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江
一
我?guī)湍慵s了下周三晚七點,地點還在卡夫卡西餐廳。
張瑜又給我介紹了一位結(jié)婚對象。說“又”,是因為夏天的時候,她已經(jīng)給我介紹過一位了。我和那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相處了兩個多月,實在找不到心動的感覺,走著走著,也就散了。
和叫鄭麗娜的女人見面之前,張瑜跟我介紹,人家今年才四十三歲,大專學(xué)歷,離異無子女。家里只有姐弟倆,父母跟她弟弟在南昌做生意。她在深圳富士康公司當(dāng)采購,五年前就在深圳南山,買了兩室一廳。人長得很符合你喜歡的類型,知書達理。最主要的,是有文藝范。
這么優(yōu)秀還離婚?我問張瑜,為什么她一直沒找?
談過幾個,高不成低不就唄。
得,我試試吧。難得張瑜這時節(jié),對我還有這份心。她大病剛愈,又逢百貨店擴建為超市,萬事都要操心勞力。
張瑜是我的異姓小妹。十幾年前,我們同在一家廠上班。她管品質(zhì),我管生產(chǎn),是不折不扣的死對頭。經(jīng)常因為她要質(zhì)量,我要產(chǎn)量,吵得雞飛狗跳。后來工廠倒閉,我們一起失業(yè)了。
在找工的日子里,我們關(guān)系慢慢緩和了一些。同是天涯淪落人,又是來自一個縣的老鄉(xiāng),我們合租了一處民房的上、下層。在最艱難的時候,我?guī)椭^她幾次。這讓她差一點就愛上了我。之所以沒愛上,是因為有次她來找我借錢,撞見我在自慰。這讓她惡心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我女朋友都找到了,張瑜還沒找到工作。就在她快要墜入煙花柳巷之時,我把她從一個老男人身邊拽開,幫她找了份工作。有段時間,我女朋友玲奔喪回家。剛嘗到女人甜頭的我,在某個寂寞的夜晚,借口找茶葉,敲開了她的房門。
誰知她勃然大怒,一巴掌摑開我的臉,連踢帶踹地將我趕出門……狼狽不堪的我反思,自己確實很無恥。為了能留住她,我將各種下作的討好都使出來,還外加血淋淋的賭咒。表示從今往后,只做她的哥哥。
后來知道,她答應(yīng)和我結(jié)為兄妹,并不是因我無聊的賭咒。那明顯就是幾根沙堆里長出的豆芽菜,毫無根基可言。而是她覺得,在我面前,她可以無拘無束,肆無忌憚。幾年爭吵式的相處,她覺得我人雖然有點惡心,但還殘存點仗義。
空口無憑,我們要舉行一些儀式。她說。
我滿口答應(yīng)。她要求我陪她上樓頂,仰望滿天繁星發(fā)誓:往后誰要是先越雷池一步,天打五雷轟。我們各自念了一遍。第二天,她又要求我?guī)ズ_?,一起面朝波濤翻滾的大海,惡毒地發(fā)誓,誰要是背叛上一條誓言,將死無葬身之地。這還沒算完。她還要我去冥品店,買來香燭紙馬,選一黃道吉日,雙雙來到小院,在花前月下,正式舉行了兄妹結(jié)拜儀式。
我們并排跪?qū)字臧子裉m,點燃香燭,因為找不到兩只相同的碗,她只拿了一只碗,碗里盛滿了二鍋頭。我暗想,這是拜堂成親,還是祭奠亡靈???但見她一臉虔誠,凡事拿捏得有條不紊,什么也不敢說。
許多年之后,她才告訴我,其實她狗屁不懂,就想折騰我。
二
鄭麗娜人確實不錯。
她身高約在一米六,和豐乳肥臀沾點邊。天藍色套裙,披一款鵝黃色蕾絲外套,腳蹬黑色的高跟皮鞋。她走路的樣子很別扭,每走一步,腰和臀扭動幅度都很大。她坐下說話時的伴隨動作,讓我覺得,她更適合休閑裝。這扮相,應(yīng)該是張瑜指導(dǎo)的。
她臉部化了淡妝,白中帶粉,眼線深刻。我不確定她是否涂了眼影,但我能確定她文過眉,兩片彎彎的柳葉眉,靈動鮮活。
我先給你們簡單介紹下,然后你們再互相欣賞。見我們都在觀察對方,張瑜打破了短暫的沉默。她指著我,看著鄭麗娜說,這就是我跟你介紹過的橋?qū)毶?,銷售總監(jiān),為人正派有余,使壞不足,勉強屬于鉆石王老五。她呼啦一下轉(zhuǎn)身,指著鄭麗娜,看著我說,這位小姐就是傳說中的,富士康采購經(jīng)理,屬于正宗白富美。你們一買一賣,正好搭配。
我和鄭麗娜都被張瑜逗笑了。
她說完,沖我眨巴一下眼,又沖鄭麗娜歪歪嘴說,剩下的,你們自己聊。鄭姐你別拘束,跟我哥啥都能聊,警察問話那種都行。我去幫你們點餐。
鄭麗娜說,你妹真逗!
