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果
一
五小姐的突然發(fā)作,令眾人猝不及防。
庭院里的戲臺子搭得金碧輝煌,玄關(guān)處一簇香火供奉著尊玉菩薩,裊裊青煙從門楣上垂下的十字架中穿過,與客廳角落里梵婀玲傳來的清涼音色水乳交融,最終一同向坐在藤椅上的五小姐身上籠去。
今日是她的生辰,越司令寵她,大張旗鼓地帶著她來天津慶生,只因天津是她的故鄉(xiāng)。
臺上唱到“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當(dāng)啷響”。五小姐聽后驀然發(fā)笑,她并非千金難買一笑的冷美人,可笑起來也是真的賞心悅目。越司令忍不住俯下身同她說話,忽然之間卻炸出一聲槍響。
越司令驚住了。但啞然無聲的不止他一個,戲腔和梵婀玲同時戛然而止,甚至那一抹淡淡薄煙都畏葸不前。直到旁邊伺候著的丫鬟抱臂跪地求饒,越司令才后知后覺發(fā)生了什么。
腰間的槍不知何時落在五小姐手中,丫鬟指縫滲血,眼中含淚,越司令看得心中一顫,正要開口詢問五小姐,卻聽她道:“滾?!?/p>
懶洋洋的一個字暗含殺機(jī),丫鬟恐她再一槍射來,連辯解都沒有,踉踉蹌蹌從門外落荒而逃。一地蜿蜒血跡被所有人假裝罔顧,臺上青衣繼續(xù)啟唇開唱,聲音卻有掩飾不住的顫抖與僵硬。越司令賠著笑,低聲問她:“怎么了?剛才還不是好好的?!?/p>
五小姐把槍往地上一扔,濺出的血跡污了高跟鞋面。她連看都不看越司令一眼:“怎么了?是想讓我叫她妹妹,還是想讓她叫我妹妹?”
眾人終于明白她毫無征兆的一槍是因為醋意。越司令松了口氣,近乎討好地伸手?jǐn)埶骸熬蜑檫@事啊,我哪有那種意思,我……”她冷冷躲開他的懷抱,站起扭頭便上樓。
越司令拿起她方才抽的水煙狠狠吸了兩口,喘氣一般吐出兩口濃煙,煙壺砸在勤務(wù)兵的腦門上:“反了,她還真是反了?!蹦┝?,他卻又喚來伺候她的吳媽:“方才她什么都沒吃,晚些時候往樓上送點兒粥。”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誰也不會想到戎馬半生的華北越司令會對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子無可奈何。越司令出身草莽,靠命打下了這華北半壁江山。飽則思淫欲,有了江山便想要美人,姨太太一房一房往府里抬,直到兩年前遇到了五小姐。
她是滬上高官趙安石的第五個義妹,閨名小樓。他們結(jié)識于百樂門舞池里一曲華爾茲,趙小樓慵懶的笑是野草泥沼,嘴角一彎間便令越司令沉淪。
可滬上和華北連年交戰(zhàn),參謀們不愿越司令娶,趙安石也不許趙小樓嫁。但小樓是個烈性女子,直接跳墻夜奔隨越司令去了北平。越司令怕妾室的身份折辱了她,原配健在又不能休妻,一時無解決之法,只能讓下人們按照閨中排行叫她五小姐。
好在小樓不在乎名分,她在乎的是越司令這個人。敢爭寵的妾室都被她用槍招呼過,越司令多看哪個丫鬟一眼,她便敢拿槍指誰。平日里趾高氣揚,比吃齋念佛的原配還要有正室派頭。
偏偏她于越司令而言是罌粟,花開時有著蠱惑人心的漂亮,一碰便成戒不掉的癮。
二
華北和滬上在徐州的戰(zhàn)事吃緊,越司令晚間急著趕回北平。白天之事他自覺理虧,也不好要求小樓同行,只輕輕敲了敲她的房門,道自己要先回去。小樓“嗯”了一聲便不言語,絲毫沒有開門的意圖。
