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
當(dāng)我聞訊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二姐就快不行了。醫(yī)生說,也許就在今天,也許就在一會兒。
二姐婆家的人正商量著準(zhǔn)備后事。
二姐夫哭得跟淚人一般。一邊抽泣,一邊對我說,你姐身體好好的,咋就倒下了。
二姐躺在病床上,瘦得像冬天里的一截枯樹枝。
在我的印象中,二姐從沒進(jìn)過醫(yī)院。她是我二大爺家的閨女,模樣長得還順眼,就是脾氣有些偏執(zhí),出嫁很晚。三十出頭了,好歹找到婆家。她出嫁那天,我正在縣城讀書,所以并沒親見,但聽說她婆家很窮,婚禮辦得倉促而簡單,送親的人也是早早地去了,又早早就回來了。
二姐婆家全家六口人住在三間破土屋里,根本坐不住人。二姐卻沒嫌棄。她對二姐夫說,以后自己蓋房子。
二姐拿出自己的私房錢,置辦了嫁妝和酒席。
二姐婆家的人都說二姐夫就跟白撿了個媳婦一樣。
過了門,二姐就顯示出她過日子的天分。她把婆家分給的地,貸款建成了養(yǎng)雞場和養(yǎng)豬場。
二姐夫長著一副好皮囊,人卻老實得一腳踢不出一個屁來。二姐托我給他在縣供銷社找了一份臨時工。二姐夫領(lǐng)下工資來,都是原封不動交給二姐。
二姐在家沒早沒黑地忙。天一大早給菜販子捆菜裝車,回家再喂豬喂雞,閑著就給外貿(mào)公司編柳筐。
每天睡覺前,二姐都要盤點一下當(dāng)天的收入,才合眼睡覺。
二姐的目的就是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齊錢,早一天把房子蓋起來。
生孩子時,二姐自己養(yǎng)著雞,卻連一個雞蛋都沒舍得吃,全賣了。結(jié)婚幾年了沒添一件新衣,為閨女時的衣服拿來都穿破了。結(jié)婚時那唯一的一身新衣,只有走親戚或逢年過節(jié)拿出來穿,也已經(jīng)舊了。
平時有個頭痛腦熱的,從不吃藥打針,她說自己的身體棒,一挺就抗過去了。從不知醫(yī)院門口朝北朝南,藥片是苦是甜。
為了節(jié)省兩塊錢的車費,她能走十幾里的路,步行挑著一百多斤雞蛋去縣城,然后再步行回家。
二姐算盤太細(xì),幾乎吝嗇。她不多花一文錢,也從不肯借給一分錢給親戚花,包括她的父親我的二大爺。二大爺早年喪妻,一個人拉扯五個孩子十分不易,到晚年了,他喜歡在農(nóng)閑的時候,去各個兒女家走一走,一是改善一下伙食,二是可以要幾個零花錢打酒買煙。他這樣的想法在其他兒女那里可以實現(xiàn),唯有在二姐那里不行。
二大爺去二姐家,二姐給他做清水燉白菜,做小蔥拌豆腐,絕不會多放一點油,更不用說雞鴨魚肉了。至于零花錢,一分一文都不舍得給。二大爺氣得尥蹶子直罵,咋養(yǎng)了你這么個財迷閨女。每次走的時候都發(fā)誓永不登門,可老人對兒女的惦念往往讓他的誓言化為烏有。
二姐的這些事我們都當(dāng)笑話聽,好像發(fā)生在她身上很合理的。
一次,在集市上,我遇到了二姐在賣雞蛋。正好我也要買,二姐稱好雞蛋,多一兩都算在賬上,最后有兩毛的零頭,二姐很心痛,猶豫半天才說那兩毛錢不要了。
我知道,兩毛錢對二姐來說,夠全家一個月吃的鹽巴錢。
兩年的光景,二姐的錢就攢夠了,她高興地四處跟親戚張揚,要蓋新房了。
