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斌,瞿華兵
(銅陵學院 文學與藝術(shù)傳媒學院,安徽 銅陵 244061)
城市既是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生活空間,也是其描寫的對象。郁達夫曾三度赴安慶執(zhí)教,寫下了《茫茫夜》《秋柳》《迷羊》等作品。在這些小說中,安慶書寫不只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更浸潤著強烈主觀色彩的自然風景和流淌著個體心靈訴求的日常生活圖景,折射出郁達夫在1920年代的自我矛盾、痛苦和焦灼。同時,此種書寫,也為探尋20世紀20年代的安慶提供了一份文學式記憶。
郁達夫曾三度赴安慶執(zhí)教。 一是1921年10月,尚在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求學的郁達夫,回國負責《創(chuàng)造季刊》編輯出版事宜,經(jīng)郭沫若與趙南公的推薦與介紹,到安慶省立法政專門學校任教,歷時4月有余。其間,“把一切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狂怒了”[1]76的《沉淪》由上海泰東書局出版。在寒假返滬和去日本參加畢業(yè)考試期間,郁達夫擷取其在安慶的生活經(jīng)歷,相繼創(chuàng)作出《茫茫夜》及續(xù)篇《秋柳》?!睹CR埂酚谝钅甓旅摳澹肚锪吠瓿捎诋厴I(yè)考試期間,但“因為覺得完全不能滿意”,至1924年12月14日方由《晨報副鐫》發(fā)表。二是1922年9月,郁達夫再度赴安慶任教,并將已有身孕的夫人孫荃接來同住,翌年春離職。此間,郁達夫長子龍兒出生。郁達夫根據(jù)該段生活經(jīng)歷,寫下了《蔦蘿行》。緣于文學研究會及胡適的筆戰(zhàn),“使達夫產(chǎn)生了一篇名貴一時的歷史小說,即以黃仲則為題材的《采石磯》?!盵1]77最后一次是1929年9月、10月之交,任省立安徽大學教授,因遭攻擊和迫害,不到兩星期,便匆匆返滬。較之于上海、北京、杭州、廣州等地,郁達夫在“安慶時間”不可不謂之短,但作為學成歸國后工作、生活的第一站,在其小說中,除上述作品外,《迷羊》《出奔》等篇皆見安慶身影。
郁達夫的赴宜執(zhí)教,與作家面臨的生計問題直接相關(guān)。在紀實體散文《還鄉(xiāng)記》《還鄉(xiāng)后記》中,詩人以沉重的筆調(diào)真實記錄了學業(yè)有成而生計無著的一代“零余者”的焦慮與痛苦:“一踏上上海的岸,生計問題就逼緊到我的眼前來,縛在我周圍的運命的鐵鎖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緊起來了?!盵2]252加之“為解決季刊的經(jīng)費和生活問題”[3]等迫使郁達夫不得不沿江西上。安慶,1217年建城,晚清口岸開放后,安慶與上海、南京、武漢、重慶并列為“長江五虎”城市,足見其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的重要地位。安徽省第一座發(fā)電廠、第一份報紙、第一家現(xiàn)代圖書館、第一所大學……都作為省會駐地的配套誕生于此。
郁達夫任教的安慶省立法政專門學校,就是當時安徽省唯一經(jīng)教育部門批準的高等學校。安慶并不以經(jīng)濟見長,但省立法政專門學校及省立安徽大學聘請教授的薪資卻可能比同類學校給的要高。據(jù)記載,1921年郁達夫赴宜執(zhí)教,薪資為每月200元;而至1929年受聘為省立安徽大學教授,薪資是每月340元。便捷的地理條件與豐厚的報酬,也是誘引郁達夫到安慶的另一客觀因素。
在安慶期間,郁達夫組建了家庭,完成了學業(yè),從一位人子、學子轉(zhuǎn)身成為人夫、人父。可以說,“安慶時間”是其人生角色深刻轉(zhuǎn)型的一個階段。郁達夫的“安慶時間”,既有“生的苦悶”,也有“這將亡未亡的中國”的實際情況,都被“凝結(jié)成為詩詞文章,為時代、為自己作了忠實的記錄”[4]。因而在郁達夫小說中,安慶書寫不僅僅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更是有意味的自然風景與自在的日常生活圖景的呈現(xiàn),映射著作家的主觀心緒和心靈訴求。