我說,她,瘋起來就是一個男人婆。
別這樣說女人。鄭麗娜說,我很喜歡她的性格。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一本正經(jīng)地冒出一句,能認識你很開心。這句古老的臺詞,居然將她逗笑了,笑得很開,她只好用手掩住嘴巴??磥磉@是笑點比較低的女人。笑夠了,她說,你為什么不加一個鞠躬呢?
要嗎?那我站起來。我裝出起身的樣子,她趕緊擺手。這算是將初次見面的尷尬打散了。
她兩臂支在臺邊,清清嗓子說,我們彼此情況都有所了解,隨便說吧。你是男人,先說說對我的看法吧。你看起來比你妹大不少吧,為什么一直沒結(jié)婚?是因為對你前女友還一往情深?
這個……說不清。我一時語塞。
她說話的語氣,咄咄逼人。擺出的派頭,是采購經(jīng)理在接待室里慣用的那種。問到第三個問題時,她擺動了一下帶金沙的“沙宣頭”。她的頭發(fā)從額際中間開叉,向兩邊分到耳廓,打了一個大括號似的,在下巴處似合非合。
不好意思,我問多了。她直勾勾地盯著我,說,你看起來臉色憔悴,經(jīng)常熬夜嗎?你真是四十五嗎?你妹說你以前是寫小說的,你寫過什么小說?我喜歡看網(wǎng)絡(luò)小說,你可以專門為我寫一本小說嗎?你看,我又問多了。好像有人說過,不問男人年齡,不問女人工資,對吧?
我忍不住打斷她,你弄擰了,是不問男人工資,不問女人年齡。我說,我今年四十八,我妹四十二。寫小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她是天真,還是聰明絕頂。她要看我的小說,什么意思?郁達夫曾說,小說是作家心靈的自序??匆粋€人寫的小說,往往能看出這個人過往的生活痕跡,能看出作者對社會和人生的態(tài)度。但她對寫作,應(yīng)該缺少經(jīng)驗。
張瑜再次趁火打劫。我看了服務(wù)員拿來的點餐單:烤河鰻蒸飯一份、安格斯肉眼牛扒兩份、紐西蘭羊扒一份,還有四杯現(xiàn)磨藍山咖啡,四份甜點和兩份水果拼盤。我心一涼,買單差不多要三千吧?她居然還當(dāng)著鄭麗娜的面,問我,你們要不要來點紅酒?鄭麗娜說,你點的太多了,我們哪里吃得完。酒不用了,我回去還要開車。鄭麗娜不懂她的套路。
要一支吧。我沖鄭麗娜說,我們表面上看是兩個人,實際是四個人。
我有點事要和澤平談,待會再下來陪你們。
鄭麗娜會心一笑,說,明白了。
天色已晚,西餐廳里的人多起來。天花板和墻壁上的燈光,顯得比白天靚麗,多彩而曖昧。理查德·克萊德曼彈奏的《夢中的婚禮》,旋律悠悠,此起彼伏。我平時沒留心,原來這家餐廳的品味還真不俗。但我妹就太俗了。我不僅要接受她的宰割,還要接受他們的偷窺。
和鄭麗娜初見,我們從晚上八點多,談到十點多。
你們公司主體轉(zhuǎn)到河南去了吧?服務(wù)員送上刀叉時,我沒話找話地問。
算分廠。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負責(zé)深圳這邊的采購。下班不談工作。她說,我們談?wù)勎膶W(xué)吧。聽你妹說,你讀過很多書。你看過《明朝那些事兒》嗎?我就弄不懂,男人為什么都想當(dāng)皇帝?當(dāng)皇帝不就是吃好點、喝好點,多娶幾個女人嗎?現(xiàn)在的男人,不都這樣嗎?朱元璋和朱棣,為了獲取皇位,都是九死一生。要是打仗打死了,什么都沒了,真沒意思……
服務(wù)員端來紐西蘭羊扒。她中斷了一下,待服務(wù)員走開,她接著說,尤其是在幕后指揮朱棣篡位的,那個叫姚什么的,你說一個和尚,本該六根清凈,在廟里安心念經(jīng)的,也去爭權(quán)奪利,圖什么呢?