備料時,送來的一磚一瓦她都清點得仔仔細(xì)細(xì)。工匠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連半塊磚頭一斗沙灰都別想浪費掉。
蓋房用了半個多月,二姐硬是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有好幾次,人暈倒了,人們勸她回屋歇息一會兒,可她不放心。
新房蓋好后,二姐整個人熬瘦了二十多斤,皮緊包著骨頭,就剩兩只大眼睛了。
二姐夫在城里上班,不好請假。搬家時,準(zhǔn)備找?guī)讉€親戚幫忙搬家。二姐知道后,一盤算一天要管兩頓飯菜,還有煙酒,說啥也不同意,說家里就那么些東西,自己慢慢搬就是。
二姐照樣去菜市場捆菜裝車,回家喂豬喂雞,晚上一個人收拾東西搬家。
眼看老家的東西快要搬完了,二姐卻一頭栽倒在地。
二姐沒有挺過去。我守在她身邊,她一直沒睜開眼。
我真不明白,像我二姐這么健壯的身體,咋說沒就沒了。大夫說,病人的營養(yǎng)不足,平時休息不好,身體超負(fù)荷運行,引起腦部血管大面積破裂。病人如果早來醫(yī)院檢查一下,吃藥預(yù)防,也不會造成今天的后果。
人們翻箱倒柜沒有找到一件像樣的衣服,卻在炕頭的竹席底下,翻出了五張存單。
二姐夫拿著直哭,說,就讓孩子他娘在新屋住一夜吧。
只是,二姐婆家的族人都不同意。當(dāng)?shù)赜袀€習(xí)俗,二姐年輕死得兇,新屋還沒住人,陽氣太弱,怕她的鬼魂纏著不走,還是早些埋了好。
二姐最終沒能住進(jìn)她親手蓋起的新房里,而住進(jìn)了別人為她堆起的新墳里。
二姐死了沒過半年,二姐夫就把另一個女人娶進(jìn)了新房。
有時,我回老家,路過二姐的新房,偶爾還聽到人們嘲諷二姐,說她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攢下錢蓋下新房子,死了又撈著啥?
我心中暗嘆,或許,這就是二姐的命吧!
大表哥午后剛葬下,半夜里大姑家就出了一件怪事。
大姑在悲痛之中迷迷糊糊睡著,忽然聽到有人在敲院門。大姑一把推醒大姑父,說:是大寶,在敲門!
起初,大姑夫以為是大姑想兒子,神經(jīng)出了問題,就勸大姑,說大寶死了,人都埋進(jìn)墳地了。連著幾天,大姑精神恍惚,每到半夜,人就醒來,大呼小叫著,是大寶,又來敲門了。大冬天,赤著身子從被窩里爬起來,就要去開門,大姑父拽都拽不住。
大寶是我大表哥的小名。
一幫表親中,唯有大姑家的大表哥和我最親。
大姑的婆家離我家最近,中間僅隔著一截地和一條河。我們村小,沒幾個孩子,都要到大姑那里上學(xué)。遇個下雨天,我就住在大姑家。大姑家的日子還算富裕,家里勞力多,掙的工分就多。大姑父又在大隊的鐵木廠,月月還拿提成。大姑家早早就蓋起了五間紅磚房。
我每次在大姑家住下,總是跟大表哥在一張床上睡覺。
大表哥大我十歲,高中畢業(yè)后,成了大隊里的赤腳醫(yī)生。由于周圍幾個村子還沒有衛(wèi)生室,有人生病,都來請大表哥。大表哥的衛(wèi)生室離學(xué)校很近,有時不上課,我就跟著他出診。大表哥人長得魁梧英俊,再背上藥箱,騎上那輛新買的大金鹿自行車,更是帥氣。無論走到哪兒,背后總有姑娘偷窺的眼光。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一個長辮子大眼睛的姑娘,每次大表哥到她隊里出診,總是喊住大表哥,一會兒說這兒不舒服,一會又說那兒不舒服,弄得大表哥手中的聽診器都不知擱在那兒好。那個姑娘卻一直用水汪汪的大眼盯著大表哥。最后,大表哥臉上羞紅一片。連我都看出,那個姑娘是故意的。可大表哥卻像中了魔似的,一見了那姑娘,整個人就愿意聽她擺布。
