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山遠
已故作家二月河生前談反腐,有一個比方非常形象,他說,腐敗是社會“糖尿病”,是個慢性病,它一般不會導致國家速亡,怕的就是蔓延嚴重,導致并發(fā)癥暴發(fā)。
歷史上,腐敗“糖尿病”多次發(fā)作,比如,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前的清朝官場,就是腐敗“糖尿病”并發(fā)癥暴發(fā)的一個“病理樣本”。
公元1847年的一個冬日,廣西桂平縣紫荊山石人村的地主王作新,帶團練抓住了一個名叫馮云山的人。
王作新向官府指控馮云山聚眾謀反,在清朝法律里,謀反罪列在十惡大罪之首,不但本人要被處極刑,家屬還要連坐。但吊詭的是,官府訓斥王作新“殊屬昏謬”,把馮云山給釋放了。此時,距離中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農(nóng)民起義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還有兩年多時間。
馮云山是太平天國起義與建國的設(shè)計者,也是太平天國運動前期的頂梁柱。馮云山與洪秀全同屬廣東花縣人,兩家距離才三里路,兩人從小同學,意氣相投。洪秀全創(chuàng)立拜上帝教后,馮云山誓死追隨,陪同洪秀全到廣西傳教。條件艱苦,洪秀全回廣東了,馮云山卻堅持了下來,他以做塾師為掩護,獨自一人,深入桂平紫荊山傳教,將一批窮困潦倒的燒炭者,發(fā)展成為太平天國運動的骨干。一時間,會眾日增,但把王作新給惹出來了。
王作新,紫荊山石人村人,是個秀才。其父王東誠,為紫荊山首富,年收租谷數(shù)萬斤。馮云山1846年進入紫荊山后,執(zhí)教于大沖書房,王作新曾與之交往。翌年,馮云山在書房門旁大書一聯(lián):“暫借荊山棲彩鳳,聊將紫水活蛟龍”。王作新反復揣度,覺得馮云山居心叵測,有叛逆朝廷之意,自此不再與馮云山往來。
1847年秋,洪秀全、馮云山率會眾搗毀的紫荊山大沖雷廟,是王東誠、王作新父子倡建的。于是,王作新帶團練出手了,突襲拜上帝教總壇。
12月12日,王作新帶團練把洪秀全、馮云山、盧六等人捉了,解交大湟江口巡檢司(相當于今天的派出所)。洪秀全很快就借機跑了,馮云山、盧六被下了監(jiān)獄。這是太平天國起義爆發(fā)前他們遭遇的最大一次危機。但是,馮云山怎么就給釋放了呢
桂平縣的縣太爺不愿意“惹事”。
知縣王烈受理了王作新的控告,控告書寫道:“(馮云山等人)為結(jié)盟借拜上帝妖書,踐踏社稷神明,乞恩嚴拿究辦事……”。這份控告書,直指問題實質(zhì)。
按常理,事涉謀反,是本縣第一大案,當局當組織專案組偵辦。但是,王烈卻在批示中,劈頭蓋臉把王作新給罵了一通。這通批示,首先罵王作新“昏謬”,繼而批他小題大做,故弄玄虛。
結(jié)果,馮云山、盧六坐了半年牢,盧六病死獄中。1848年5月間,接替王烈擔任桂平知縣的賈柱把馮云山給釋放了。
無論王烈還是賈柱,都自認為自己很聰明:謀反可是大罪,呈報上去,驚動了上頭,就麻煩了。他們會想:你桂平縣令是干什么吃的 居然說有人謀反,給我添堵!要是上頭過問下來,甚至可能派人下來督查,那就是大麻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給自己惹事呢 就這樣,馮云山逃過大劫,太平天國也因此沒有給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
但桂平知縣既然不愿也不敢給馮云山戴一頂“謀反”的帽子,卻又為何把他關(guān)了半年之久呢