你說的,是不是后來編撰《永樂大典》的姚廣孝?
對對對,就是他!你也看過這部書?
我以前瀏覽過幾段,沒完全看過。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她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塊羊扒填進嘴里,邊咀嚼邊說,你妹真懂我,她知道我不吃牛肉。你平時都看什么書和電影?
我喜歡看科幻的、考古的和國外足球。你為什么不吃牛肉?我問。
我屬牛的。吃牛肉,不是吃自己嗎?她說,小時候在老家,看牛最可憐。它們一生都在犁田,死了還要被人吃肉,不忍心。
是啊,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不過,我們現(xiàn)在吃的牛肉,不是耕牛的肉,都是專門養(yǎng)來供吃肉的黃牛。
“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這話很熟,誰說的?
好像是魯迅吧。我答。
對對對,我最佩服魯迅,覺得他是最好的作家。他敢愛敢恨,仗義執(zhí)言,就是太過正經(jīng),好像總是很革命。讀書時,最怕老師要我們歸納中心思想,他的文章,好像總有一千層意思。
我問,你寫過東西嗎?
讀大學(xué)時,寫過散文和詩歌。現(xiàn)在就想多賺點錢,過好每一天。
這話說得實在,我愛聽。
但是……有時候感覺很空虛。她說,為了打發(fā)時間,就上網(wǎng)找小說看,像《凡人修仙》什么的。我喜歡看敘述簡單的?,F(xiàn)在沒好小說了,動不動就是色情暴力,還有很多都是換湯不換藥的。
不是沒好小說,是你讀得太多,都被你讀完了。
不知不覺中,我覺得又被她繞回來了。于是說,我年輕時寫過點東西,但都拿不出手。再說,就是拿出來,你可能也不敢看。
為什么?她問。
我曾專門為色情網(wǎng)站寫,為了掙買煙的錢。你應(yīng)該看過木子美的《遺情書》吧?就是那種類型的。
她臉紅了,不再尋根究底。
我意識到說漏嘴了,趕緊找補說,其實我寫的,準確點說,應(yīng)該算是情色文學(xué),和賈平凹《廢都》里的情節(jié),有點類似。漢字妙不可言的地方,就在于,有時候你連字都不用改,只是顛倒下位置,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我也看過《廢都》,沒看完。她接過話頭,我覺得沒有網(wǎng)絡(luò)小說過癮。我也讀過一些文學(xué)名著,主要是讀不懂,很多字不認識。像《紅樓夢》,我每次讀,都跳過那些古詩詞。這要是讓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寫,賈寶玉就是一個情色大王。呵呵,我不懂瞎說。
沒所謂,反正我們就是閑聊。我問她,你都讀過哪些名著?
我看過《安娜·卡列尼娜》《百年孤獨》……她像背書一般,一口氣說了十多部名著的名字。還補充說,這些書,都是讀大學(xué)時看的,現(xiàn)在都忘得差不多了。說完,她下意識地抬頭,往二樓看了一眼。她的話,讓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提到的這些書,都是我書架上的。張瑜肯定拍了我書架照片給她。
張瑜吃飽喝足下來了。她擠坐在鄭麗娜身邊說,我沒打擾你們吧?
沒有,我們就是瞎聊。鄭麗娜伸出胳膊,搭在她肩上說,我們該回去了。涂總呢?
