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爾吉·原野
電影《烈火英雄》今年8月1日起在全國上映后,口碑票房雙豐收,當月票房就突破15億?!读一鹩⑿邸犯木幾晕业默F(xiàn)實主義題材長篇報告文學《最深的水是淚水》,它以“大連7·16油爆火災”為原型,講述了沿海油罐區(qū)發(fā)生火災,消防官兵團結一致,誓死出擊,以生命維護國家及人民財產(chǎn)安全的故事。
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三十年,第一次經(jīng)歷這么艱難的寫作任務——采訪寫作大連“7·16”大火的紀實文學。厚厚的采訪本正反面記錄著滿滿的字跡,上面有些字被水洇模糊了。我知道,那是我的淚水。采訪中,我的當事人不止一人、不止一次放聲大哭,我不敢看他們,低下頭,流下的淚水洇濕了這些字。
《最深的水是淚水》不僅僅是記錄對一場火災的撲救——我在采訪和寫作中逐漸清晰了一個觀念——撲救“7·16”大火,是一部當代中國人的精神史詩,其中的精神含金量超越了滅火救援、軍人職責這些工作層面,它是人類在災難面前放射的意志光芒,是永不屈服,是拯救,是愛。這些大寫的精神支撐我把這本書寫完,同時也經(jīng)歷了極大的煎熬。
“7·16”火災是10萬噸級油罐特大化工火災,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消防勇士與火魔展開的艱難而又驚心動魄的重大戰(zhàn)役。元兇103號罐爆裂起火后,如果引爆引燃其他高?;瘜W品罐,大連將淪為第二個龐貝城,周邊海域數(shù)十年之內(nèi)將寸草不生……在這場戰(zhàn)役中,消防戰(zhàn)士經(jīng)歷著血與火的考驗,歷經(jīng)磨難,打贏了這場生死戰(zhàn),創(chuàng)造了中國乃至世界消防史上的奇跡。
在“7·16”火災現(xiàn)場,地面是火,空中的輸油管道是火,地下排污管道是火,海面上也是火?;鸢阉鄩至?,露出鋼筋;火把鐵皮房子燒薄了,一碰就倒。強烈的輻射熱吞噬了空氣中的氧氣,使人無法呼吸。而火浪把人烤出一層又一層汗,身體脫水。在現(xiàn)場,人們看到的是一場無法撲救的火——103號罐爆炸起火,這個罐里儲裝10萬噸原油,傾瀉遍地,形成6萬平方米的火場。流淌火威脅著周圍的油罐。這些罐有的已被烤變形,可能會在下一分鐘爆炸、沸溢或噴濺,形成更大的、不可逆轉的災難。
在如此酷烈、形同地獄的火場上,除了火,還有人。與幾十米高的火浪時時對峙的是遼寧省公安消防總隊2380名官兵。戰(zhàn)士們才十八九歲啊,是“90后”,是獨苗。他們的父母才四五十歲。舍命拼搏,絕地重生,這些官兵從死神那里爭回來一條命。如果再爆一個原油罐或化工罐,他們誰也跑不出去。我無法想象2380名消防官兵集體陣亡的場面,2000多個家庭破碎,國家接受不了這樣的哀痛。這里僅僅在假設官兵捐軀的后果,更大的問題是:他們?nèi)绻荒艹晒渚冗@場火災,大連市和大連人民遭遇的劫難將百倍于官兵的損失,這是人類的災難。
官兵們一分一秒地跟火魔死磕,保住了其他油罐和化工罐沒再爆燃。大連市公安消防支隊1000多名官兵處境最難,功勞至偉,他們用鏖戰(zhàn)等到了全省消防增援部隊的到來,等到了全國海陸空增援力量的到來,等到了決戰(zhàn)的到來——大火終于被降伏。
我和這些從火場歸來的英雄們面對面交談。有時,思維恍惚了,問自己:“我在跟誰說話?在陽世還是陰間?”他們好像已經(jīng)犧牲了,我在跟犧牲者的魂靈對談。我真想上前捏捏他們的肩膀,握住他們的手。這是從死神身邊歸來的人啊,他們是熬盡體能,咬碎了牙的人。他們犧牲了,我到哪兒去看這一雙雙手呢?一位支隊長告訴我:“石油火災不怕燃燒,怕油罐沸溢。沸溢發(fā)生,高溫油像巖漿那樣飛濺而出把人全覆蓋了。人瞬間變成焦炭,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闭f著,他眼睛紅了,“在火場,我要離戰(zhàn)士們近一點兒,以后清理骨殖,人們會看到我沒往后跑,支隊長跟戰(zhàn)士們死在了一起。讓戰(zhàn)士家長知道心里也好受一點兒。”