辦案索賄,雁過拔毛,是晚清官場的潛規(guī)則。桂平知縣通過馮云山案撈了一大筆:紫荊山拜上帝會的燒炭窮兄弟,用他們的血汗錢,所謂“科炭”,即每賣出一百斤炭就抽出一部分的炭錢積貯起來,東拼西湊,籌得了一筆大款,賄賂了王烈(當時他因為父母去世回鄉(xiāng)“丁憂”)的繼任者賈柱,馮云山因此得以釋放。
隨著太平天國起義時間的臨近,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有大事將要發(fā)生。不說別的,就說一批又一批武裝的民眾,趕集一般朝金田村匯集,即便是傻子,也知道大事不妙了。但縣官欺瞞州官,州官欺瞞巡撫,巡撫欺瞞朝廷。當時廣西巡撫是鄭祖琛,他明明知道地方糜爛,劇變在即,卻心存僥幸,對皇上隱瞞。一直等到金田起義爆發(fā),北京的咸豐皇帝才突然知道:有數(shù)以萬計的人造反了。
咸豐帝暴怒,當即革去廣西提督閔正鳳的職,調(diào)湖南提督向榮充任其職。又革去廣西巡撫鄭祖琛的職,重新啟用林則徐為欽差大臣,馳赴廣西督剿。只是林則徐年事已高,久病纏身,還未到剿匪目的地,就在路上病逝了。咸豐帝焦頭爛額,四處找人赴廣西滅火,但金田起義這把火,已經(jīng)燒得透天紅,無法撲滅了。
被革職回家的鄭祖琛,不久就憂憤而死。其實,被免職的鄭祖琛也感覺很冤,太平天國起義前后,他不是沒有向上報告過,但沒人聽。
當一批批武裝民眾從四面八方匯聚金田時,鄭祖琛向他的上級、兩廣總督徐廣縉商量,請求調(diào)兵支援。徐廣縉不搭理他,理由是:這是你廣西的事。鄭祖琛無奈,越過徐廣縉,直接找到北京,這次找的是軍機大臣潘世恩。結(jié)果潘世恩的回復是:皇帝不喜歡聽這些,別拿這些破事來煩我。
鄭祖琛只能給權(quán)臣穆彰阿寫信,商量能否向皇帝報告廣西的亂局。但穆彰阿不以為然,只是回復:朝廷沒錢,這種破事,你自己處理吧,不要上奏,免得讓皇上煩惱。
皇帝想保江山社稷,但當臣子的,只想保住自己的烏紗帽。
金田起義爆發(fā)后, 隨著太平天國運動的迅速蔓延,咸豐帝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官員那般讓他絕望。
他寄予厚望、派到前方的欽差大臣賽尚阿,卻是個糊涂蛋,跟太平天國打了一年仗,還沒搞清楚“太平王”是何人……明明清軍處處潰敗,咸豐卻不斷收到“捷報”。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敗,他甚至不惜編造俘虜?shù)墓┰~,嚴重誤導了咸豐的判斷。
皇帝暴怒,撤掉賽尚阿,委派兩廣總督徐廣縉為欽差大臣。徐廣縉此前不遺余力攻擊鄭祖琛,但他比鄭祖琛表現(xiàn)更糟糕,只敢?guī)е筷牐h遠跟在太平軍屁股后面。咸豐帝豈能不怒,表示“自愧自恨用人失當”……
前方無人可用,后方蠢材內(nèi)訌。太平天國起義后,清政府為鎮(zhèn)壓起義,花費了巨額軍費,最后國庫空虛,軍費告急,清廷一度號召大巨捐款,結(jié)果應(yīng)者寥寥。左副都御史文瑞認為,戶部尚書孫瑞珍有錢,建議他捐銀三萬兩,孫瑞珍急了,堂堂一個從二品的大官,卻像個潑皮無賴一樣賭咒發(fā)誓:我沒錢,“若有虛言,便是龜子王八蛋”。文瑞不信,兩個朝廷大臣,像街頭潑婦一樣對著破口大罵,差點打起來了。
一場太平天國運動,讓大清王朝上上下下現(xiàn)了原形,官員無能而又貪婪,喪失了處理復雜敏感問題的能力,國家機器,已到了沒有能量推動運轉(zhuǎn)的地步。用二月河的話來說,腐敗的“糖尿病”并發(fā)癥暴發(fā)了。
1852年4月,太平軍向湖南進發(fā),途經(jīng)全州時,馮云山中炮身亡。馮云山死后,太平軍失去了一位靈魂人物。如果他能多活幾年,歷史或許又是另外一種寫法了。
摘編自《新華每日電訊》2018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