他約了人打麻將,早溜了。
你們坐哪里?是不是在監(jiān)視我們?我說。
我們是不想做電燈泡,給有情人騰地方。張瑜說。
我看看表,說,我去買單,你們先坐一會。
當(dāng)天晚上,張瑜電話告訴我,鄭麗娜對我印象不錯,就是覺得我比較老相。末了問我,你對她的印象如何?我說,還行吧。
張瑜又說,她希望你寫篇小說給她看。
三
許多年前,我在出租屋寫色情小說,被張瑜逮到過。為了“挽救”我,她一次次央我請宵夜。有天晚上,我又被“挽救”了。
我和澤平、張瑜,三人圍在一口熱騰騰的火鍋邊,學(xué)鏘鏘三人行,談?wù)撊说男蜗蟆⒁轮鴨栴}。起因是澤平譏笑吧臺買單的男人,衣衫不整,老板娘上衣太緊,胸扣令人擔(dān)心。
我淡淡地說,你不知道底層人的無奈。
澤平說,我覺得這不是窮的問題,是個人素養(yǎng)問題。
人一窮,素養(yǎng)就沒法提高。我說,你生在城市,難以理解這個。
澤平的爺爺是老紅軍,解放后留居縣城。他父母都在縣城出生,一度在某機械廠當(dāng)小頭目。澤平出生的時候,正是城里人優(yōu)越感最強的時候。所以,他跟我和張瑜,在思想認識上,多有不同。
我們能走到一起,成為朋友,是因為他在家道中落后,出來打工,我和他在一家五金廠做過同事。他成為張瑜的男朋友,是因為一次酒后,他說的一件事,讓我看中了他。他險些為他父親的病,去賣腎。我覺得一個對父母有大孝的人,不會是壞蛋。
張瑜起初看不上他,說跟他不來電。但我想,人世的愛情,并不都是從來電開始的。就像好小說,并不一定得有電光石火般的靈感,才能寫出來一樣。很多人的感情,都是在婚姻的框架內(nèi),慢慢培養(yǎng)起來的。張瑜早過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的年齡,難得澤平能相中她。澤平雖有過一次婚姻,但確實是女方見富嫌貧,踹了他。于是,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留心觀察,勸說張瑜,澤平應(yīng)該是她可以寄托終生的主。張瑜同意了,兩人就開始稀稀拉拉地往來。到我們吃火鍋的這個晚上,他們算是處在戀愛中了。
張瑜問我,哥,你心目中最好看的形象是什么樣子?
我說,土得掉渣。但我一直沒看到超過她的。
張瑜拽我袖子,叫我趕緊說說。
澤平看著我,問,土得掉渣還無法被超越?這里面一定有故事。
那是在上世紀,我和同學(xué)一起去看望他親戚,在汽車站,一瞥之間,頓時驚心動魄,全身酥麻。
我們當(dāng)時相距大約有十幾米,我站在候車廣場的土灰地上,那姑娘站在候車室門口的水泥臺階上。大清早,候車室里沒人。賣票窗口后面,露出兩個黑乎乎的頭顱。廣場上,只有我和同學(xué)。他靠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專心看王朔的小說《橡皮人》。我看完了,告訴他很刺激,他才拿過去看的。
張瑜插話,原來的老汽車站,臟得要死。就一排磚瓦房,墻面連水泥都沒批,上面被粉筆、油漆涂畫得花狗屁股一樣。院墻都是鐵絲網(wǎng)攔起來的。不過地面倒是鋪了煤渣,下雨天雖然黑水到處流,但不粘腳底。
我接著說,我當(dāng)時很想沖上去,將她卷巴卷巴帶回家給我當(dāng)老婆。可事實上,我連多看她幾眼都不敢。她在門口站了一會,轉(zhuǎn)身回到候車室,走進那亮著燈的售票間。我以為能在買票時再看見她??上В瑥拇撕?,我再沒見過她。
到底什么形象?你趕緊說。張瑜不耐煩了。
短發(fā),白圍巾,軍綠上衣,深藍褲子,黃球鞋。鞋面被洗衣粉刷得泛白,黑膠皮底子泛青。
完了?張瑜大著舌頭問。
完了?澤平也問,就這“形象”電著你了?
