゲ?,才只有二十三。
……
就這樣,河邊一直亂哄哄的,水花四濺。沒人注意到,從紹興出發(fā)的陸游困在了河里。也許,發(fā)現(xiàn)了也沒在意,相信他很快就能上岸趕上來。
河水很大,陸游拼命掙扎。八十五歲那年,河水把他沖回岸邊。像杜甫一樣,他累極了。但他還是用盡力氣,說了幾句話:“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聲音很大,連隔得很遠(yuǎn)的朱自清也聽到了,說“這是他的愛國熱誠的理想化”。可不正是這樣,鶴發(fā)童心,八十多歲的人還在做夢。在河里漂了那么多年,也沒能讓他成熟一點。比起杜甫們,他在這方面差得太遠(yuǎn)了。杜甫最后說“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文天祥臨刑前說“塵沙黯淡路茫茫”“碧空長共暮云愁”,哪一句不是成熟男人說的話?就連李白,也嘆息“中天摧兮力不濟”。他的“小太白”稱號,算是白叫了。骨子里,他仍是出發(fā)時的那匹小白馬。
曾經(jīng),陸游比任何人都渴望長大。按照童話里的布局,在成長的河邊,他也碰到了紅色的松鼠,棕色的牛,還有一個天下聞名的媽媽。出發(fā)前,他征求紅色松鼠唐婉的意見。我過河嗎?他問。唐婉沒說,呀,你別去,前些天我有個小伙伴才淹死了。她大概說的是,過不過你看著辦,要緊的是我們在一起。
陸游媽媽耳朵尖,聽了很不爽。她本該說,孩子,你去試一試,不然,咋知道水深水淺呢?她是北宋名相唐翊的孫女,說那樣的話才符合她的身份。陸游聽了,說不定就能試出一個水淺的地方,過河長大了。但憤怒沖昏了她的頭腦,她只想趕走那只紅色的松鼠。事實上,她也做到了。盡管兩敗俱傷,得不償失。在中國,千里馬們的母親,上臺表演的機會不多。兒子需要大的天地,壓縮了母親的空間。你看,李賀的母親只負(fù)責(zé)心疼一下嘔心瀝血寫詩的兒子,岳飛的母親能刺好“精忠報國”四個字就夠了,杜甫和范成大的母親干脆早早死去。所以,趕走唐婉后,陸游媽媽就不能再干啥了。不只陸游不答應(yīng),歷史也沒給她機會。
成長的河邊,一下空曠起來。陸游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了。困在河里后,他常常想起松鼠和媽媽。心里針扎一般,無數(shù)次差點沉到水底。
唐婉再也沒有回到河邊。她在沈園和趙家兩棵大樹間跳來跳去。她找到了一個包容自己的丈夫,包容她繼續(xù)愛著和思念陸游。在寫完那首《釵頭鳳》不久,她便去世了,留給陸游一個紅色的背影。
至于媽媽,陸游一直不肯原諒。在近萬首詩中,幾乎沒寫到媽媽。八十二歲時的一天夜里,他想起媽媽,依然充滿恨意:“學(xué)道當(dāng)于萬事輕,可憐力淺未忘情。孤愁忽起不可耐,風(fēng)雨溪頭姑惡聲?!迸挛覀兟牪欢?,他又說:“君聽姑惡聲,無乃遣婦魂?”二十三歲,他與唐婉離別,從那時起就開始恨媽媽。二十七歲,他寫下《釵頭鳳》。二十八歲,唐婉離世。直到八十四歲,他還在寫:“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一生只愛這只松鼠,一生都恨那個媽媽,這樣的小白馬要長大,的確很困難。
不得已,陸游繼續(xù)漂流。成長的河流,無比曲折,通向四方。那一年,他漂到四川,碰上了岸邊的兩頭棕色的牛。雖說遲了些,但總算碰上了。不過不是牛伯伯,而是牛弟弟。一個王炎,比他小12 歲。一個范成大,比他小1歲。在南宋這樣的小朝廷,千里馬容易變成牛。把天下安危裝在牛車上,讓王炎范成大們來拉。王炎有句名言“為天子臣,正天子法”,正好說明他拉的又多又重。當(dāng)時,四川屬于前線。王炎盡管“四年西略可萬世,孤?lián)为毩⒖盖рx”,但朝廷的猜忌,同僚間的爭斗,仍然讓他力不從心。王炎和范成大們需要幫手。陸游問,可以過河嗎?他們自然說,咋不可以,水很淺的。然后急切地等著陸游過河上岸,和他們一起拉動牛車。
哪知,水太深了,一點不淺。陸游才走幾步,就差點被淹沒。他不甘心:不自量力提建議,跳高一些;不顧影響醉酒,發(fā)狂一點。還是不行,隨時都有窒息的危險。兩個牛弟弟,畢竟沒有牛伯伯的經(jīng)驗和眼光。
在四川的幾年,水越來越深。后來,連王炎范成大也無法涉水而過。但陸游仍在努力,夢想過河后日行千里,去干大事?!皥蛩瓷胁挥邪傩U,此賊何能穴中國?”他這樣對離職的范成大說。
也許,陸游不該從四川的水域過河。他需要換換地方,比如到虞允文那里。虞允文是南宋力氣最大的一頭牛,通過采石之戰(zhàn),硬是把南宋小朝廷拉到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他長陸游15歲,還知道哪個地方水淺,完全可以當(dāng)個牛伯伯。做宰相后,他的確提拔了不少人。陸游當(dāng)時正值壯年,正處在過河長大的關(guān)鍵時期。但牛伯伯虞允文并沒有理他。
王炎范成大離開四川后,陸游接著漂流。三人中,范成大先去世,沒看到陸游過河上岸。王炎后去世,看到陸游沒能過河上岸。
屬于陸游的過河時光短暫而漫長。短暫,是對他而言。漫長,則針對我們。千百年來,我們不止一次想幫幫陸游,但手伸到半途,又縮了回來。一匹長不大的小白馬,不正是上天對我們的恩賜?試想一下,背著紅色的糧袋,一匹白色的小馬,每天都在為我們過河,我們多幸福。解開糧袋,里面是金色的麥子。血淚一粒,苦痛一粒,悲憤一粒。每一粒,都是從陸游的心田里長出來的。那可是救命的糧食,救的是苦難的家國的性命。
陸游死后,陸家的子孫一夜間長大了。在崖山一役中,孫子陸元廷憂憤而死,曾孫陸傳義絕食而亡,玄孫陸天騏投海自盡。接下來別人家的也長大了,陳亮,文天祥,陸秀夫,顧炎武……
小馬天天過河,童話正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