越司令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勤務(wù)兵為他打開車門,越司令一腳踹在他心窩上,臉黑勝過今日戲臺上的包公:“真是反了?!眳菋屝捏@膽戰(zhàn)地將他送出,回身去廚房端了碗粥往樓上邁,小樓卻先走了出來。
她永遠(yuǎn)是這樣,把越司令挑撥出一肚子氣,自己卻跟個沒事人似的。有個軍長的小妾向她求教御夫之道,她含笑咬著小妾的耳朵,只道了一句:“這人啊,性本賤?!毙℃贡贿@句話嚇得再也不敢同她說話。
正如此刻,她換了一襲紅色洋裙,脖頸處裸露著的皮膚在燈下泛起玉一樣的奇異光澤,紅與白的灼灼艷色卻敵不過她眸中奕奕神采,抬手時指間鉆戒是星辰閃爍:“備車,我要去租界舞廳?!?/p>
她不痛快時愛摔東西,仆人也跟著遭殃,現(xiàn)在終于心情好轉(zhuǎn),吳媽自然不會拂她的意,立刻吩咐管家安排車送她去舞廳。
她雖然來天津不過半個月,卻是舞廳的???,司機(jī)剛為她打開車門,便有一身燕尾服的侍從將她引入廳內(nèi)。頭頂華燈是銀河瀉影,脂粉和酒堆砌出的頹艷舞池里,華服盛裝的男男女女向她招手,她含笑謝過,卻繞開這些靡靡歡笑拐入一條無人的樓道。
萬象生輝的霓虹被墻壁上的一盞孤燈取代,曖昧橘黃鍍在黑胡桃地板表面,耀出最令她眩暈的光澤,高跟鞋敲擊臺階響聲清脆,依舊掩飾不了她此刻如雷心跳。終于走到二樓門前,她握拳又放下,如此反復(fù)幾次,還是沒有叩響那扇門。
“怎么不進(jìn)來?”他先發(fā)話?;嫉没际У能U躅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她推門而入,他的目光自手中報紙徐徐上升,她等不及,直接撞入他的懷中,叫:“兄長?!边@是她所能擁有的對他最親昵的稱呼。
“趙安石?!逼毯?,她又連名帶姓地喚他,提出他永遠(yuǎn)不會回答的問題,“你想我嗎?”再然后,她張臂攀附住他的脖子,直接以唇相覆。
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間,他伸手抱住她,情欲似乎被點燃,盡管她不能從他眼底看出任何波瀾。接著是一個反客為主的吻,綿長又激烈。
從頭到尾,他惜字如金,的確什么都沒回答。
三
纏綿過程中,她的目光始終不離他,似乎要把他印在眼底,烙在心上。最后眼角溢出一滴淚,被他輕輕吻去,她笑了,是自問自答:“可我好想你。”
云銷雨霽,趙安石穿衣又坐回了落地窗前,點燃一支香煙后凝眸遠(yuǎn)處。小樓擁衾坐起,循著繚繞煙霧去看香煙終端一點幽幽火星,恍惚中,她聽見他說:“你瘦了?!?/p>
她不知何時也學(xué)會了三緘其口,他便起身直接抱著她坐在了沙發(fā)上。唇齒間殘留的淡煙絲絲縷縷環(huán)繞,以小樓的角度看,他的五官如墜霧里,仿佛騰云遠(yuǎn)逝。錯覺帶來的恐懼促使她抓住他的衣袖,褶皺一路向上蜿蜒:“你知不知道,我在這里過得很不好?!?/p>
只是他對沉默的擅長,遠(yuǎn)遠(yuǎn)勝于她。
她聽人說過,這是趙安石最喜歡的一句詩。果然他開口讓她入房,卻思忖許久才想到她的名字:“趙……小樓?!?/p>
她應(yīng)了一聲,他提筆揮毫,濃墨在宣紙之上氤氳出另外一句詩——小樓吹徹玉笙寒。
“這是你的名字?!彼f。
