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

天柱山的石頭響著，響了千年。

王安石長誦：“水無心而宛轉(zhuǎn)，山有色而環(huán)圍。窮幽深而不盡，坐石上以忘歸?！倍U意悠遠(yuǎn)。

蘇東坡高詠：“先生仙去幾經(jīng)年，流水青山不改遷。拂拭懸崖觀古字，塵心病眼兩醒然?！睔庹{(diào)蕭散。

黃庭堅朗吟：“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白云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鄙袼记鍟?。

詩意摩崖

他們先后在安徽天柱山出場，留在石上的盡是詩文。語詞放著光芒，古典的光芒顯示強(qiáng)大的抒情功能，后人的心被照亮。沒有這些字，山里的石頭就失去精神，失去文化上的榮耀。

峽中流著水，水邊叢枝半掩的大石上滿布題刻，前面引的有些詩就在上面。

我見到了昔年摩崖，如讀叢帖，似觀碑林，也算翰墨有緣。濡染淋漓而波磔分明，結(jié)體取勢，各有巧妙：清妍，古淡，勁媚，縱肆。每一筆、每一畫，差不多都涂了顏料，紅的、藍(lán)的，極明艷，很老的字卻像是才刻上去的。字和寫字的人，跟今天貼得很近。

泠泠山泉，卵石間流濺，為古調(diào)奏出清揚(yáng)的伴樂。“山谷流泉”這個名字，不知道是誰起的，放在這里，情和景適配得很，意趣全在字面上帶著，是詩！

尖峰入云，詩崖入心。此景雖處山腳，崛起的精神海拔卻不遜擎霄的天柱峰。

筑亭寄情

對天柱山，先賢的情這樣深，此地人當(dāng)然要做些什么，讓遠(yuǎn)去的身影不離翠微。這也算作一種“歸”：身歸，心歸，情歸。

人們給王安石筑亭，名為“舒公亭”。王安石在這里做過官：舒州通判。他游深谷，聽流泉，其詩為：“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边@首《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鐫于一塊崖石上。20多年后，王安石受封荊國公，步前韻做了本文開頭引述的那四句，照舊寄于一鑿一鏨。我在亭子近處的石上，看到了。

一個“空歸”，一個“忘歸”，均以榜書形式安置在山崖上，心境見出異同：前者有探源未盡之憾，充溢青春意氣;后者有優(yōu)游閑適之樂，興發(fā)遲暮感喟。正當(dāng)盛年的王安石，從舒州任上辭官返鄉(xiāng)途中游覽褒禪山時，窮山水之秘的渴念仍未斷滅：“而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yuǎn)，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币粋€思想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胸襟與抱負(fù)，決不應(yīng)少。晚年的王安石，志氣不那么健旺了，更像一個以高棲林泉自怡的隱士。

造屋逍遙

人們給蘇東坡造屋，稱為“東坡別業(yè)”?？v觀宋代詩史，清曠疏放、風(fēng)調(diào)豪恣，當(dāng)屬東坡。對于賜爵受封之事，他好似不大在意?！捌孪伞钡难欧Q，恰可見出幾分逍遙神情。

東坡一生，亦有不如意。他因謗訕朝政獲罪貶謫黃州，此間曾到舒州訪友，放歌山水自是不能少的。老邁之齡，從瓊州北歸，被調(diào)廉州安置、舒州團(tuán)練副使、永州安置。

這個清雅的院子，門樓上“東坡別業(yè)”幾個字，遮在花樹的影子里。院中塑了像：蘇東坡坐在條案前，執(zhí)筆，像要朝鋪開的紙面落下。他頭上的布冠很高，襯得臉更長。胡須抖著，滿是沖冠的神色。他的目光好像朝著舒公亭。又要對王安石的革新發(fā)出議論嗎？在這幽僻的山谷，一個閑下來的老人，究竟散淡了，在當(dāng)院兒擺好桌椅，邀約一場清陰下的雅集。

坡仙遺墨，存世的大概不多。啟功先生這樣看：“東坡書經(jīng)元祐黨籍之禁，毀滅者多矣。偶逃燼火者，亦多遭割截名款。然其書流傳依然如故，世人見而識之，什襲寶之，并不在款識之有無也?！鄙衔囊鎏K東坡的七言四句，署款“東坡”，觀者信而不疑。

塑像揮毫

黃庭堅從開封赴吉州太和之任，在雨中訪游天柱山。他喜愛“山谷流泉”，幾部詩文集的取名，亦不離“山谷”二字，根由不難推知。細(xì)觀黃庭堅石像：騎青牛背上，意態(tài)自在。對面站著一個長衣方巾的人，拿著筆，理當(dāng)是李公麟。李公麟為黃庭堅畫過像，騎青牛像。用的應(yīng)該是淡毫輕墨的白描技法。一個是“山谷道人”，一個是“龍眠居士”，口中無聲，講些什么，全憑馳想。身入林泉之境，互為贈詠也說不定。這組刻像，以意為之，猶見當(dāng)年景象。

近旁崖石上，刻幾行字，據(jù)稱為黃庭堅真跡：“李參、李秉夷、秉文、吳擇賓、丘揖，觀余書青牛篇。黃庭堅，庚申小寒?！眽虻蒙想Ⅰ綍鴨幔靠傊恍?。每個字都能帶出一段來歷。來歷如史，極可珍。

這些亭子，這些屋舍，不見彩繪，也不見雕刻，看上去清素。敷飾的不是宋代慣用的大紅，卻是赭色，這是一種讓人安靜的顏色，跟林麓的光影交映，無不諧適。有它們在，留跡天柱山的宋代文墨之士，安歇得穩(wěn)。

風(fēng)雅山水

興造的建筑和過往的生命形成歷史性呼應(yīng)。幽巖邃谷是一條通向心靈的道路，低回其間的游觀者，感懷往世，體味著磚木里蘊(yùn)含的情思，古詩中的影像自眼底浮升。

北宋是一個風(fēng)雅的朝代。士大夫傾心清詞麗句，性情中的充盛詩意，彰示這個階層的整體氣質(zhì)。山谷流泉崖刻，多為其時墨跡。嚴(yán)整的漢字把古人的精神和血肉交付山里的石頭，石頭將其留給漫長的年光。

拒絕漫漶的字跡，緊依石壁，此刻只剩了沉默，仿佛在感謝無數(shù)人送來的注視。我恍如聽見了那聲輕輕地言語，凝在硬石上的柔情，朝心里飛。

花木繁茂，谷中的風(fēng)也是香的。合歡、木樨、芳樟、棕櫚、白桑、紅楓、水蠟、美人梅、龜甲冬青、無刺枸骨，枝葉的味道飄起來，一山清氣，思緒那般悠遠(yuǎn)。

林野深處蕩著回音，鏗鏘其鳴，天地間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