較之鄉(xiāng)村,現(xiàn)代城市具有一番迥異的景觀風貌,摩天大樓、百貨商場、歌舞廳……在《茫茫夜》《秋柳》《迷羊》等安慶書寫諸篇中,有著與上述城市印象相去甚遠的景觀特征,浸潤著作家強烈主觀色彩的人化的自然風景。
《茫茫夜》從于質(zhì)夫赴安慶寫起:寒夜里,朋友們在上海黃浦灘碼頭為去A地謀生計的于質(zhì)夫送行。初到A地,陷在離別情緒中的于質(zhì)夫,看見的是幾顆印在清冷的長江波影的淡淡的星星,住的旅館如同“十八世紀的英國鄉(xiāng)下的旅舍”,像是闖進了“龍王的水牢”,心里是“驚惶的”。而恢復元氣之后,“我”很快沉浸于當?shù)氐淖匀伙L景中,城東濃藍的天空下的白色寶塔、城外起伏重疊的低崗和排排鵝黃疏淡的楊柳、如裝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一彎蒼茫無際的碧落……初來時的“生死離別的情景”與“貪惡的苦悶”旋即被沖散,覺得在這自然的懷抱中,“將來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彪S著工作和生活的順利展開,“我”與A地的自然景物產(chǎn)生了情感。菱湖公園四周的田園清景,讓曾經(jīng)在東京的海岸酒樓上對著夕陽發(fā)的牢騷,“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然而,孤寂慘傷的心緒稍許平靜,由于軍閥和非法議員買通學生鬧事,寧靜的校園波瀾又起,校長被攆、教學失序,“我”陷入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兩難境地,心境轉(zhuǎn)向沉淪。此時,被茫茫夜氣籠罩著的A城,好似“Dead City”,而“我”成了死城里的“Living Corpse”?!肚锪分?,驅(qū)趕走于質(zhì)夫心中牢騷的法政專門學校四周的清景已“凋落成一片的蕭瑟景象”?!睹CR埂贰肚锪分锌陀^自在的自然風景,因浸潤著“我”的心緒和情感,時而清新可人、時而清冷逼人,不停地變換著模樣。
《迷羊》中,起初的風景書寫飄蕩著一種寧靜、自如與諧和的氛圍。A城兼具南方的溫暖和北風的亢燥,藍蔚的天空高懸,翠色的小山高低排列,連西北風都夾帶著秋日干草的香氣。因“生性孤僻”和“靜養(yǎng)腦病”的需要,“我”租居在被荷花水沼、水荇青荷環(huán)繞著的菱湖公園的一間茅舍之中。隨著身體漸漸強壯、雜念慢慢淡卻,在靜瑟的空氣、和暖的陽光、無窮的碧落的包圍中,“我”如同“一片青煙似的不自覺著自己的存在,悠悠的浮在空中”。而在寧靜的自然風景不斷淘洗中,“我”逐漸趨于自如,最終融為諧和的自然風景的一部分;與此同時,“我”的自如也賦予了客觀的自然風景一種諧和的意味。然而,不甘單調(diào)的“我”很快就與自然風景產(chǎn)生齟齬。菱湖公園的湖亭茅舍和清風明月再也撫平不了心中的不快,“我”開始閑行,江岸風光、大觀亭常常成為駐足之處。太陽向西,“揚子江的水面,顏色絳黃,絕似一線著色的玻璃,有許多同玩具似的帆船汽船,在這平穩(wěn)的玻璃上游駛?!痹诳坍嫿娘L光之后,郁達夫?qū)⒁暯抢h,“過江隔岸,是許多同發(fā)也似的叢林,樹林里也有一點一點的白色紅色的房屋露著,在這些枯林房屋的背后,更有幾處淡淡的秋山,縱橫錯落,仿佛是被毛筆畫在那里的樣子?!倍诖笥^亭上,朝南看去是“飛逸的長江”和“江南的煙樹”;背面窗外是“雜樹低岡”和“沉靜而藍碧的湖水”。雖然大觀亭后來遭日軍轟炸被毀,但“大觀遠眺”盛景得到了郁達夫的具體描繪與記憶。邂逅謝月英并暗生情愫后,晚秋的晴日都變得“太挑人愛”;苦思而不得時,天井里俯窺下來的蒼空和街市上歡樂的噪聲,都“盡在誘動我的游思”。與謝月英同游中,迎江寺的天空更加浩蕩,顯得“悠閑自在”,“似乎在笑祝地上人世的經(jīng)營,在那里投散它的無微不至的恩賜。”與其說天空“笑?!薄岸髻n”的是地上人世的經(jīng)營,不如說是“我”在暗暗祈禱“我”和謝月英能有好結(jié)果?!坝碌母咚?,反映著眩目的秋陽,突出了黃墻黑瓦的幾排寺屋,倒影在淺淺的長江水里?!弊鳛椤耙顺前司啊敝坏摹八皺M江”,在郁達夫筆下得到了如實記錄。迎江寺的高塔下,天蓋銀藍、空氣澄清、陽光飽滿、晴天浩大,一二浮云已不能對這“美滿”的秋景“加上些兒陰影”,似乎昭示著“我”與謝月英有情人終能成眷屬。而當謝月英不告而別,“我”循著留信回追時,大新旅館早已人走樓空,微雪的A城“北風異常的緊”“街市也特別的蕭條”。
