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嶺南大學的附屬中學畢業(yè)的,陳寅恪先生1949年到嶺南大學時,我正好升入嶺南大學。他在政治歷史系任教,我讀的是歷史專業(yè)。我們班只有三個同學,我、胡景釗、張觀呼。有一個學期,是1950年,陳先生講唐代樂府,當時只有我一個人修了這門課。陳先生是用詩證史,例如,他講《秦婦吟》,講這首詩里看到的唐代末年的情況:皇朝、節(jié)度使、交通路線等等,竟講了差不多半個學期。
我本應是1953年畢業(yè)的,后因為肺病,休學了一年。1954年畢業(yè)后我留在了中山大學(1952年,嶺南大學并入中山大學),一直到現(xiàn)在。剛畢業(yè)的時候我沒教書,被學校安排給陳先生和其他先生做助手。
請陳先生來嶺南大學的,是校長陳序經(jīng)(1903-1967,教育家,社會學家)。他們兩個在西南聯(lián)大的時候就認識了。抗戰(zhàn)勝利后,牛津大學請陳先生去任教,他去了,順便到倫敦一個醫(yī)院治眼睛,開刀,結(jié)果沒治好,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1948年回國后陳先生還是在清華大學任教。
平津戰(zhàn)役打響后,國民黨要把一些大知識分子“搶救”出去,國民黨的青年部長陳雪屏(曾任北京大學教授、系主任、訓導長,西南聯(lián)大教授)喊了幾次,要陳先生坐飛機去南京,陳先生拒絕了。后來胡適喊他一起離開北京,他覺得胡適還比較可靠,就和家人把他的書收拾了,和胡適一起飛到了南京。胡適到南京就被蔣介石請到府上去了,陳先生在南京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到上海去了。陳序經(jīng)就是在上海請到陳先生的。
嶺南大學是個教會辦的大學,學校發(fā)的薪水是美基金會發(fā)的港幣。當時還在打仗,國民黨政府發(fā)的錢不抵錢,港幣好些。嶺南大學好多教授生活都困難,陳先生的薪水是嶺南大學最高的,他的生活一直蠻好。他二女兒和小女兒都在嶺南大學的附屬中小學讀書。
傅斯年(1896-1950,歷史學家)1928年的時候創(chuàng)辦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這個所分歷史、語言、考古三個組,陳先生是歷史組的組長。傅斯年一直很欣賞陳先生,1949年,傅斯年當臺灣大學的校長,給陳先生寫信、拍電報要陳先生去臺灣。陳先生一直拖著不去,講“廣州的天氣好”敷衍,他和傅斯年是很好的朋友,不好講別的。
國民黨撤到臺灣后,傅斯年讓國民黨給陳先生準備了一架專機,要陳先生也去臺灣。陳先生不肯走,他講 “我反對的是俄式的共產(chǎn)主義,我不反對共產(chǎn)主義”。
我從當陳先生學生開始到他去世,從沒聽他講過后悔留在大陸。
1953年,陳先生病了一場,交代我們歷史系的同學到圖書館借了些彈詞小說給他,其中就有《再生緣》。陳先生不能看,是黃萱讀給他聽的。陳先生聽了后對《再生緣》及其作者很感興趣,口述“寫”了篇《論再生緣》。
《論再生緣》“寫”出來后,陳先生堅持自己油印,不拿給出版社出版。1960年,香港一家出版社把《論再生緣》出版了,華裔知識分子余英時在香港寫了篇文章,說《論再生緣》沒在大陸公開出版是因為書里談到了思想自由。
事實是,三聯(lián)書店重版陳先生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時,編輯曾要求他改改某些地方,例如把安祿山叛亂改為起義,當時認為任何反政府的行為都是革命,要改為“起義”。這個事情讓陳先生不放心,怕再碰到這樣的編輯,才自己油印《論再生緣》,和思想自由無關(guān)。這點,當時中山大學黨委書記馮乃超很清楚,他說香港方面的一些言論“無非想挑撥陳和黨的關(guān)系,黨信任陳寅恪,不會讓別人的挑撥得逞”。
1957年,大批判,有學生講陳先生誤人子弟,還有人講陳先生研究《琵琶行》時很無聊,講陳先生的考證就是一部“妓女春秋”。其實不是這樣的,陳先生認為這首詩反映了唐代的歷史,他的教案是從經(jīng)濟關(guān)系和政治關(guān)系去分析這首詩的。這些人講陳先生是假權(quán)威、偽科學。陳先生氣不過,跟校長說堅決不再開課了,還要馬上退休,搬出學校。陶鑄(時任廣東省第一書記)很關(guān)心這件事,中山大學下不來臺,后來陳先生讓了一步,沒搬出學校,但只做學問,沒教課了。
陳先生是大知識分子,不僅陶鑄關(guān)心,周恩來總理也關(guān)心,在說要團結(jié)一切愛國人士時特意提到了陳先生的名字,要有關(guān)部門給陳先生“考慮科學家待遇”。三年(1959-1961)經(jīng)濟困難時,陳先生的白面、牛奶供應都很好。
1969年陳先生去世的時候,是全國政協(xié)發(fā)的訃告。陳先生是第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四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當時請這些大知識分子加入政協(xié),是要經(jīng)過他們同意的——中山大學的教務處處長去征求陳先生的意見,陳先生沒反對。
附注:本文口述者胡守為,1929年生于廣東東莞,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曾任中山大學副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