她得寸進(jìn)尺:“我不喜歡這句?!币驗檫@句并不只關(guān)乎她一人。
他仿佛明白她心中所想,腕移影動,宣紙空白之處孤鴻游龍般又多了一行字:小樓一夜聽春雨。她愣了片刻,見他繼續(xù)寫:深巷明朝賣杏花。
五
第一次見識到趙安石的怒氣,是小樓十五歲那年初春。初見時,他是庭院幽井,深沉的,靜默的。而歲月打馬而過,他越發(fā)像海,寬不可測亦深不可測,生氣時只顯從容不迫。
管家將小樓帶入書房,他正坐在窗前沙發(fā)上讀報。燈光透過稀疏枝盞斑駁在他額頭上,叫人誤以為歲月靜好而公子如玉。
她低著頭等他問話。上海常陰,層云漸漸凝成細(xì)雨,模糊了庭院中一排香樟,最后有水沿葉滴落,他終于肯開口:“把東西拿來?!敝皇强磮蟮膭幼饕琅f不變,目光亦未曾分給她半分。
她做賊心虛,一慌亂,便碰到了口袋里偷來的懷表,這是趙安石從不離身的心愛之物。又一次下注豪賭,她向來不管不顧:“那你要告訴我,里面相片上那個女的,是你什么人?”
他放下報紙,平靜的眼神深處潛藏驚濤駭浪,那一刻,小樓仿佛自己身處冰窖寒窟。可偏偏他語調(diào)平和更勝以往,甚至神態(tài)中還多了些笑意:“同我談條件?”
她四肢發(fā)冷近乎顫抖,背后浮起的冷汗經(jīng)風(fēng)一吹便寒至徹骨,卻咬唇與他對視。而下一刻,她潰不成軍,奪門而逃。
因為他說:“她是我逝去的夫人?!?/p>
雨勢漸大,她沖入其中,遙望遠(yuǎn)處淡煙漸升,她仿佛是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悲哀的巨浪和絕望的暴雨輪番夾擊,她筋疲力盡,只能隨波逐流。
傾覆的最后一刻,她心中只剩下一個奇怪的念頭,原來春雨竟是咸的。
小樓在三天后睜開眼,據(jù)說她因猝不及防的高熱昏迷。守在她身邊的是玉笙,她的眸色向來清冷,看向小樓時卻罕見地出現(xiàn)了情緒。小樓借著窗外月色回望過去,終于分辨出那是憐憫。
兩年后,她被再度帶入趙安石的書房,他臨桌而坐,喝了口清苦咖啡后問她:“敢殺人嗎?”
小樓點頭,接著便有人將她帶出書房,遞來的紙上,是她要殺之人的全部信息。那是一個來自廣州的軍火大亨,唯一的弱點是好色。
此時她十七歲,眉眼無一處不攝人心魂,那是介于少女和女人間的奪目容光。教她槍術(shù)的老師曾說,有時候身體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可當(dāng)那人的手?jǐn)堊∷难鼤r,從肺腑油然而生的惡心幾乎讓她吐出來,身體的僵硬輕易被那人察覺,繼而被藏匿的槍暴露出來。那人反客為主地捏住她的手腕和下巴,目光中的情欲被冷酷凍結(jié)。
手槍落地的砉然聲響擊碎了她的生機(jī),完了,她絕望地閉上眼,居然是在遺憾不曾對他說出愛這個字。
手腕處的桎梏奇怪地消失,小樓睜開眼時,那人已躺在地上,胸前的血不斷蔓延。她就此望去,趙安石正冷冷地看著她,手中的槍猶自冒煙。
直到坐回車中,他才說話:“趙小樓,你失敗了。”小樓恍若未聞,文不對題地答道:“我愛你?!?/p>
他繼續(xù)開車,她側(cè)身面向他,積攢多年的孤勇燃成的熊熊烈火映出雙目中斐然光彩。天津河畔的驚鴻一瞥是她豪賭的開端,這一刻終于把自己押上:“我愛你?!?/p>
他終于停下。
已近深夜,四周寂寥無人,婆娑樹影印在他的臉側(cè),又隨著他的轉(zhuǎn)身緩緩移動,將他的情緒一并漫漶:“以后不后悔?”