還有……大眼睛,皮膚很白。我越過澤平頭頂,看到墻那邊掛了一串霓虹燈。中間的兩個燈珠壞了,閃亮?xí)r,黃光后直接閃藍。光點慢悠悠的,好像是兩只疲憊的狼眼。
張瑜在我眼前搖手說,哥你別發(fā)呆。她知道我喜歡發(fā)呆。我告訴過她,發(fā)呆是一種享受,就像極困倦的人,被允許假寐五分鐘。享受的程度,要看我眼前有沒有方框或圓形圖案,比如窗格、杯盤什么的,讓我死死地盯著。
哥你真老了。張瑜哭笑不得地說,你別發(fā)呆數(shù)燈珠了。就你說這裝扮,不就是穿得囫圇點的村姑嗎?我們那時都這樣。
澤平笑說,確實土得掉渣。
哥,你以前那個玲,穿得就很樸實。張瑜說。
澤平趕緊對張瑜擠眉弄眼。我知道他怕我傷心。我不怪張瑜,但瞬間,我確實想起了玲。我轉(zhuǎn)頭擤鼻涕,抹臉,自嘲地說,你們是真的不懂,我們那里的農(nóng)村,真正吃飽肚子穿暖衣服,是在一九九五年之后。那時,你們剛上初中,我正青春騷動。夜深了,我去買單。
我本來還想說,我在歡場,還遇到過一位天生麗質(zhì)的美人。那濃郁的香味,粉色的連衣裙,濃妝艷抹的臉蛋……但我沒說。我失落于,在物質(zhì)生活如此豐富的時代,每個細節(jié)都可以造假,還有什么真情實感。我年輕時的審美標(biāo)準,多數(shù)來自于我的缺少見識。只要干凈、整潔,不打補丁就是美的。
那夜,我和張瑜都醉了。我叫澤平先送張瑜回去,張瑜叫澤平先送我回去。澤平不知所措。我只好接受澤平先送我。
這場醉,讓張瑜受了暗傷。
和鄭麗娜見面之后,我被一客戶拉著,去了一趟四川和西藏旅行。
在外面游走的十幾天,我就是一只要隨時躲避的燈泡。他們各自都帶了編外女友,只有我孤身一人。我存在的偉大意義,就是負責(zé)給他們買單。每當(dāng)他們分成兩組,打情罵俏的時候,我就躲在一邊抽煙,看微信。
我和鄭麗娜在微信上,不咸不淡地聊。她看到我發(fā)的四川火鍋,問我是不是特別麻辣,能不能受得了?我回復(fù)她還可以。我問她來過四川沒有,她說想去一直沒時間。我發(fā)布達拉宮的圖片,她問我是不是有高原反應(yīng)?我回復(fù)有氧氣包,還能堅持。我問她來過西藏沒有?她說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西藏,但還是沒時間。我說,時間是擠出來的,下次我們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她說好。
她問我什么時候回?我說,大約九號。
她說,回來時我給你接風(fēng)洗塵。
我很想告訴她,人家都帶了女朋友,只有我孤孤單單。但她沒問,我沒好意思往這上面扯。
四
我剛坐上的士,就收到鄭麗娜的信息:晚上我請你吃飯。你喜歡吃什么?我想去買菜回來自己做。我說,好啊。我待會去你家嗎?她停頓了一會說,要不去你家如何?我說,也可以。要不要叫上張瑜?她又停頓了一會說,我自己應(yīng)付得來,總麻煩人家怪不好意思的。我看看表說,那行,我大約六點半能到家。到家就發(fā)導(dǎo)航給你。她說,就這么說定了。
收完線,我趕緊給張瑜電話,叫她去我家搞衛(wèi)生,然后迅速撤離。張瑜一直有我家的鑰匙。我跟她說了鄭麗娜的意思,好像想和我私聊。張瑜說,你們這么快就過河拆橋啊。老娘懂了。
我雖然算不上蓬頭垢面,但樣子一定很糟糕。鄭麗娜在門口看見我,忍不住捂著嘴,笑彎了腰。我不好意思地說,還沒來得及整理。她轉(zhuǎn)回了應(yīng)有的形象。一身淺灰色時尚便裝,短發(fā)凌亂得頗具匠心。只是,她的臉色略嫌憔悴,眼睛紅紅的。她提了一大兜菜,站在門口等我開門。
