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就聽說過趙州橋,是在魯班的故事里。故事說,為了造大石橋,魯班到很遠的地方去采石。他白天在山上采石,太陽落山后,那些石頭就變成了一群山羊。魯班吆喝一聲,那些石頭變成的山羊就快樂地跑下山去……
還聽過一首河北民歌《小放牛》,歌里也唱到了魯班和趙州橋:
趙州橋(來)什么人修/玉石(的)欄桿什么人留/什么人騎驢橋上走/什么人推車壓了一趟溝嘛咿呀嘿/趙州橋(來)魯班爺修/玉石(的)欄桿圣人留/張果老騎驢橋上走/柴王爺推車壓了一趟溝嘛咿呀嘿……
1976年,我到趙縣插隊,有機會慕名去看趙州橋。
趙州橋已于1961年列為全國第一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不再通行車輛。但1976年的趙州橋,還沒有被開發(fā)為旅游景點,沒有圍墻和大門,沒有導游和解說詞,沒有公園、綠地和廣場的烘托、渲染,當然也沒有門票。那時的趙州橋就是坐落在城南汶河上的一座石橋,青石橋面上晾曬著糧食,陪伴在岸邊橋頭的是大石橋村屋舍參差、炊煙裊裊的莊稼院。莊稼院門前臥著狗,跑著雞。大石橋是莊稼院門前的景致,莊稼院是大石橋橋頭的景致。
那天,我第一次站在趙州橋上,看到了那些變成山羊從山上跑來的石頭,看到了張果老的毛驢在橋面上踏出的痕跡,看到了柴王爺推車壓出的車轍。
那天站在趙州橋上,我不知道因為它有一個大拱、四個小拱,所以它叫做敞肩石拱橋;不知道主持建造這座橋的人是1300多年前一位名叫李春的隋朝工匠;更無從知道在15年之后,1991年,美國土木工程師學會把它選定為第12個“國際土木工程歷史的里程碑”。所有這些被人們看作是趙州橋所以偉大、所以不朽、所以舉世敬仰的實績和浮名,那天都不為我所知。我只是覺得,那些石頭,那些變成山羊從山上跑來的石頭們,與我相識已久。
日子像風一樣吹過去。后來和家人一起來過,約朋友來過,陪客人來過,已經(jīng)記不得曾幾次站在趙州橋上。
橋還是那座橋,變了的是橋頭的景致。
因為翔實的史料、熱情的導游,關于趙州橋,我漸漸知道了許多過去不知道的事情。
趙州橋距今已有1400年的歷史,是世界上建造年代最悠久、保存最完好的敞肩石拱橋。
趙州橋拱底寬、拱頂窄的“收分”做法,增強了大橋的穩(wěn)定性。
趙州橋主拱凈跨37.02米,拱券高7.23米,是當時世界上單拱跨度最大的石拱橋。
趙州橋主拱高度與跨度比例為1:5,形成坡度小、跨度大的“坦拱”,便于行人車馬橋上通行,可以兼顧水陸交通。
趙州橋主拱券的上端兩側(cè)各加設了兩個小拱,形成“敞肩”結(jié)構(gòu),這成為世界橋梁史上的首創(chuàng)。
趙州橋自重2800噸,大跨度“坦拱”結(jié)構(gòu)對橋臺形成巨大的水平推力,這意味著需要同樣巨大的橋臺基礎。然而神奇的是,趙州橋的橋臺卻既“淺”且“小”。以如此小巧的橋臺,支撐如此大跨度的石拱橋,在世界橋梁史上實屬罕見。
同樣神奇的還有趙州橋的選址。根據(jù)現(xiàn)代技術勘探計算,趙州橋現(xiàn)址地層每平方厘米能夠承受的壓力為4.5-6.6公斤,而趙州橋?qū)Φ孛娴膶嶋H壓力為每平方厘米5-6公斤。1400年前,李春用什么辦法準確獲取了這些數(shù)據(jù)呢?
