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蔻
藍色拒爆筒連接紅色爆破筒
然后,將淡黃色的TNT攤在手心
再加上電雷管、起爆器
幾段陡峭的山路
和一整個下午晴好的天氣
在與地雷手談之前
杜富國,一個微信名為“雷神”的年輕人
正用他敏捷的右手轉(zhuǎn)動旋鈕
頃刻間,枝葉繁茂的叢林
開出一條狹窄的通道
經(jīng)由這種方式
戰(zhàn)士們一次次穿越時空
重返當年戰(zhàn)事籠罩的西南邊陲
綿延千里的中越邊境線上
群山緘默,一片寂靜
然而,這不是我們想要的那種寂靜
這是山川抱著說不出的黑暗的寂靜
這是閃電與烏云堆積在胸腔的寂靜
這是砸碎了琴、驅(qū)散了樂隊的寂靜
戰(zhàn)爭潛伏下來,漫長而詭異
火箭彈、迫擊炮彈、加重手榴彈
定向雷、絆發(fā)雷、防步兵地雷
甚至是戰(zhàn)斗臨界狀態(tài)的反坦克地雷
數(shù)以百萬的毒蛇,躲在暗處
輕輕吐出猩紅的信子
陽光下的土地變成了死亡之鐵
恐懼,如影隨形
祖祖輩輩守望家園的人們
仿佛腳心扎進了粗野的釘子
危險,一觸即發(fā)
當觸雷的陰影拽住下地勞作的雙腿
越陌渡阡也成了赴湯蹈火
當八十七位村民只剩下七十八條腿
“回家”,成了一個血腥的詞
在這里,所有的描述和感嘆
都應當三緘其口
杜富國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救贖
他和戰(zhàn)友們主動請纓
軍旗下的誓詞威武而莊嚴:
“終結(jié)南疆雷患”
這是對群山大地的救贖
對村莊農(nóng)田的救贖
更是對雷與彈的救贖
神秘的力量,仿佛化身為救死扶傷者
戰(zhàn)士們握緊聽診器般的探雷器
要查出所有的炎癥與腫瘤
從盤根錯節(jié)的半山腰
到危石高懸的峭壁
從涂著紅字與骷髏的石碑旁
直至布滿恐懼的記憶深處
他們要找出那些重度感染的臟器
連同壞死的組織,逐一摘除
體癬、股癬、帶狀皰疹
斑禿、日光性皮炎、腰椎間盤突出
還有揮之不去的瘙癢與蛇蟲侵襲
永遠潮濕的迷彩與防護裝具
在濃霧與烈日的交替下
汗垢泥濘,蒸騰出發(fā)酵后的餿臭
號稱特制的、最結(jié)實的排雷靴
磨損到織物經(jīng)緯畢現(xiàn)
他們稱之為“后現(xiàn)代藝術品”
現(xiàn)在,上述一切被拋諸腦后
穿上笨重的防護服
戰(zhàn)士們又化身為星球探秘的宇航員
身如彎曲的大弓,屏住呼吸
在探雷器反復游走的變奏曲中
在尖銳單調(diào)的赫茲區(qū)間內(nèi)
在霧氣繚繞、蒙太奇的慢鏡頭下
緩緩行進
聽覺,觸覺,視覺
甚至嗅覺,味覺
他們必須調(diào)動所有器官乃至第六感
只為搜尋出那微妙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線索
腳下到底是冰川,還是火山
誰也說不清
但是,所有人都堅信
經(jīng)受過忠誠和堅毅的檢驗之后
這片土地將被重新定義
有人說,這是刀尖上的舞蹈
離死神僅半步之遙
戰(zhàn)士們卻從未感到害怕
他們早已深諳這些精巧的造物
以及蟄伏其中的暴戾與未知
一旦有所發(fā)現(xiàn)
他們便停下腳步,進一步探查
在確定沒有詭計設置后
戰(zhàn)士們必須蹲下來跪下來
與爆炸物面對面地,展開手談
對手有多瘋狂,他們就有多冷靜
必要的時候
甚至要飽含溫情地趴下去
戰(zhàn)士們仿佛生來就擁有許多只手——
大力揮舞鐵鍬的剛健之手
靈巧準確的園丁之手
深諳針線技藝的繡娘之手
睿智、冷靜的考古學家之手
與之較量的是
根須纏繞,亂石堆砌
生死夾縫間令人絕望的窒息感,以及
關于進退的思考與決斷
勇士必須義無反顧
在一塊塊半米見方的區(qū)域里
反復開荒、醞釀、奔走、突圍
最終,完成跋山涉水的萬里長征
將爆炸物們一一解救
在通往真正“寂靜”的道路上
他們有足夠的信心和耐心
而身為戰(zhàn)士的使命感與榮辱心
早就先于它們自己,原諒了它們
道出了和平與正義的真諦
盡管這一切并非它們的本意
這些年,它們也在陰暗中焦急等待
喀斯特地貌,亞熱帶山岳叢林
氣溫高,雨量大
頻發(fā)的泥石流、塌方、山體滑坡
將時光的侵蝕力植入密林深處
它們被動游走,交互重疊
錯搭的神經(jīng)線無休止地
在現(xiàn)實與幻覺中穿梭
旋轉(zhuǎn)的硬幣
將沉默與爆炸的懸念置于針尖
其中,包括一枚67式加重手榴彈
曾經(jīng)光潔的木柄早已朽化
此時,銹跡斑斑的彈體
正用盡最后一口力氣
試圖讓自己長成一株蘭花
一位名叫艾巖的掃雷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了它
在麻栗坡縣老山西側(cè)壩子雷場
擔任組長的杜富國命令艾巖:你退后!