在玄關(guān)換完拖鞋,我們進屋時她吃了一驚。屋子里一塵不染,一束新鮮的玫瑰花,彌散著淡淡的清香。廚房里的廚具,也清洗得干干凈凈。她疑惑地看著我,我說,我打電話叫鐘點工過來的。
她去廚房收拾晚飯,我去洗澡換衣。
站在洗漱間的鏡子前,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堪。胡子拉碴的臉上,分明地印著兩個白眼圈——戴墨鏡的痕跡。一身皺巴巴的沖鋒衣,一雙臟兮兮的耐克鞋。
我將自己泡在浴缸里,心想,也許在這個平常的晚上,我將有機會,重溫久違的男女激情。我換好衣服出來時,她已經(jīng)將四菜一湯,端上了桌。
我夸她手藝好,做的菜色香俱佳。她說,你忘記跟我說喜歡吃什么,我瞎做的??纯次矣终f,你這么一忽兒,簡直換了一個人。真新鮮!但她還是忍不住笑了笑,你的臉色估計要過一段時間才能變回來。我說,是不是我成二皮臉了。
我們相對而坐,我拿出一支紅酒,兩只高腳杯。菜的味道都很不錯,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她只是看著我吃,小口地抿著紅酒。我勸她吃,她說不餓。一瓶酒喝完,她的情緒就低沉到很重了。我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抹抹眼睛說,沒什么,就是提不起精神。我說,跟我說說吧,有些事,說出來比憋在心里好受。
他前天結(jié)婚了。她又迅速抹了一下眼睛說,與我無關(guān)。但我就是……不服氣。她埋下了頭。我有些無措,不知該不該過去安撫她。女人這時候,該需要一副肩膀靠靠的。張瑜從前遇到傷心事,想哭的時候,就喜歡抵在我懷里。我站了一會,怯生生地走過去,將她扶到沙發(fā)上,轉(zhuǎn)身要去給她倒水。她突然拉住我說,不好意思,我失態(tài)了。但我沒人能說。
我倚著她坐下來,她順勢靠在我懷里,哽咽起來。
我錯就錯在,沒有任何過錯。我們離婚,是他提出來的。她說,也是他一手操辦的,我就是一只吊線木偶。我想恨他,但又恨不起來。他不是壞人,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就是,就是沒自信……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說起了她曾經(jīng)的婚姻。根據(jù)她的敘述,我判斷出,她前夫是一位出色的律師,開了一家很賺錢的律師事務(wù)所。這位律師,對她和她的家人,都好得不能再好,但她的家人和三親六戚,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就因為律師的形象很“武大郎”。他們本是同事。她被他的睿智和人格魅力征服,不可遏制地愛上了他,不管不顧地瞞著家人,和他偷偷領(lǐng)了證。
兩年多的婚姻生活,他們不斷地遭到來自外界的打擊。在以貌取人的俗世,外形的巨大差異給他們帶來的壓力,終于打垮了律師。她也不斷遭遇到來自不同場合的“麻煩”。《水滸傳》里那兩個人名,成了他們的綽號。他們的結(jié)合,成了她被人猜疑和嘲弄的污點。理性的律師跟她提出了離婚。
前天,她從老家一位朋友那里知道,律師和一位其貌不揚的村姑結(jié)了婚。雖然這與她無關(guān),但還是讓她傷心難過。
原來你們離婚,是因為彼此太優(yōu)秀。我由衷地感嘆。
可我從來都沒感覺,我有什么地方優(yōu)秀。她帶著濃重的鼻音說。
你好像感冒了,喝點熱茶吧。
她搖搖頭。