4個多月,我每天都和消防官兵談這場火。我采訪了188個人,每個人把這場火對我說一遍,一人講幾個小時。我承擔了他們的苦痛、絕望和拼爭。這幾個月,我經(jīng)歷了極大的痛苦。當你重復傾聽災難的經(jīng)歷者講述災難,絕對要有承擔力。有一位女作家出于好奇,隨我到遼陽市公安消防支隊采訪,聽官兵講述“7·16”大火。她只聽了一小時就離開房間。她說受不了,太慘烈了。她勸我別寫了,采訪遭一遍罪,寫作遭一遍罪,會瘋掉。
事實上,我在心里無數(shù)次打過退堂鼓。我問自己,我這是圖什么呢?“7·16”的災難已經(jīng)過去了,它變成了我一個人的災難。白天采訪,晚上全是噩夢,流淌火像浪頭一樣打過來;轉身跑,后面是更大的火,房倒屋塌。我常常在夢里哭——自己沒覺出哭,醒來枕頭早已濕了。我堅持下來是為了這些戰(zhàn)士,他們經(jīng)歷了我無法想象的痛苦取得了勝利,我要為他們建立一個血淚文字的紀念碑。在紙上建造一座飽含著血淚的紀念碑肯定很艱難,但我不會比“7·16”的勇士更痛苦。
經(jīng)過幾個月的采訪寫作,我身體明顯垮了,跑步都跑不動了。是的,我的情感卷進了“7·16”的驚濤駭浪。那段時間,我聽不了“火”這個字。2011年7月16日,也就是在“7·16”大火一周年那天,大連中石油又起火了。我在電視里看到這個消息,不禁放聲大哭,心里積蓄的東西總算爆發(fā)了。我在衛(wèi)生間哭了半個小時,心里才輕松一點兒。我告訴自己,一定把它寫出來,一定寫完。
我常常想念我的采訪對象,想去看他們,聊一聊,但我沒寫完,沒法面對他們。李勇峰是大連開發(fā)區(qū)公安消防大隊的大隊長。他妻子告訴我:李大隊從火場回來,脫相了,女兒都快認不出自己的爸爸,哭著撲入爸爸的懷里。妻子說:“勇峰,你遭了多大的罪啊,變成了這樣?”李勇峰說:“我挺好,我的弟兄們挺好,能活著回來就好?!崩钣路甯拮蛹s法三章:不要提“7·16”??墒牵切┨炖钣路逶诩依飼蝗徽酒饋?,說:“我?guī)?2名弟兄進去,帶72名弟兄活著出來了?!比缓笞?,陷入沉思。接著又站起來,說同樣的話。許多經(jīng)歷“7·16”大火的官兵晚上睡不著覺,常常驚醒。他們不說這場火,他們回避對這場火的記憶。許多人在接受我采訪的時候,會突然停頓、沉默,白眼球漸漸充血。
我接受不了假話、空話和套話,我認為文風即人品。一個作家留給世界上的字應該是純潔質(zhì)樸的。要么不寫,要么誠實。別給這個原本紛亂不堪的世界增添廢話。
我追求真實與簡約,以此表達我對“7·16”勇士的敬意。我在寫作中盼著寫完,但結束的時候卻又無限惆悵,我覺得我要跟他們告別了,我舍不得他們,永遠忘不了他們。他們的經(jīng)歷,是百年中國最值得記錄的記憶之一,我為認識他們,寫下他們而感欣慰。他們——遼寧公安消防鐵軍不僅是英雄,還是中華民族值得贊頌的偉大人物。我對偉人的理解是堅韌、拯救和擔當,就像他們一樣,一群平凡的軍人在幾天幾夜之間發(fā)出恒久的光彩。
四個月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而我僅僅完成了這本書的前期采訪。從稿酬收益說,我并不劃算。采訪和寫作使我停止了專欄寫作、講課和采風活動,但豐富了我的精神世界。它讓我知道了人在死神、生理極限面前的每一個細節(jié),知道消防官兵在最后時刻放射出青銅塑像般的光彩,讓我知道在這個物欲橫流、謊言遍地的時代人的高貴性,我把這些收獲寫進了這部紀實文學。這種收獲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人間確實有比金錢更值錢更恒久的東西,那是人的意志、品格和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