已露出半個身子的它
還在任由夢境生長
事情就是這樣的,一枚手榴彈
猛然蘇醒
在想象的世界里開出了蘭花
與此同時,杜富國
一個自稱“雷神”的戰(zhàn)士
開始拼命地奔跑
沒有人知道
這個在自己大腦里狂奔的人
他究竟想追上什么,或許還想說點什么
而巨大轟響之后,戰(zhàn)友們看見的
是滿身鮮血的“阿杜”
防護服被震得粉碎
曾經(jīng)靈巧的雙手飛離了身軀
那雙仰望過星空
比星空更為深邃的眼眸
再也分辨不出藍色、紅色與黃色
沒有人知道,劇痛
會怎樣吞噬一個人的肉體與意志
而他,又是如何
死死攥著保護戰(zhàn)友的信念
在沖擊波巨大推動力和彈片的呼嘯中
努力傾斜
倒向了艾巖那一側(cè)
這是掃雷大隊四隊最后一塊雷區(qū)
這是2018年10月11日的麻栗坡
炊煙尚未散盡的午后
這是一個生命
對另一個生命的救贖
那個自稱“雷神”的人
再一次,做了他想做的事情
雷神是誰?
是一千余次挺進雷場
拆除2400余枚爆炸物的掃雷戰(zhàn)士
還是只抽廉價煙
采購物資也不忘砍價的“老摳”
雷神是不怕媳婦埋怨
雷沒掃完絕不退伍的“阿杜”
也是那個休息時沒什么娛樂愛好
背著工具四處找活干
看上去“真是傻極了”的家伙
是的,他的名字叫杜富國
雷神是誰?
是參加過第一次、第二次大面積掃雷
在第三次掃雷任務啟動時
毅然歸隊的老兵!
是的,他叫龍泉、蔣俊峰、陳登泉
也叫馬永信、焦之新、楊育富
如果雷神,是敢為使命獻身
敢與地雷面對面較量的每一個人
那么,何遠超、閻玉朋、侯云海
王華、程俊輝、李洋、王京、邢志明
李華健、艾巖、竇希望、李薛龍……
都是他的名字
三年間,戰(zhàn)士們跋涉113片雷區(qū)
總面積達81.7平方公里
排除爆炸物19.82萬枚
請記住這些數(shù)字
同時,更需要銘記的是
19.82萬枚當中的每一枚
都蘊含著粉身碎骨的危險
而19.82萬枚當中的每一枚
都經(jīng)由戰(zhàn)士們赤裸的雙手
自泥土中捧出
多么殘酷,必須這樣做嗎?
是的,只有這樣
土地才能真正回歸它的身份
——土地
上千個晨昏交替之后
部隊集結(jié)的號令再次響徹山林
與往日不同的是
這是最后一次徒步驗收了
最后一次,戰(zhàn)士們手拉手站成一排
在曾經(jīng)拉著警戒線、如履薄冰的雷場內(nèi)
邁出了最為輕快的步伐
就這樣毫不猶豫地走,反復地走
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報告祖國:
南疆雪患已經(jīng)終結(jié)
這片土地,終于安全了!
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
直至2018年11月16日
當歷史的鐘擺記錄下
超過兩千萬次戰(zhàn)栗的振幅
林間覓食的松鼠突然停下腳步
側(cè)耳聆聽“寂靜”的聲音
天保、馬嘿、老山、662.6高地……
涂滿青綠與深綠的亞熱帶叢林
終于摘下“死亡”與“骷髏”的標簽
滿山遍野的香蕉林啊
還有龍柏、云南樟、紅葉李
還有金竹、苦竹、八角、草果
仿佛松綁一般
全都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
那些被迫出走的左腿與右腿
與自己失之交臂的左手與右手
那些窒息的骨縫與關節(jié)
跌入黑暗,苦等多年的雙眼
終于可以回來了
它們肩并肩,和老人、小孩一起
和盛裝的瑤族姑娘一起
任由腳掌陷進松軟可親的泥土
在不久的將來
這片曾遍布戰(zhàn)爭傷疤的土地上
會長出充滿希望的松林
是的,所有人都會加入進來
現(xiàn)在,莊嚴的雷場移交儀式
已接近尾聲
掃雷部隊即將撤離
如果有雙手還止不住顫抖
如果有雙眼睛還止不住淚流
如果有一群年輕戰(zhàn)士,緩緩拉起
無法到場的另一群戰(zhàn)士的手
請和他們手拉著手,手拉著手
就這樣,大步踏過山崗吧
就這樣,沖著山谷高喊吧
我們不需要聽清他們到底在喊什么
也不用再為此做些什么了
這個夜晚,寂靜的村莊
會響起悅耳的鼾聲與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