而她毫無章法地吻了上去。吻技種種,趙安石亦請人教過她們,可此刻她全然忘記,如同嬰兒般瘋狂吮吸,唇舌交纏幾近出血。他將她帶入懷中,翻身壓下。
“小樓,你會后悔的?!彼硢≈ぷ诱f。她卻吻在他的眼瞼之上,從對視的第一眼起,她就被吸入其中,自此無法抽身。
夜風(fēng)拂過車窗外的一排法國梧桐,樹葉交錯的沙沙余音掩不住聲聲喘息。最激烈的時刻,他在她耳邊喚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她揚臂抱住他,剛好遮去眼角水珠,她說:“我愛你?!?/p>
為了一段虛妄的感情追隨停留,她最瘋狂卻又最清醒,她愛他,與他的態(tài)度毫無關(guān)系。
六
趙安石一共收養(yǎng)了四個女孩,對外稱呼這是他的義妹,從“三”開始排行,小樓由此被稱作趙五小姐。而最大的趙三,死在某年冬至。
或許更早,只是那一天剛好報喪的電報發(fā)來。趙安石把剩下的她們?nèi)齻€叫到書房,平靜地說明了這個消息。烽火亂世,軍人在槍林彈雨中九死一生,她們亦穿梭于燈紅酒綠,以言笑晏晏為武器。所以她的死因小樓不知道,細(xì)想后卻又十分清楚。
有淚不斷地滑落,這是小樓第一次經(jīng)歷死別,剩下兩個女孩亦抽泣拭淚,趙安石放下電報,對她們說:“夠了?!?/p>
他曾告訴過她們,對于情緒的控制,三十五秒足矣。但她們并無止淚的意圖,他也仿佛倦極,坐在沙發(fā)上點起一支雪茄,道:“兩分鐘,不能再多了?!?/p>
另外兩個女孩依次離開書房,小樓一直站在他身旁,繚繞煙霧柔和了他的側(cè)臉,寂寥的目光望向虛無,像是對這世間已了無興趣。這是平日里他最令她著迷的姿態(tài),可此時此刻,她只是問:“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是不是也只會難過三十五秒?”
他移開唇邊的雪茄,逆著冬日蒼白的陽光第一次長時間地看她,許久,他輕嘆:“你一直很聰明。”
他什么都沒回答,卻也什么都回答了她。她很聰明,不應(yīng)該明知故問。
第二個身亡的是趙四,依舊是不明不白的死因,閉眼于千里外的他鄉(xiāng)。小樓這時已學(xué)會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緒,臉上淚痕交錯,滂沱大雨卻被眼眶擋住,不多不少,剛好三十五秒。他又是看她良久,說:“小樓,你很聽話?!?/p>
她的確聽話,當(dāng)趙安石告訴她色誘越司令竊取華北軍情時,她無所質(zhì)問,乖巧點頭。推門而出的剎那,他破天荒地開口叫她:“小樓?!?/p>
她頓住腳步,卻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看。斜陽被門縫劈開,在她身上割開晦明兩半,影子一寸寸被拉長,他最終只說:“你走吧?!?/p>
當(dāng)晚小樓紅裙卷發(fā),以孤艷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百樂門舞池,顰笑中蕩漾出驚心動魄的風(fēng)情,步步生蓮間的回首是十里錦繡風(fēng)光。越司令果然淪陷,一枚鉆戒送到她的面前:“換五小姐一支舞,夠不夠?”
華燈耀過鉆石流轉(zhuǎn)出的光澤幾乎讓她眩暈,恍惚中,她看到了初見時的他:“夠不夠?”