唐玄宗時有位中書令名叫張嘉貞,他在《趙州大石橋銘》中曾感嘆說:“制造奇特,人不知其所為?!笨磥?,對趙州橋的這種好奇心和神秘感古人已有,至今未解。
卓越的設計、精妙的結(jié)構(gòu)、高超的工藝……成就了趙州橋的偉大與不朽?;蛟S,這也是一種景致,一道科學與技術攜手描畫的風景線?;蛟S,這才是趙州橋最真實、最根本的價值。
畢竟,人不能永遠活在童話里,雖然那些故事、那些民謠曾經(jīng)裝飾了我貧瘠卻快樂的童年。
我?guī)缀跻呀?jīng)說服了自己,相信那些設計、結(jié)構(gòu)和工藝技術是大石橋最美的風景。但偶爾,還是會想起那些石頭在傍晚變成了山羊,想起它們快樂地跑下山去的模樣,會在心里莞爾一笑。仿佛是在技術主義的凱旋鑼鼓聲中,悄然提示著科學與技術是有邊界的,總有一些地方,是它無法到達的。
翻檢史料可以知道,卓越的設計、精妙的結(jié)構(gòu)和高超的工藝,并不能保證趙州橋風雨不蝕,百毒不侵。歷史上,趙州橋見諸記載的修繕和維護不下十次,這種傾情關愛、力護持的愿望和努力,載于史冊,也反映在神話故事里。傳說當年張果老、柴王爺過橋時,張果老的驢背上馱著日月星辰,柴王爺?shù)能嚿陷d著五岳名山,二仙行至橋上,大石橋不堪重負,搖動之際,魯班挺身站在橋下,舉手托住拱券,才護得大石橋不垮。
千百年來,大石橋所以倍受呵護,固然是不忍見瑰寶蒙塵,但更具說服力的理由,在于它是官道,是商路,是民生,是汶河兩岸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被呵護,不是因為那些世界橋梁史“之最”或中國橋梁史“首創(chuàng)”,而是因為它關乎民情聞于廟堂之高,政令達于江湖之遠;關乎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一座橋的價值,不是由這座橋自己決定的,橋的價值,存在于道路之中。一座橋最美的風景,是“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倘若此言不謬,就應該把趙州橋和另外兩件事放在一起去看,去說。
一個是大運河。公元584年(隋開皇四年),隋文帝下令沿漢代漕渠開鑿廣通渠,連通渭水與黃河,從西安經(jīng)水路東出太行山,加強了對中原地區(qū)的政治統(tǒng)治和經(jīng)濟、文化交流。同時,也拉開了大運河開鑿的序幕。公元605年(隋大業(yè)元年),隋煬帝剛剛即位,便下詔營建東都洛陽,同時開鑿通濟渠,自洛陽到盱眙,連通黃河與淮河;疏浚山陽瀆,自山陽到揚州,連通淮河與長江。三年后,公元608年(隋大業(yè)四年)開鑿永濟渠,南起洛陽,北通涿郡(今北京),實現(xiàn)了隋煬帝劍指東北的戰(zhàn)略構(gòu)想。公元610年(隋大業(yè)六年)疏浚江南運河,從揚州到余杭。至此,以東都洛陽為樞紐,大運河西至長安,南到余杭,北抵涿郡,實現(xiàn)了東西互連,南北貫通。
另一個是隋馳道。在開鑿大運河的同時,隋王朝在廣袤的國土上,修筑了縱橫交錯的御道、馳道、直道、干道。規(guī)模之大,不僅遠超秦漢,即使在大唐盛世,也只需“唐依隋制”,走隋朝“老路”就足夠了。
據(jù)專家考證,趙州橋的建造年代,約在公元595年一605年之間(隋開皇十五年至大業(yè)元年)。換言之,趙州橋的建造年代,依其上限,是在隋文帝下詔開鑿廣通渠,拉開大運河開鑿序幕之后;依其下限,則正當隋煬帝下詔營建東都洛陽、開鑿通濟渠之時。這樣看來,開渠、筑路、造橋,原是三位一體,一盤大棋。
在經(jīng)歷長期分裂割據(jù)之后,基于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和民生的多重需求,隋王朝于“交通”二字,用心頗深,用力極大。從歷史上看,隋王朝存續(xù)不足四十年,但在水陸交通一個領域中,就有大運河這樣的手筆,有隋馳道這樣的貢獻,有趙州橋這樣的杰作,是值得后人敬仰的。人們總說隋王朝驕奢、暴虐、短命,其實是過于偏狹了;還有人說隋煬帝開鑿大運河,是為了自己巡游享樂,更是以自家的小肚雞腸去揣度古人的雄才大略。
回到趙州橋吧。
我相信,趙州橋的風景,一定要放在古代水陸交通的大格局、大背景下去眺望,去理解。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接近問題的根本,才能認識趙州橋最真實的價值。這樣說,絕不意味著要讓今天的載重卡車開上趙州橋。但毋庸置疑,這意味著應該由此著眼,由此人手,去認識、發(fā)掘和保護趙州橋的歷史文化信息與價值。這也意味著,即使在今天,趙州橋已經(jīng)和道路交通了無干系,也不該用一座高墻深院來“保護”它,把一座“坦途箭直千人過,驛使馳驅(qū)萬國通”的趙州橋,硬生生地變成了誰家后花園里的一處景致,且橋與園的比例頗顯失當。
離開沙場,什么是戰(zhàn)馬的風采?離開道路交通,什么是橋梁的價值?離開107國道、京廣鐵路、京港澳高速公路的趙州橋,不需要大門、高墻、深院,需要一座古代路橋交通博物館。在那里,拂開歷史的煙塵,伴隨著將士“千里赴戎機”的腳步,行商販夫“抱布貿(mào)絲”的腳步,學子趕考的腳步,牧童晚歸的腳步,趙州橋會熠熠生輝。
傍晚時分,那些石頭還會變成快樂的山羊也說不定。
(王力平,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8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出版散文集《硯邊草色青》。獲河北省第三屆文藝振興獎。)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