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梅姨踏上舜江府老城的一條小巷時,一只貓躥出來,從她腳邊一溜而走,大概跑出十來米的樣子,又在一根石柱下蹲身回望,眼睛圓圓的,一動不動,看著梅姨走近,然后“喵”的一聲,往里一躥不見了。
這條小巷顯然是經(jīng)過了修飾。有些人家的檐下,掛著紅燈籠。門框四周,刷過白,門則刷成了黑色或者暗朱色。橋上蓮花托底的石柱上,放著花花草草,花莖垂下來,隨風(fēng)飄蕩——與五十年前全不一樣。那時,門板上的漆斑斑駁駁,門口生著煤爐,煙熏得人直咳嗽。她每次經(jīng)過時,總要小跑幾步。
她這一輩子,就這么過來了。五十年前,她從這里離開,去了香港。在紐約,她長年租住在公寓里,有過一段似是而非的婚姻。保羅比她大二十歲,就像當(dāng)初老師比她大二十歲一樣。這是一個劫。她做姑娘時,她媽給她說過,稱骨算命,她只有二兩三錢。
到了老年,最難熬的是皮膚發(fā)癢,吃過不少西藥,還是癢得徹骨;也曾去唐人街配過中藥,在公寓里煎熬,藥香飄得到處都是。夜里,總是睡不安穩(wěn),老是感覺有蟲在爬。早年,她換過許多公寓,來不及買床,或者,是為了搬家方便,常常席地而臥。保羅不在之后,她也曾換過公寓。最初,也沒買床。一夜開燈時,大大小小好幾只蟑螂從她身邊爬過,她不由大叫起來,不斷地用鞋子拍打。蟑螂跑進了縫隙里,她驚魂未定。誰知,一會兒,蟑螂趁她一個轉(zhuǎn)身,又爬了出來。她又尖叫起來,慌得穿上高跟鞋猛踩。第二天,她就立馬買了一張床。床上固然沒有蟑螂,但疑心有許多螨蟲,或者,房子里有螞蟻?她總是感覺癢。熬了一個禮拜,她再也不能忍耐。于是,又換了一家公寓??墒?,搬床的成本比新買一張還要貴,她就扔下了這張床。她在無數(shù)次搬家中,不知遺棄了多少張床。她給幾個朋友都說過公寓里鬧蟲災(zāi),他們對此不是淡然置之,就是懷疑她有心病。她也不爭辯。人最難逃避的是宿命。記得那次老師握住她的手時,正好一條毛毛蟲從橫梁上掉了下來。她驚叫的時候,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師母端著桂花圓子上來了。
這條蟲困擾了她一生。去年開始,她又搬回了香港。她不斷地吃中藥,雖沒什么大效果,但似乎好些。上半年祝曉童來香港參加一個油畫展,特地去看望了她,告訴她,舜江市把他家的老宅征為“祝敏之藝術(shù)館”,下半年要舉辦一個“祝敏之油畫展”,遍邀海內(nèi)外親朋好友與會。祝曉童邀請她到時也共襄盛事。她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這些年來,老師祝敏之和師母朱桂芳已淡出她的內(nèi)心很久了。
第二天是正式的典禮。前一天黃昏她在小巷徘徊了很久,在“祝敏之藝術(shù)館”的大門前,她怎么也沒有找到當(dāng)年的老宅。她疑心老宅已經(jīng)被推倒了。她在參加典禮時,不斷探看各個角落。院中的兩缸荷花,只有莖葉。那株藤蘿,還沒爬上架子。這些都不是舊物,她發(fā)現(xiàn),藝術(shù)館是全新的。一直走到最里面,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三間老樓房。對,那才是祝家的老宅。但是,比原來新多了,顯然,經(jīng)過了整修。
走進老宅,她怔悚了一下。墻上老師的目光,直視著自己,就仿佛當(dāng)初他盯著自己看。作為祝敏之的高足,她的油畫博得了老師的激賞。當(dāng)年在舜江大學(xué),她是老師最喜歡的學(xué)生,師母總是打電話給她:“你快來吧,你來了,他才能畫下去。”她每次來到祝宅,總要先向師母問安。那時,祝曉童還只有五六歲的樣子,腦后留著一根長長的辮子,師母總是把它折起來,然后用橡皮筋把它綁住,免得被別的小朋友拉扯?!翱旖忻芬?!”“叫姐姐就夠了!”她總是這樣說,然后用手指勾一下曉童的鼻子,曉童就會跟上去?!肮裕职衷诋嫯?,你別上去!”“我要跟梅姨玩!”但師母還是把他抱了下來。
她下來時,總是忐忑不安。她有時下樓梯前,在門口站一會兒。到樓下時,師母總是笑著走出來,“小梅,我燉好了蓮子湯,你吃了再走?!薄安涣?,不了!”她有時跑掉,有時留下來。若是每次跑掉,未免太那個了?!懊糁?,敏之,你休息一下,下來吃碗蓮子湯?!比绻蠋煵幌聛?,曉童就喊:“我和梅姨把蓮子湯都吃完了!”這時,老師就下來了。老師吃蓮子湯,師母看著他。師母不吃,她偷眼看師母。師母的臉很圓潤,白白的,頭發(fā)挽著髻子,穿著月白色的碎花底的旗袍。她的眼總是笑盈盈的,透明如水?!澳銈儺嫼昧藛??”師母像是對老師說,又像是對她說。她在樓上,師母很少上來。老師一直不作畫,只是看著她。她知道老師的意思。她看到地上有許多揉掉的紙頭?!袄蠋?,我來給你調(diào)顏料!”有她在身邊,老師畫畫如有神助。有一回,老師也是這樣一直看著她,然后說:“小梅,我們一起去巴黎吧。”
她下樓來,“畫好了?”師母走出來,說,“小梅,師母給你織了一條圍巾,你試試看!”她說,“不了,師母,多不好意思,你還是給老師織吧?!薄八灿?,他也有!”她示意了一下毛線籃。毛線籃邊蹲著一只貓,它抬頭看著自己?!叭ィ 睅熌鸽S手揮了一下,“喵!”貓叫了一聲,滿是無辜,讓人不忍趕它走?!爸x謝師母!”她向她鞠了一躬。那是一條火紅的圍巾,她喜歡極了,可是她的心很亂。
她好一陣不敢再上祝宅。不是怕老師,而是怕師母。“小梅,你不來,你老師好像什么都干不成,你幫幫他吧?!彼€記得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祝宅時師母說的一句話。她想,師母難道真的不知道老師想什么。她離開時,“你再來喲!”師母看著她,那眼睛還是像秋水一樣。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嗯”了聲,轉(zhuǎn)身就跑。出院門時,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師母正轉(zhuǎn)過身去,一只手在抹眼角——是灰塵吹進了眼睛里嗎?
她沒去巴黎,而是去了香港。后來的時世就很亂了。
老宅是按照舊樣擺設(shè)的。在臥室,她再一次看見了這雙秋水一般的眼睛,淡然而優(yōu)雅。她不知道這雙眼睛是怎樣面對一九六六年的風(fēng)暴的。老師自殺了,師母也自殺了。她在香港知道這個消息,已經(jīng)是一年之后了。
典禮結(jié)束后,祝曉童把她送到了機場。她把幾張自己早年的油畫捐給了藝術(shù)館,其中一張,畫的是一個織毛線的女人身邊蹲著一只貓,貓怯生生地抬頭看著什么。
回到香港后,她又搬了好幾次公寓,每次都是因為蟲災(zāi),足足鬧了有半年之久。
責(zé)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