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蘭
一
內(nèi)心空曠至極時,時間的聲音會從無邊的黑暗里,不顧一切地冒出來。
不叫日子過亂的鐘表,滴答,滴答,單一的聲音從生命古老的縫隙里,猛然鉆出來,把眼下難以放下的心緒梳理成束,再把或散漫或緊湊的時光,放任到下一個循環(huán)。這個時候的我,已經(jīng)學到了幾個名詞,能認識實物了。
總把一些不需要背的東西,獨自背在身上,從極小的時候就這樣。五歲那年,替生病的奶奶煮了第一碗面。六七歲的時候,要把弟弟背在背上,細小的雙臂無力受重,弟弟從背上滑下來也就成了平常事。這時聽到哭聲的母親,因為勞累心煩,會毫不留情地照著我屁股打上幾巴掌。我換算不出真實的時間段里,可以向誰解釋什么,所以養(yǎng)成了至今不喜歡解釋的習慣。身體疲累久了,總想在時間的縫隙里,尋找機會逃出去。逃到哪里呢?只有自然。所以童年時,拔豬草成了我做夢都想干的活兒,也是童年最輕松的記憶。我飛快地拔呀拔,拔得滿滿的,多多的,生怕不讓我再干這個活兒。然后,從拔滿一籃草,到天空昏暗前的那一小段時光,就真正屬于我了。
我會心無掛礙地坐在草地上,籃子里是祖上傳下的有著好聽名字的草,紫丁香、葉衣、糊燈草、青青菜、老綠菜、豆根苗、姑娘苗、豬耳朵葉、白蘩草等,看著一籃子蓬松鮮嫩的草,像摘到了心靈的花。還會再順手抽出一根熱草或者白茅,放在嘴里嚼呀嚼,成了每次與田野的見面禮一樣。就是這一莖綠草,把時光串成了串,把所有心情都染上了自然的色澤。
唯人間草木香醇。很小很小的時候,不管走多遠的路,不管走出去多遠,路邊永遠生著大片大片的野草,割不盡,燒不盡。那些野草,就在眼睛里,在腦子里,鋪展成了最龐大的事物,最溫暖的事物。
至今仍喜歡坐在野草地上,那份感受超過最好的沙發(fā),一直認為草是這世上最多情最可靠的事物。在春天,在濃夏,在深秋,甚至初冬,都有過—個人坐在草墊上的經(jīng)歷。我說的是一個人。這時的草墊就像奶奶的手,輕輕摸到我時,一些病痛就溜走了。
這些草,在我的意念深處是生而不滅的。
二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許多有血緣關系的哥哥姐姐和我一樣,走在鄉(xiāng)間小路時,會順手抽出一莖野草,把白嫩的一端放在嘴里,嚼啊嚼。就因為這一個原以為只是自己的動作,我看著那些同血緣的身影更親近了。還曾在野外一同脫下鞋襪,找小腳趾甲上被史冊記載的移民標志,一塊指甲長成兩半,真的是一模一樣。原來,我們這些草木也是有名有姓的,是祖先們怕把我們弄丟了,特意做了記號。
我們這些人間的草木,走呀走,不知走了多遠,才走到了一起,走到了現(xiàn)在。素日里吃的菜、肉、蛋等等,細想皆來自草木。生蛋的家禽吃草,供給我們?nèi)馐车呢i、羊更喜歡吃草,在這個以草木為主的大循環(huán)里面,我們?nèi)?,只不過是其中小小的一環(huán)。
父親買回了一頭騾子。這時的我不止于理解名詞了,還學會了許多英語單{司。這頭騾子實在力氣大,父親給它套上干活兒的家什,比如車,比如犁,一鞭子下去,它就開始用力,替家里干了許多重活兒。我的任務,也從拔草變成了割草。每天下午放學后,一聲不響,便背起筐子,拿起鐮刀,獨自上山去了。新開春的草坡草原一樣,是一種晶瑩的嫩綠,不愁找不到草。很輕松便給割到一筐,母親說,要割滿,壓實,否則不夠吃。于是,我每天都按母親說的,割了壓,壓了割,直到不能再裝。不再是蓬松的拔嫩豬草時的輕松,那筐草是有重量的。我的肩膀超載了。夏天時,時間依舊不說話,一日一日,沒有了那么多鮮嫩的野草,我要到打了樹的樹坑里,找那些叢叢密密的熱草(狗尾巴草)。一窩,一窩,那些綠珍珠一樣的熱草,是這粗獷的山坡上最細膩的情感,也是一種割不完的草。一茬割下去,時間不長,又是一窩綠意盎然,也是因為這些草,那頭騾子和我都過得平安、平靜。
山坡是不一樣的山坡,心情還是一樣的心情,野外還是草,還是綠,還是—個不愛說話的我。在草木的王國里,那些綠草的暖,是終生的回望。
無垠的闊野中,人是草本的,鐮刀柄是草本的。就在這樣的山坡上,當手與鐮刀久經(jīng)時間的磨礪,達成了我的生命與自然最默契的一面。鐮刀頭不是原生的草,是草木燃燒之下淬火的結晶,是草向世人展示智慧和力量的捷徑,讓做為生命個體的我,在走向心中的碧綠草原時,又近了一步。
這年秋天,除了日日喂養(yǎng),我還為這頭騾子準備了一大垛過冬的干草。也為自己將來做平常事,準備了一生用不完的耐性。
三