說完會不會輕松一些?我擁緊她,試探著親吻她。她遲疑了幾下開始回應(yīng)我。女人特有的溫?zé)岷彤愊悖稽c一滴地蘇醒我。我感覺身體在膨脹,在升溫,變得激情四溢……當(dāng)我的手,越過她胸前的山峰,她突然全身一激靈,抑制不住地哭了出來。我趕緊停手。她跪在沙發(fā)上,雙手合十,一邊哭泣,一邊跟我說對不起,說她還沒準備好。
那一夜,她睡在床上,我睡在沙發(fā)上。早上她走時,我還在沉睡,還在藏香和酥油的味道里漂浮。九點多醒來,看見她兩條信息。第一條應(yīng)該是她臨出門時留下的:謝謝你!你送我的禮物,我全部帶走了。第二條應(yīng)該是她上班后發(fā)來的,睡醒了沒?我建議你去康華美容中心,做個滋養(yǎng)面膜。你去了用我的卡號,密碼是******。
我覺得,我和鄭麗娜應(yīng)該有戲。
此后的一周,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只要一閑下來,我就開始想她。
在玲離我而去的好多年里,我都覺得,這輩子不會再戀愛了。我懷疑,我無法再和另一個女人能愛得那么真,那么深。玲的影像,總在腦子里揮之不去??舌嶜惸葋斫o我做了一頓晚飯,就讓我的想法土崩瓦解。我那天分明覺得,將鄭麗娜摟在懷里,就是當(dāng)年摟著玲的感覺。她們的味道也極相似。
五
我的第二春姍姍而來。
我打電話給張瑜,要她幫我配多一把房門鑰匙。張瑜笑我,你現(xiàn)在有了女人,就忘了小妹。干脆將我的鑰匙給她不就行了嗎?往后也好有人照顧你,幫你搞衛(wèi)生做飯了。我說,你還是留一把備用,以防我鑰匙丟了打不開門。
她說,你都一把年紀了,還想著“備胎”?
說正經(jīng)的。我打算去金六福買鉆戒,你有空去幫我長長眼嗎?
好啊,是不是也要送我這個媒人一件禮物。我說,除了鉆戒,你隨便挑。張瑜那天要我?guī)退I了一串手鏈,六顆金珠,七顆玉珠。價值也只有兩千多,說是算我提前給她的生日禮物。我說不妥,這應(yīng)該是澤平送你才對。
她狡辯說,你是我和澤平的媒人,早就該送金玉良緣了。我拗不過她,賣珠寶的小姐又在旁邊幫腔,只好答應(yīng)了她。
張瑜回到超市,下車時,突然問,你這是打算和她求婚的節(jié)奏。難道……難道你們已經(jīng)……同居了?
我氣急敗壞地沖她說,這事你也打聽?八字還沒一撇呢。
張瑜說,抓緊時間談婚論嫁。明年,你們幫我造個侄子出來。
和麗娜同居之后,我明顯感覺生活節(jié)奏加快了,時間變得經(jīng)常不夠用。
之前,我經(jīng)常一個人下了班,在房間里唉聲嘆氣,感覺一輩子太長,時間太難打發(fā)?,F(xiàn)在,我經(jīng)常忙得顧頭不顧腚。應(yīng)酬完客人,我要馬上跑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又趕著去接麗娜下班。吃完晚飯,我們一起沖到商場采購,周六一早驅(qū)車去南昌看她父母,周日晚上得連夜往回趕。半路上老板電話抱怨,要求我務(wù)必要在周一去和客戶談貨款的事……有兩三個月,我將張瑜和澤平忘在了九霄云外。連張瑜的新超市開業(yè),我都沒時間去吃飯。
其實,我們之間相距,也就幾公里的路程。
麗娜想將房子租出去。上班途中,我繞了一段路去超市找張瑜。
她正在整理貨架上的油鹽醬醋。我因為急著要趕去上班,連一句夸她超市的話都沒說,徑直將穿著松松垮垮運動服的她拖起來,要跟她說話。一看她的臉,我嚇了一跳,她瘦得令人擔(dān)心,兩只眼睛有些凹陷,臉色蠟黃。我抓住她雞爪般的手問,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沒病吧?她疲憊地笑笑說,沒病,就是胃口不好。她拽回手說,今天想到我了?什么事?