她笑了,恰似微雨杏花,帶著羞怯的粉:“買我夠的?!?/p>
之后是柔情蜜意的繾綣,紅拂夜奔的相許,從上海輾轉(zhuǎn)至北平,一場大戲終于開始,你方唱罷我登場,而假戲當(dāng)真的是越司令,逢場作戲的是她。
趙三趙四是她的前戲,小樓明白,她將步入她們的后塵,她亦清楚。
她有偽裝出來的嬌縱,有日日憂思造成的易怒,后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也分不清哪個是自己。午夜夢回,她經(jīng)常想起趙安石那時的欲言又止,或許他想告訴她他的無能為力,或許他想陳述形勢不由人,可他終究什么都不愿意同她說。
她于他向來無足輕重,所以他從不在乎她的誤會,怨懟與失望,這是她的悲哀??筛У氖牵俣纫姷剿麜r,她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愛他已別無他法。
七
小樓趕赴北平和趙安石歸滬是同一天,他們在火車站里擦肩而過,那一瞬,他輕輕對她道:“很快你就能回去了?!?/p>
她反問:“你想讓我回去嗎?”久久未等到回答,一轉(zhuǎn)身,他早已不見。干脆利落的永遠(yuǎn)是他,無論是來還是去,剩下的拖泥帶水,有關(guān)思念,有關(guān)惶恐,有關(guān)憂切,都只屬于她。
列車轟鳴著進(jìn)站又出站,道道黑煙被拉長,將天空割得支離破碎。站臺上有無數(shù)的久別重逢和初次相見,唯有她和他是南轅北轍,蓬山路遠(yuǎn)。
正值晚春,華北平原楊絮紛紛似雪落茫茫。小樓坐上火車后一直倚窗遠(yuǎn)眺,吳媽守在她身邊,見她嘴唇翕動,便垂首恭敬道:“五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沒有?!彼f后又很快反悔,改口道,“去餐車給我拿杯咖啡?!?/p>
吳媽弓著身子走出包廂,小樓的目光又回到遠(yuǎn)處。方才無聲的一句話是她曾對趙安石念過的詩,為山河破碎奔波的是他,而她的身世浮沉恰似風(fēng)中飄絮,命不由己。
前方戰(zhàn)事越發(fā)吃緊,小樓到北平?jīng)]幾天,越司令便親自趕往徐州督戰(zhàn)。一次戰(zhàn)役中,他被流彈擊中,傷口感染再也沒能起來,幾個兒子爭權(quán)奪利不止,滬上軍隊更加以摧枯拉朽之勢全線推進(jìn)。
陰霾在越公館上空層層疊加,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都被壓得幾乎不能喘息,越司令的幾個妾室整日以淚洗面。只有小樓言行舉止一如往常,卻在每晚都被噩夢驚醒,夢里的她置身無邊曠野,前路看不清,后路分不明。
滬上徹底勝利的捷報和玉笙去世的噩耗是同時傳來的,據(jù)說她死在執(zhí)行任務(wù)當(dāng)中,據(jù)說她身中數(shù)槍跌入黃浦江,據(jù)說打撈上來時尸身已腫脹難辨。
小樓雙目空白雙耳茫然,仿佛失明亦失聰。她終于從戲中走出,看到了活生生血淋淋的現(xiàn)實。
困守佛堂的大夫人居然來見她,她看著小樓,看著這個害自己喪夫又喪子的罪魁禍?zhǔn)祝瑔枺骸拔逍〗銖奈幢撑掩w先生吧?”小樓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大夫人又問:“因為他說愛你,你信了?”
她忽然想笑,看著卻更像哭,偏生眼角干凈:“沒有。他從來沒說過愛我。”晚冬雪未消,在薄暮下的光冰冷又溫情,恍若當(dāng)年玉笙眼中的憐憫,憐憫她愛而不得。
第二日,一隊士兵圍住了宅院,大夫人舉槍自盡,女眷瑟瑟發(fā)抖地擠成一團(tuán)等待未知的坎坷命運。士兵分開一條道路,趙安石身形出現(xiàn)在盡頭,小樓鎮(zhèn)定地走出與他對視,他對她笑了,眼角細(xì)紋舒展時,竟有溫潤如玉的錯覺:“走吧。”
仿佛回到了十二歲那年,她亦步亦趨跟隨他上車,毫無征兆地就問:“你有沒有愛過我?”