郁達夫筆下的自然風景從來不是客觀的自在,而是浸潤著強烈主觀色彩的人化自然,與人物主體相呼應(yīng)的具有某種精神性的對象,富有情感色彩和文化意義,成為一種“有意味的風景”[5]。
在郁達夫安慶書寫的小說中,除卻有意味的自然風景,日常生活是另一大著墨點。《秋柳》《迷羊》等對A城的居民、人力車夫、時髦青年和挖藕佃家等的安逸、肆意、率性的生活樣態(tài)作了如實的再現(xiàn),呈現(xiàn)出日常的自在性,流淌出郁達夫其時個體心靈深處的訴求。
《秋柳》中,郁達夫以客觀的筆調(diào)再現(xiàn)了安慶市街熱鬧的夜景:店家掌柜“呆呆的”站在柜臺旁,或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或交頭接耳地談笑;初到省城的鄉(xiāng)下人,手里拿捏著煙管,漫無目的地在四五尺寬的街上東往西看地閑逛;人力車夫一邊拼命地跑著、一邊大聲地叫罵著;菜館的使者緊握著小小的條子在店內(nèi)有序地竄跳著;飲食店里不停地傳出油煎魚肉的香味和胡琴弦管的聲音……夜幕下的街道,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呈出活躍的景像來”?!睹匝颉分校暨_夫更是詳細記述其時安慶城內(nèi)的茶館、戲園、謝神等市井風俗。大觀亭的茶館,不僅供茶,還有點心,客人進來,“茶博士接著跟了過去,手里肩上,搭著幾塊手巾,笑瞇瞇地問要不要什么吃?!倍皾M地的花生瓜子的殘皮”和“空空的”“雜亂擺著的幾只茶壺茶碗”,既見茶館人氣之好,也見游人的安逸。戲園外賣票的柵欄口,擠滿了等候進場的“中產(chǎn)階級的先生們”,“游手好閑的第四階級的民眾”則在汽油燈下默默地看熱鬧;戲園內(nèi),黃黃的電燈幽幽地發(fā)亮,正面的大廳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二三百座客,二等座上穿著灰色制服的軍人、環(huán)樓上的女眷、前排中的時髦青年,他們時而招呼談話、時而“互打瓜子皮兒”、時而竊竊密語,遇到好戲上演的時候,像商量好似地“拼命的叫噪起來”。舊歷十一月初一的謝神日更是讓平常不大有人行走的古廟附近的僻弄陡添人氣。掛滿了紅紗燈彩、堆滿了紙帛線香灰火的古廟顯得“燈火輝煌”,香的煙和燈的焰熏得人直掉眼淚。廟門里,老婦們虔誠地跪在菩薩像前,拱著手,口中正喃喃念著經(jīng)咒;廟門外,五步一堆、十步一集,鋪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攤,熱鬧的看客和無忌的孩童在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布篷和雜耍的圍欄里,不時響起叫好的聲響。而秋風漸緊時,天氣涼冷、花木凋落,淡淡夕陽影里的菱湖公園四周,“除了西飛的一片烏鴉聲外,只有幾個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間挖藕的聲音?!绷攘葦?shù)語,一副靜謐而閑適的秋收圖躍然紙上。
無論是掌柜間交頭接耳的談笑,亦或是人力車夫的叫罵,還是戲園內(nèi)的聒噪和哄笑等瑣事,都被凸顯于生活之中,再現(xiàn)了安慶城內(nèi)蕓蕓大眾的喜怒哀樂,展現(xiàn)了日常生活的原生態(tài)和自在愜意。中國現(xiàn)代文學區(qū)別于傳統(tǒng)文學的一大特點就是把目光從非日常生活圖景轉(zhuǎn)向了日常生活圖景,“中國文學里,新文學作品比較舊文學作品,故事性也顯然不占很重要的地位”“從內(nèi)容上說,已從歷史的英雄人物的敘述,發(fā)展到日常生活的瑣細的描寫?!盵6]與魯迅高揚批判意識,進而強調(diào)日常生活的悲劇、悲哀不同,郁達夫較多展示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和人生感覺,對A城的居民、人力車夫、時髦青年等安逸、肆意、率性生活樣態(tài)作了如實的再現(xiàn),呈現(xiàn)出日常生活的自在性。而自在的日常生活圖景,流淌出郁達夫其時的心靈訴求。