遇見一位熟悉的大姐,正在路邊晾曬一大筐草。走近一看,是童年時會飛的蒲公英。這些我們曾不以為然的青草,已經(jīng)在時間里贏得了它絕對的尊嚴。
煙草也是草,在煙草的圍攻之下,我竟然第一次做了時間的逃兵。一位著名的中醫(yī)教授用正宗普通話對我說,你這樣的病用西方那些藥,好不了,你想想,我們的中藥都是幾千年以來,人們一口一口試出來的,是根據(jù)我們中國人的生活習慣、飲食習慣、個性體質(zhì)對癥下藥的。你這個病,好好吃中藥,慢慢就好了。
跌倒在時間的落差之中。在醫(yī)生和醫(yī)生之間,在生命和生命之間,在大都市與荒涼的鄉(xiāng)間,在意念中要站起來和相對的絕望之間,在白色精致的藥片和一把把形態(tài)各異的雜草之間,我永遠無法準確無誤地表述當時的表情和心情。于是,又開始選擇用各種草,來驅(qū)逐煙草帶給身體的恐慌,來溫暖和補貼我這樣一棵會移動的草。
我開始服用草藥。即把多種草放在一起,熬粥一樣煮出來的接近黑色的湯汁。
來自于體內(nèi)的排斥,不是人心所能左右的。在纖細如絲的神經(jīng)通路中,那些草木們聚攏而至,匯合成一種具有親和力的味道。面對這些來自大地的安慰,我貪婪而又執(zhí)著。一杯接一杯。一日接一日。當我從微汗的衣服上,聞出人間百草的味道時,由對那—杯中草藥汁長時間的忍,變成輕松的接受和感恩。
直覺是,肌膚和骨骼在眾草的扶持下,真切地化身為大地匕的一株青草。草是藥嗎?我極力認同,又極不認同。在百草的濡養(yǎng)中,我所有的關節(jié)慢慢不再僵硬,開始舒展,有了自由的意味,更有了接受到自然饋贈的感恩。每走進原野,目光中的那些綠,那些紋理清晰、熟識的枝枝葉葉,在《詩經(jīng)》里唱著春天的歌,在《本草綱目》中仍是一片郁郁蔥蔥,散發(fā)出古老而又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車前草)、蘩(白蒿)、莫繞(遠志)、蕹(益母草)……這些從遠古走來的草,攜著大地的基因,吟唱的一直是生命的曲調(diào)。
年過古稀的老教授為探尋生命的秘密,仍在飛來飛去,不停奔波,在又累又困的夜間,堅持用不太熟的微信語音,一次又一次調(diào)整著我對中藥的敏感:再加五味子15克,瓜蔞15克,你就不再心慌了。當半杯微黃的湯水喝下去,短短半個小時,徹底恢復了以往的寧靜。盯著那幾棵小小的黑色豆狀物,和那半截干瓜蔞,我再一次認為這些草不是藥,而是一種對不同生命個體的絕對安撫和平衡,是和人相伴而生的物種。我把這些有情的名字,記在我的本子上。每—個處方匕幾十味中藥,持續(xù)跳躍著,在時間里,在筋骨中,細致有力地重整著我生命的循環(huán)。無數(shù)次的抗爭,無數(shù)次的撫慰,一次次飽滿的灌溉,一如時間的大鐘擺,是要把一切都鋪平的意味。如此更認定,那些草本來就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現(xiàn)在的它們以一種外在形式,做了貼補我生命的補丁。
潤澤著生命的青草,柔性多情而又執(zhí)著。高大帥氣的表弟高考之后,任性地放棄了多填志愿,只填報了—個:北京中醫(yī)藥大學。他的爺爺一生除了本職工作之外,苦苦研究中醫(yī),替身邊人醫(yī)好了不少疑難雜癥,也越來越珍視這些人間有情物。他讓他的兩個孫子都讀了中醫(yī)藥大學,還告訴他們,人除了吃喝,還要為社會做貢獻。
人和草之間已經(jīng)結成了一種真實、互相珍愛和救贖的關系。同事瞪大了眼說自己媽媽的本事,說長的那一腿疙瘩,媽媽就采了一小把荊芥,熬水,洗了幾次就好了。市場上五毛一袋的廉價辣條,導致過敏性紫癲,已讓許多家庭登上了茫茫求醫(yī)路。當?shù)匾晃恢嗅t(yī)也因為用不多幾味中草藥,醫(yī)好了幾例這種因多種毒素攻擊而致的病痛,慕名而來的人多了起來。—個荒涼的村莊在一些人心里,勝過了大城市大醫(yī)院,從此聲名大振。
四
青草與人之間有著最親密的關系。我們曾養(yǎng)過的羊、驢、豬、兔子、騾子,都是吃草的。我們吃的也多是草本植物?;仡^望望,我的整個精神世界里,竟然都是平地而生的綠色。喂養(yǎng)動物的是草,燒火做飯的是草,治病的還是草,這些草倔強地支撐著我,當我奔走世問時,在遇到苦難的時候,沒有癱軟在地,反而更瞳得了平凡生命存在的理由和意義。
這種與青草分不清彼此的關系,讓我久久環(huán)望這闊達的世間。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