我忍不住問大表哥,那個長辮子姐姐得了啥病,咋老不好?。看蟊砀绾孟褡隽颂澬氖?,從口袋掏出一塊水果糖,塞到我嘴里,說,啥病,你個小孩子也不懂,記住,這事千萬不要跟外人講。
我知道大表哥喜歡上了那個長辮子姑娘。
只是,大表哥早就定親了,是大隊支書的小閨女。婦女隊長上門提的親,大姑父巴不得,自己做主一口應(yīng)下。只是,我親眼看到,大表哥每次見了大隊支書的閨女,老遠(yuǎn)就躲著。大表哥跟我說,他壓根就不答應(yīng)這門親事。
不久,關(guān)于大表哥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了大姑家。有人看到大表哥跟鄰村的一個長辮子的姑娘,在樹林里摟抱親嘴。大姑忙追問,大表哥支吾半天還是承認(rèn)了。再一打聽,大表哥喜歡的那個姑娘叫香蘭,家里成分是地主。大姑父一聽,氣得掄起板凳非要打折大表哥的腿。大表哥犟著嘴,說,就是打折腿也要跟香蘭好。
大表哥好些日子一直悶聲不吭,像是在暗中籌劃著些什么。
我看出大表哥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心神不定。
有天晚上,大表哥雙手正拿著一塊紅手帕發(fā)呆,朦朦朧朧中,我聽見有人敲門。
大寶,讓我進(jìn)去,就說幾句話,快開門啊。是大姑父的聲音,他在寒風(fēng)中不斷重復(fù)著這樣一句話。
大表哥把紅手帕塞到懷里,賭氣不吭聲。直到大姑父開始喊我的名字,央求我起來開門。我瞅了大表哥一眼,見他沒反對,就下床,給大姑父開了門。
大姑父的話音起初很和善,跟大表哥說:你跟香蘭好不成,只有把紅秀娶了。紅秀他爹管著大隊的公章,沒有介紹信,你們哪里也去不成。你千萬別犯傻……
屋里,只有大姑父一個人在說,像是自言自語。黑暗中,姑父的煙袋鍋明明滅滅,大表哥始終不吭聲。大姑父說了半宿,大表哥也沒接一句。最后,大姑父氣急敗壞地說了一句:你跑吧,跑了就別再進(jìn)這個家門!
后來,大姑出主意,提早把大表哥的婚事辦了,拴住他的心。熟料,剛把婚事日子定下來,大表哥就不見了。滿村人呼呼啦啦找了個遍,最后在西坡的一處橋洞里見到了人。大表哥跟那個叫香蘭的姑娘緊緊抱在一起殉情了。處理后事的人說,兩個人喝了足足兩大瓶敵百蟲。
如果是私奔就好了,可沒想到會是這樣。
從橋洞里抬上來,兩個人抱得太緊,分的時候,費了好久才分開。有好心人提議,既然這樣了,就把兩人葬在一起吧。大姑父脾氣犟,覺得這事丟人,誰勸也不聽。最終,我表哥被埋在了東溝的墳地,香蘭被她的家人埋在了西溝的墳地。
原想把人葬下這事就完結(jié)了,可大姑天天晚上這么鬧騰,一家人覺也睡不安,大姑父受不了了。
找人一看,說大姑中了邪。是大表哥陰魂不散,回家求婚的,趕緊給他結(jié)陰親。
大姑父沒轍了,只好厚下臉皮,親自上門賠禮道歉,好說歹說才跟香蘭的爹娘商妥。當(dāng)時,結(jié)陰親是封建迷信活動。大姑父雇人偷偷將香蘭的靈柩取出跟大表哥合葬在一起。
也怪,夜里再也聽不到大表哥的敲門聲,大姑的病隨之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