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俏燕
我的整個少年時代,都處于一種莫名的饑渴中。我身上籠罩著蒙昧深切的渴求,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仿佛身患無法醫(yī)治的頑疾,唯有與大自然的草木江水待在一起,我才覺得安寧。
不止一次,我覺得孤獨,內心痛苦,于是走到江邊水翁樹下,緊緊擁抱大樹粗糙的樹干,感受著大樹木質的體溫,從中獲得奇異的慰藉。
因為常抱著水翁樹,我與它成了親人,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我懂得,它是樹葉精靈歡悅的歌唱。朝陽照耀綠葉,綠葉格外明媚精神,我能體會大樹愉快的心情。我懂得樹。只要有清澈的江水、潔凈的陽光,水邊的樹就平靜安然。平靜安然的水翁樹是我的定心丸,我得以在蘆村安住。
水翁樹打開自然之門,我進入了蘆村的自然世界。所有草木都與我相親,我懂得草樹的語言,與它們沒有隔閡,我們的交流暢通無礙。
我不喜歡穿鞋,總赤著腳。赤腳走在大地上,赤腳走入東江,站在淺水里,我想象自己像一根蘆葦一樣活著,腳下生出根系,深深伸入水土的血脈中,與大地相通相連。如此,所有草木的幸福都成了我的幸福。
四季中,我最愛嶺南的夏天。炎熱的暑假,我一整天一整天泡在江水里。
上學的日子我期待放學,一放學就朝江邊跑,跑到水邊,抱住水翁樹,順勢爬到向水的那一邊,衣裳也不脫,“咚”的一聲直接跳入水中——那是我最激動的時刻,內心的歡悅簡直不能用語言去形容。如果非要描述那種情緒,唯有用佛家所說的“大歡喜”。我想,陶淵明能理解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我的大歡喜,便是“返自然”的巨大的幸福。
冬日寒冷,每天清晨,我愿意端起大木盆,到江邊洗干凈一家人的衣裳。即使兩手凍得小蘿卜般通紅,但能與東江親近,也覺得樂意。
我很寶貝從水邊撿來的彩石子,上學的日子,久坐于小小的座位,感覺置身于人世的桎梏。但只要手中握一個小石頭,切身感受到與自然同在,我便能獲得力量,無論怎樣艱辛的情勢,都能泰然自若。
在人群中,我有時如坐針氈,覺得無論怎么努力都處不好人際關系。同學看著我怪異,老師也對我不滿,總批評某段書沒有背熟,某件事不曾做好。我內心真正的想法呢,說出來總沒有人懂得。在家里呢,就得一件接一件做家務事。我媽難得有好心情,她不停嘴地罵人;我爸也不是好惹的;我哥呢,他一句話不說,同時一件事也不做。
除了童年時與祖父的相處,我似乎沒有辦法與別的人真正處得好。幸好萬物有靈,草樹、江水、大地、星辰、小鳥、蟋蟀,它們脈脈有情,陪伴我成長,給予我源源不斷的慰藉、源源不斷的愛與力量。
我在人情世故方面愚鈍,卻對自然與文學敏感。
因為家里窮,為了維持生計,從六年級起,我騎著單車,單車后面綁著天藍色的雪條箱子,在附近工廠、工地轉悠,開始了賣雪條的生涯。賣了一段時間,無師自通,有了一點生意頭腦,我往雪條箱子加入了雪糕和汽水,于是掙到一點錢兒。我拽著我的錢袋子,到鎮(zhèn)上書店買書。
我記得我買的第一本書,是海明威的 《老人與海》 。在這本書之前,我手頭只有一本 《唐詩三百首》 ,那是我祖父去世后留下來的。這本舊書引領著我,朝另一條少有人走的路越走越深。我緩慢地閱讀它們,唐詩真的很好,莊嚴又芬芳,而內里有山河。讀久了,我覺得一首詩像一個方塊字,而每個方塊字都像一首詩。它們是活的,每個字都有自己的神情、自己的武功,內部又都涵藏著獨一無二的世界。唐詩不僅鮮活,更有一種建筑的美感。我遇見古時寫詩的那些人:張若虛花月夜行吟江畔;陳子昂登幽州臺愴然涕下;杜甫漫卷詩書喜若狂;李白獨對敬亭山,相看兩不厭……詩是詩人的居所,只要詩句流傳,他們就永遠活著。
寒冷的冬夜,我窩在柴堆里,燒一家人的洗澡水。柴火溫暖明亮,而那本破舊的線裝書里,遠古的詩行像星辰一樣發(fā)光。詩里的人就在我身旁,巴山夜雨漲秋池,葡萄美酒夜光杯……詩中寫到的人,比蘆村真實行走著的人更親近。
《老人與海》 給予我完全不同的閱讀體驗,漁夫桑提亞哥與孩子道別,然后他睡了一覺,夢見獅子。他獨自出海,釣到一條巨大的馬林魚。鯊魚一群接著一群來搶他的獵物。他打斷了船槳,打斷了桅桿,然而大馬林魚還是被鯊魚吃了個精光,只剩下一架魚骨,被疲憊不堪的老人帶回海岸。
我一遍又一遍讀這個故事,對海明威的語言與場景迷戀不已。我愛那位與海相處的老人,從他身上獲得了內在的力量。我想我此生也是不會被打敗的,即使最終難免失敗,但我會像那位老人一樣,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三年級那年,期末考試成績不錯,老師獎給我一個軟皮抄。我無師自通,開始寫作。那些幼稚的文句顯示出笨拙的思想。后來慢慢長大,去東莞師范念書,開始住校。有一次回家,在抽屜底下找到好幾個本子,細細讀下來,不喜歡到震驚的程度,不知道自己為何曾經(jīng)那樣糟糕、不懂事。夜晚燒水洗澡,就著柴火的亮光,讀一頁,燒一頁。就那樣,十七歲那年,我把小小少年時寫下的文字,全燒掉了。
不知道小時候寫了些什么,也不記得十七歲時看到了什么。不過我曉得,如果沒有那個不討喜的小小少年,今天的我會是另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