之前她從未問過,因為知道答案,之后大概也不會再問,因為這半生糾纏,她已是困頓不堪。
他坐在駕駛座上,作勢欲回頭看她,最后卻開車駛出。周圍建筑倒映在車窗玻璃上,她想到了十七歲那晚的樹影風(fēng)聲,當(dāng)時的她以為在這場賭局中自己穩(wěn)操勝券,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之前的孤注一擲,僅僅換取了入場的資格。
周圍人煙漸漸稀少,她忽然覺得累極,側(cè)頭合目,卻聽到他的回答:“沒有?!?/p>
她不曾睜眼,只一味地笑,輕緩說道:“我知道,一直知道?!?/p>
街道兩邊有重兵把守,肅靜中,她清楚地聽到一道破裂聲,來源于她的胸膛深處。
八
一別三年再度回到上海,物是人非事事休,但她已經(jīng)無淚可流。老管家彎腰喚她“五小姐”,她不說話,看趙安石走入書房掩門,最后她身子一歪,栽倒似的陷入沙發(fā)中。
老管家被嚇到,急急詢問她有無大礙。她擺了擺手:“給我拿壺水煙?!惫芗疫B忙取來,她吸上一口后不停地咳嗽,等終于平復(fù),轉(zhuǎn)頭卻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正看著她。
女孩藍(lán)衣黑裙,清清爽爽的學(xué)生打扮,見到小樓回望過來,就立刻低下了頭。管家向小樓解釋,道女孩是趙安石的侄女,小樓以手支頤問她話,女孩只是一聲不吭。
趙安石忽然從書房走出,目光直接越過小樓投到女孩身上,命令她先上樓,女孩如釋重負(fù),逃一般地跑了上去。
小樓知道他有個侄子,卻從未聽說過他有侄女。女孩的裙擺消失在樓梯盡頭,恍惚中,她看到豆蔻梢頭的自己?;蛟S女孩和十?dāng)?shù)年前的她及玉笙等人一樣,最終成為她們的后戲。
只是關(guān)于他的種種,之前她事無巨細(xì),想要了如指掌,現(xiàn)在卻已統(tǒng)統(tǒng)不想再過問。但他竟頭一次主動解釋:“她的父親是我的戰(zhàn)友,為我而死,我答應(yīng)過她父親,會照顧她到成人?!?/p>
她只覺疲憊,任他將自己抱回樓上臥房。途中,女孩下樓看到了他們,紅著臉跑開。
“小姑娘蠻純情的。”她感嘆時,想到了自己的十五歲,對著他懷表里的照片泛酸,以為自己是在情場博弈,哪知只是演了一出獨角戲。
拂曉時,她被噩夢驚醒,一翻身便看到穿戴整齊的他坐在床頭藤椅處。屋內(nèi)并未開燈,稀薄晨光點亮了他鬢邊寥寥白發(fā),側(cè)顏卻還是初見風(fēng)姿。
“不多睡會兒?”他問。
“你知道什么是緣分嗎?”她撐著身子坐起,答非所問的回應(yīng)聽起來像是夢話,“有人告訴我緣分在于天定也在人為,緣是上天給的,分卻要靠自己爭取?!?/p>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呢?”
