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安慶
我沒有親眼見過媽媽濕疹發(fā)作的樣子,只看到經(jīng)過濕疹劫難后的手,從手掌到手指,黝黑的皮膚和皮剝落后露出的新肉交錯,新舊膚色對比十分醒目。媽媽從我的眼前迅速收回自己的手,帶上膠手套,拎著一家子的衣服去池塘。
往年寒冬乍到,媽媽的手就會像面一樣發(fā)酵腫脹,皸裂流血,到晚上在捂熱的被子里奇癢難耐,又不敢抓,只得用冷水鎮(zhèn)。為此我從外地帶回了暖手寶和護膚甘油,想的就是趕在手腫脹之前,讓媽媽逃過一劫。我錯了,媽媽的手不再是普通的腫脹了,而是嚴重的濕疹。
濕疹經(jīng)常復(fù)發(fā),我陪媽媽去復(fù)查。媽媽坐不得車子,一坐即吐。我讀高中時鬧非典,學(xué)校整整一個月不放我們回家。媽媽因為坐不得車子,只好踩著三輪車來學(xué)校給我?guī)КF(xiàn)做的肉和菜。而今,我陪著媽媽走在陌生的城市里。醫(yī)院的人多,經(jīng)常要排上好幾個小時的隊,媽媽怕趕不上,一路疾行。我邊趕邊喊:“莫走到車道上,有車子啊!”媽媽趕緊回到人行道上來,走著走著,又走到了車道上,邊走邊往兩邊建筑的招牌看。我上去拉住媽媽:“你跟我走好了。”媽媽說:“要是醫(yī)院走過了怎么辦?時間來不及怎么辦?”
我忽然想起媽媽說過,在南昌幫哥哥帶孩子,小侄子拉著她去超市買東西吃。左拐右繞,買完東西出來,媽媽佇立在街頭望著龐大的城市,不知道往哪里走。不認識字,看不懂紅綠燈,也不知道哪是人行道,哪是車道,身上沒有錢,手機更不會用——媽媽對城市是惶恐的。
我挽著媽媽的手,就像媽媽小時候拉著我一樣。媽媽并未因為兒子在身旁就安心些,她依然不放心地看身邊的建筑,擔(dān)心走過了。一來到城市,她就好像是孤身一人陷入無數(shù)未知的威脅之中。
在南昌時,夜晚來臨,媽媽燒好飯,泡洗了小侄子的衣服,來到門口。嫂子在給孩子喂奶,哥哥在給客戶打電話,只有她一個人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屋外燈火茫茫,龐大的城市沒有一個人她是認識的,沒有一個地方她是熟悉的,沒有一句話她是聽得懂的,她就像是從鄉(xiāng)村的泥土里連根拔起,被扔到這個城市的住宅區(qū)里。
我又在看媽媽的手,看她新舊交錯的皮膚,和我紅潤的手對比分明。我的手曾經(jīng)撓過她的臉,指甲劃得她臉上血淋淋的,她不躲,也不知道躲。媽媽燒菜的時候,我去堂屋條臺拿水瓶,條臺不穩(wěn),一下子倒下來,砸到我的頭頂上,我當(dāng)即大哭起來。媽媽用衣服裹著我,沿著長江大堤一路往衛(wèi)生所跑。沒有麻醉藥,醫(yī)生直接用針線給我縫被磕破的部分。媽媽把我按住,針從我的皮里穿過,我只曉得抓,只曉得哭叫。媽媽不躲,只說馬上就會好的。
好長時間我覺得自己是媽媽的累贅,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對媽媽的折磨。在學(xué)校每吃一口飯,我都覺得是一種浪費,我不打菜只吃白飯,不買任何東西,覺得媽媽可以少花一分力氣,而我也少一分內(nèi)疚。我不怕別人笑,媽媽病倒在床上,我在池塘邊洗衣服。腎結(jié)石嚴重的時候,媽媽在床上起不來,捂著腰疼得輾轉(zhuǎn)反側(cè),我偷偷拿鋤頭跑到地里去鋤草。
我目睹媽媽從年輕到衰老,從腎結(jié)石到濕疹,病痛從未間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