沒病就好。我急慌慌地告訴她,麗娜想將她的房子租出去,你和澤平幫我問問,有沒有好點的熟人要租房子。麗娜害怕房子被素質(zhì)差的人住爛了。她木木地看著我,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我說,你發(fā)什么愣?你在聽我說話嗎?她醒過神,不耐煩地說,聽到了聽到了,沒見我正忙嗎?我有空就去幫你打聽。
得,我等你們消息。我轉(zhuǎn)身趕緊出門。
坐進車里,才想起要送她的兩盒松茸還放在車上。我朝窗外大聲喊她過來。她從超市跑出來,問我又有什么事?我將松茸遞出去說,給你的,燉只雞好好補補。她說,我不要,你們吃吧。轉(zhuǎn)身就往回走。她單薄的身體被一陣風(fēng)吹著,衣袂飄飄,好像一副要倒下的晾衣架似的。我將松茸放在地上,沖她身后喊,我放這里了。然后開車匆匆走了。
和麗娜領(lǐng)完證,我們計劃去度蜜月。因為看了《心花怒放》的電影,麗娜想去云南大理。我說好多年沒看過雪景了,去哈爾濱比較好。麗娜說,那還不如去西藏,我說去西藏要趕在大雪封山之前。麗娜說,上天將你安排給我,我想去結(jié)一段佛緣。
確定了出發(fā)的時間后,我給張瑜打電話,叫她和澤平來家里吃飯。張瑜說她正好要找我,要我們過去一趟。澤平的父母來了。我問麗娜去不去?麗娜說不想去湊熱鬧。要不,也許在臘月二十一的晚上,我還能和張瑜見上一面。
新年前夕,我和麗娜去了拉薩。大雪封山,天氣暴寒,又缺氧,我們多數(shù)時間只能待在神湖酒店,嗅著藏香的味道,看電視。臘月二十五上午,我和麗娜終于下定決心出門。我們買了兩只轉(zhuǎn)經(jīng)筒,縮頭縮腦,勾肩搭背地蠕動在布達拉宮的臺階上。這時,澤平打了我的電話。
天冷得伸不開手,我戴著皮手套,笨拙地握著手機,聽澤平說完,我眼前一黑,滑倒了。幸好麗娜及時拽住我,頭才沒磕在臺階上。我蹭了一臉冰冷的雪。紅白相間的布達拉宮,在旋轉(zhuǎn)中,盡是幾何圖案。藍森森的天穹,后來將我完全覆蓋了。
你的反應(yīng)有點大。麗娜后來說,看起來你們兄妹倆感情很深。
六
張瑜跳樓自殺的原因,是不想我看到她不堪的一面。
她在跳樓之前,給我和澤平各留了一封信。給我的信里,她說,哥,這輩子遇到你真開心?,F(xiàn)在我要走了,跟你說兩件心事吧。當(dāng)初,我并不想和澤平戀愛,完全是因為你,我才答應(yīng)和澤平好的。中間有好幾次,我都想和澤平提出分手。但澤平在我們那次宵夜之后,趁我喝醉酒……
澤平在外面有個私生子,都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孩子是無辜的。你不要再去責(zé)怪他,就裝著什么也不知道。這是我此生最大的心病,現(xiàn)在可以了了,你不要違拗我的意愿。這些年我受夠了?,F(xiàn)在得了宮頸癌,也該解脫了??吹侥愫袜嵔憬Y(jié)婚,我最開心。我的任務(wù)終于完成了。你送我的手鏈,還是還給你,你送給鄭姐吧。我可沒資格接受你這樣的禮物。
她跳樓前在樓頂上,用手機自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她刀削般的臉上,浮著一層平靜而淡然的笑。只是照片拍得模糊,好像有一層迷霧,乍一看,很像是冬天里的場景。但,深圳是沒有冬天的。我對麗娜說,你仔細看看,她拍照時,好像是在雨雪天。麗娜說,真的,好像有點寒氣逼人。
張瑜死于臘月二十五。這天,正好也是她的生日。
昨天,我?guī)惸热D檢時,特地繞了一段路,去看了張瑜的超市——早已易主易名。去年,我和麗娜經(jīng)常提起她。只要社會上有跳樓的事件曝出來,我們就會聯(lián)想到張瑜,為她鳴不平,為她傷心流淚,為她扼腕嘆息。今年就很少提到她了。我和麗娜,現(xiàn)在正一門心思,想著迎接孩子的出生。
澤平那個王八蛋,早帶著老婆孩子回了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