“人人都愛說有緣無分,”她揉著太陽穴笑了起來,“可若是有分無緣呢?”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可唯有愛情,不能天道酬勤。
之后的日子難得平淡,他亦是難得每晚都陪她。早年的經(jīng)歷讓他連入睡都十分警覺,每次她一睜眼,他總能被驚醒,然后寬慰一句:“睡吧?!钡琅f噩夢連連,總覺自己大限將至。
她將這話對他講,他的呼吸有一瞬停滯,抬手拂去她臉側(cè)凌亂的發(fā)絲,最后停留在她的肩上:“怎會,你才二十七歲?!?/p>
恰逢如日中天的壯年,他說她的未來還很長,而她覺得自己早已走完所有的路。
九
趙安石侄女的生日剛好也是初春,女孩指名道姓要吃沈大成糕點,他對女孩向來縱容,不假思索道:“好,我去買?!?/p>
小樓正在用早飯,聽后笑意盈盈地起身挽住他的胳膊:“我陪你?!?/p>
她自北平回來后就沒有對他主動提過要求,當(dāng)初的孤勇與熱切已被現(xiàn)實磨平棱角,除了每日逗趣女孩,她極少有笑。
他低頭看她,像是為她忽然變換的態(tài)度驚訝,微微頷首:“好?!?/p>
糕點鋪照例水泄不通,他將車停在路旁,讓她坐在里面等他排隊回來。她嫌悶,不過一會兒就下車透氣,極細(xì)的雨絲落在她臉上,而東方天際一輪紅日正不斷攀升。她覺得好玩,伸手去接雨絲,指尖方向所在處,他提著紙包終于走來。
她下意識地想對他笑,卻忽然傳來槍響,在明白發(fā)生何事之前,她的身體先于思維做出了反應(yīng),揚臂如同展翅,將他結(jié)結(jié)實實擋在身后。
原來愛他早已成為本能,縱然她曾自暴自棄,曾心灰意冷。
她聽到了槍聲,聽到了人聲,最后聽到自己的血落下的聲音,也終于看到胸前不斷擴(kuò)大的紅。他的聲音在沸反盈天中漫出:“小樓,我們?nèi)メt(yī)院?!?/p>
她感覺自己被人抱起,費力地抬眼看他,想要觸碰他的臉,卻被他握住了手。他帶她上了車:“我們?nèi)メt(yī)院,很快的。”
“我……若是死了,你……會不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記得我?”說話對她來講已是艱難,但他還是不回應(yīng)。
他是她此生唯一所求,卻也是她此生唯一的求不得。她與他的賭局中他從未下注,自始至終只有她一人,將青春、熱忱和愛情輸?shù)脧氐???纱丝?,她竟很滿意自己的遭遇。
手無力垂下,這拖泥帶水的一生,終于干脆利落地收了場。
他又抱著她走下車,已經(jīng)趕來的衛(wèi)隊怕他出事,圍成圈鐵桶一樣守著他。他好像沒看見,大踏步往前走,其間,低頭輕聲說:“我們?nèi)メt(yī)院?!北M管她的雙目再無睜開的可能。
有士兵忍不住提醒:“趙先生,五小姐她……她已經(jīng)去了?!彼腥粑绰?,卻在某一刻忽然頓住腳步,深邃的眉眼淡漠如常,冷靜自若仿佛方才的失態(tài)從未發(fā)生,命令道:“把車開過來?!?/p>
小樓被他安置在后座,安靜的樣子如同熟睡,他亦疲憊地靠著椅背。腕上的手表濺了她的血,分針秒針交匯又分離,她以命完成了最后一次豪賭,換來他為時兩分鐘的不動聲色的癲狂。
陽光被雨絲折射出斑斕色彩,光影離合間,依稀是她這一生的匆匆回溯,最后湮滅于他的一聲嘆息。
他曾見過滄??催^巫山,年少時波濤洶涌的情感隨那位故人的一去不返戛然而止,繼而枯萎凋謝,最終一片荒蕪。她是他取次花叢途中的風(fēng)景,他欣賞卻不曾為之駐足。
所以情最濃時,他只是回答她:“沒有?!?/p>
雨絲匯成的點滴行經(jīng)嘴角,他漫無目的地環(huán)視,此刻唯一能從心底捕捉到的清晰思緒竟與十五歲時的她所想如出一轍。
小樓一夜聽春雨,原來春雨竟是咸的。
只可惜深巷明朝,無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