婚姻的不滿、生活的挫折、社會的苦悶、故國的哀愁,使得歸國后的郁達夫迅速由“性的苦悶”墜入“生的苦悶”的深淵之中,“碰壁,碰壁,再碰壁,剛從流放地遇赦回來的一位旅客,卻永遠地陷入了一個并無鐵窗的故國的囚牢”[7],進而發(fā)出“人生終究是悲苦的結(jié)晶”的吁嘆。從客居日本,到輾轉(zhuǎn)各地,再到遇難南洋,郁達夫長久處于羈旅狀態(tài)中,令人窒息的“生的苦悶”猶如一張黑色大幕,密密地籠罩在郁達夫的身上,而那些平常的人間溫馨、平淡的生活歡樂,卻如漫漫黑夜中難以長明的幽幽燭光。常年的漂泊不定使得郁達夫的歸家意向漸趨強烈。結(jié)束第二次赴宜執(zhí)教后,重重襲來的一度使郁達夫“徘徊求死”的失業(yè)與貧困,進一步強化了其歸家的意愿。“我從A地動身的時候,本來打算同你回家去住的”,“我們家里,雖則不是富豪,然而也可算得中產(chǎn),養(yǎng)養(yǎng)你、養(yǎng)養(yǎng)我、養(yǎng)養(yǎng)我們的龍兒的幾顆米是有的?!盵2]263《秋柳》《迷羊》篇中,安逸、肆意、率性的市民、人力車夫、時髦青年等,以及他們自在的日常生活圖景,給予了正處在焦慮、孤獨、無家可歸的郁達夫“在家”的熟悉感和安全感,滿足了郁達夫其時因漂泊不定而生發(fā)的意欲歸家的心靈訴求。
或?qū)⒅饔^情緒投射于自然風景,或?qū)⑿撵`訴求寄托于日常生活,其實都源自于郁達夫自覺或不自覺染有的中國文人傳統(tǒng)——眷戀自然與希企隱逸?!爸钦邩匪?,仁者樂山”[8],“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焉?!盵9]孔莊之于山水審美情趣的見解,對后世文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眷戀自然成為中國文人的“集體無意識”。因此,寄情山水成為中國文人落魄時的不二選擇。郁達夫亦不例外,“對于大自然的迷戀,似乎是我從小的一種天性”,并認為“欣賞自然,欣賞山水,就是人與萬物調(diào)和,人與宇宙合一的一種諧和的作用”,也是“詩的起源的另一個原因”[10]。詩人的文藝觀念和創(chuàng)作實踐在《茫茫夜》《秋柳》《迷羊》中得到了佐證,寄情山水成為郁達夫調(diào)和自我的一種手段。而希企歸隱也一直盤踞在郁達夫的無意識心理中,從求學日本期間的“百物皆虛”,唯有“荒野寒林,猶堪友吾”[11],到歸國后“我怎么也要設(shè)法回浙江去實行我的鄉(xiāng)居的宿愿”[12],再到“朝來風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好事只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13],歸隱之意長久縈繞在郁氏心頭。面對漂泊不定、俗事紛擾、生之艱難的“苦悶”,眷戀自然與希企隱逸時時占據(jù)著郁達夫的心頭。但作為“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即使徜徉于青山秀水,也無法忘懷“這將亡未亡的中國”,只能假借文字悲懷傷感。概而言之,菱湖公園的一草一木、安慶的一人一事,成為郁達夫寄情抒懷的載體,承載著作家的主觀心緒和心靈訴求,折射出1920年代郁達夫的自我矛盾、痛苦和焦灼。與此同時,《茫茫夜》《秋柳》《迷羊》諸篇中,郁達夫或詩意、或記實地描繪了菱湖公園、大觀亭、迎江寺等安慶城周的自然風景,記敘了茶館、戲園、謝神等安慶城內(nèi)的日常生活圖景,為探尋20世紀20年代的安慶提供了一份可貴的文學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