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曼
我最近在構(gòu)思一篇未來小說,主人公K需要進行對大海的想象,來彌補某一種生理機能的褪變;這種對大海的想象可以填補肌體上的人造器官對真實人性的折損。假設(shè)這個主人公在某種人性資格評定的邊緣保守著一個生理機能正在褪變的秘密,他為了維持“成為人類”的榮光而保持完全的緘默。倘若我設(shè)定讓這個人靠著對大海的想象孤獨地活下去,活在人類壽命可以無限延長的一個空間里,雖然詩意,卻殘忍了些。此時,我的大腦中發(fā)出另一種聲音:不要吝嗇不要刻薄,給他一個朋友吧。于是,我認真想象了這件事的可能性,要讓主人公安全地活著而不孤獨,那么什么樣的人才能勝任這個朋友的角色?是的,自然地,我想到了崔君。
無論我安排一個多么未來感十足的代號給這個人物,現(xiàn)實中崔君這樣的人都會成為這個人物的原型。以我和崔君清淡交往中她留給我的印象以及我慣有的對別人的想象,崔君成為這樣一個小說角色最合適不過。
這樣的人物一定要清淡,否則會破壞我這篇小說疏離的氣氛。舒適,真實,忠誠是必要的。崔君符合。與崔君相識很平常,我已經(jīng)忘記是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我們成了微信好友。成為微信好友以來,沒有過非常熱切的交流或交鋒,一切都是淡淡的。見面的時候,我和她都是研究生三年級,正面臨一系列身份轉(zhuǎn)變所帶來的壓力。一次招考中,我們從人群中辨認出了彼此。之后我們又見了一兩面,很奇怪,一兩面卻帶給人極為熟悉和妥帖的感覺。她給人的那種真實、清淡的感覺,天生是可以讓辨認朋友的人從人群中一眼看見的。小說中這個人物的存在,看似平平淡淡,但她不動聲色的存在成了主人公活在那個空間中的某種支撐力,那種陪伴可以讓失去視覺的人看到大海。這是分享秘密的最佳人選。
這樣的人物要有創(chuàng)造性,她是推動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將腦洞稍作彎曲,作為青年小說家的崔君成為我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她可以秉持原有的創(chuàng)造力,在我小說的空間里創(chuàng)設(shè)出另一個世界。這樣一來,世界內(nèi)的世界,小說里的小說,應(yīng)該會很好看。其實對于崔君的寫作狀態(tài),我了解得很少,可能這片隱秘之地是沒有人可以了解到的。朋友們在一起很少聊寫作本身,最多只是印象式地講一講對于某些小說的閱讀感受。這部分留白恰好保存了某種神秘性。未知而富創(chuàng)造性,這也是這個小說人物應(yīng)當(dāng)具備的性格特征。
在一個更加智能的空間里生存,智慧是必要的。我很喜歡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她在長篇小說《洪水之年》中塑造了兩個富有生存智慧的女性角色瑞恩和托比。瑞恩和托比是從肆虐的疾疫中存活下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她們走出安全屋后,如何在疾疫與充斥著新型突變基因的生物中活下來,需要勇氣和智慧,這是驚心動魄的一種。而我想寫的,是在寂靜的湖面下的暗涌與喘息,同樣需要主人公莫大的生存智慧。崔君恰是這樣一個聰慧的女生,在我感受范圍內(nèi),她的智慧就在于她那種“淡淡的”。想必崔君也有著不為我所知的其他性格面向,而好的友誼,甚至全部關(guān)系,就是我們之間的留白恰好,無論多久,還能帶給彼此幻想。
清淡、創(chuàng)造性、智慧,這三點都已具備,按照崔君本人的現(xiàn)實邏輯,這個小說人物會在小說中做些什么呢?崔君作為一個睡眠培訓(xùn)師參與進主人公K的生活,她沒有按照法律規(guī)定給K進行統(tǒng)一的夢境塑造,而是悄悄在他的夢境中植入對大海的印象。她洞察K的褪變以及他不能聲張的苦惱。(很可能我真要把這篇小說寫出來,所以為什么褪變是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的苦惱之類的具體原因先不多說了。)崔君是這樣一個人,她絕對不會敲鑼打鼓地施恩于人。她與人交往完全地細水長流,似乎對一切人都持有溫吞的善意。心地清澈的人看世界,大概會首先看到諸事中美好的部分。她可以看著K逐漸變得開懷,而不去拆穿自己為他做的彌補。崔君將她寫小說的才華用在夢境的塑造上,一定也能造出許多豐滿的細節(jié),時間在她的創(chuàng)設(shè)下順滑流暢,她小說里那種誠誠懇懇的生活氣息加入到未來小說的超空間中應(yīng)該很有詩意。
她的臉上常有一種少女探險家志在遠方的神氣,可能和K的秘密不同,她的秘密是在“大廈”之外尋到了一個更接近真實的空間。她負責(zé)智能時代人性美好的一面。
面對文檔,我的語言難以松弛下來,創(chuàng)造和復(fù)述之中我更喜歡前者。答應(yīng)崔君寫這篇印象記時,我就在想用什么方式展示我對她的感覺呢,感覺太微妙了,詩歌最合適。我若寫我們的相識過往很可能會“撞衫”,而且我越來越不善于在文字中放逐情緒,那就把崔君給我的感覺放在小說人物身上,這樣,能加入你的想象,當(dāng)然還有崔君迷人的想象力。
我一直覺得對于女性作家,無論是同行還是讀者,都有一種偏狹的“預(yù)見”。人們聊??思{、卡夫卡、貝克特、科塔薩爾、博爾赫斯等作家時,更趨近一種小說的“學(xué)理性”,而聊到喬治·桑、簡·奧斯汀、伍爾芙、杜拉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張愛玲等作家時,某種柔軟的情緒似乎已經(jīng)籠罩在了小說之上,某種理性被削弱了。這不是說小說文本本身弱,而是源自一種不自覺的閱讀期待或預(yù)設(shè)。雖然兩性因進化與分工不同,所擅長的方面不同,但我認為偉大的理性和偉大的感性是不分性別的。和崔君同為女性寫作者,寫作也都進入了自覺狀態(tài),我時常想我們這代寫作者已經(jīng)不能只憑借經(jīng)驗與天生的感性去創(chuàng)造了,我們需要克制與更迭,更需要不斷地求知,去思考那些“硬核”問題,寫出“硬核”小說。我在崔君身上看到了這種努力的痕跡,她的小說《深吸一口氣,憋住》、《世界時鐘》、《夏季來沒來》非常冷靜,能感覺到她正在試圖靠近她所說的“敏銳警覺,每一次寫作都完成一些尋找自我的可能”。當(dāng)然,現(xiàn)在只是開始,還有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留待我們互相觀察。
轉(zhuǎn)念一想,代號崔君的人物和崔君所處環(huán)境非常不同,但就人性本真的一面而言是一致的,她們所做的事只是形式與方式不同。這似乎成了未來小說和科幻小說的內(nèi)核。我認識一個人、記憶一個人都是感覺式的,一旦這種感覺成立,好像無論他/她處在什么境遇中,都會按照一套行為邏輯去行動?!扒宓贝嬷海赡苓@也是她在我心中十分美好的原因。讓我們細心搭造亞拉臘吧,在無水的洪水之上引渡知識,然后坐地鐵去吃火鍋。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