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初
離別嘉黎回家里,未到家里想嘉黎;
戰(zhàn)士家里在哪里?且把嘉黎當家里。
這是1985年我在那曲地區(qū)文化局工作時編輯藏北第一本文學雜志《雪蓮》時,原嘉黎縣人民武裝部賈寬河科長回老家陜西休假路上投寄的一份詩稿,經(jīng)我修改成這四句,發(fā)表在創(chuàng)刊號上。后來,不少在嘉黎縣工作過的同志都流傳著這幾句順口溜,表達了我們對嘉黎縣的深厚情感。
我是1976年10月分配到嘉黎縣工作的,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當時的嘉黎縣政府所在地剛剛從老嘉黎縣(如今的嘉黎鎮(zhèn))搬到達瑪溝不長時間,所謂縣城大概也就只有二十棟左右的土坯平房。更早的時候,1959年民主改革建立嘉黎縣紅色政權,嘉黎縣還屬于林芝專區(qū),是后來自治區(qū)副主席宮蒲光的父親宮玉亮同志擔任第一任縣委書記,一共九個人,騎著幾匹馬,趕著幾頭牦牛馱物資,帶著一頂帳篷來的。他們走到哪里宿營,就把帳篷扎下來,把一塊木牌插在草原上,那里就是縣委所在地了。據(jù)說,后來他的警衛(wèi)員當了縣公安局長,報務員當了郵電局長,會計當了財政局長。我到嘉黎縣沒過幾年,因為地質(zhì)考察發(fā)現(xiàn)新縣城背后的高山上有泥石流的危險,又從達瑪溝搬到了當時的阿扎區(qū),即現(xiàn)在的縣城。
我在嘉黎縣工作的第一年,是在縣委辦公室做文字工作,基本上就是跟著當時的縣委書記次仁加保下鄉(xiāng),人家說我是書記的筆記本。當時,只有從地區(qū)到縣的一條簡易公路,每年還有幾個月大雪封山,出行全靠騎馬。縣里的干部,很多都有自己的馬。每到黃昏,那些馬就跑回到主人門口來吃飲料,主人還給馬梳理鬃毛,那時除了人的戶口、糧本,還有馬的戶口和糧本呢,讓我很是羨慕。書記當然有他的專騎,我是雇馬,雇馬的費用是每天5角錢。那一年,我有100多天是在馬背上度過的。我跟著書記騎馬,走遍了除尼屋區(qū)以外的7個區(qū)。書記高興的時候,打著馬跑得飛快,還唱著他兒時的民歌,那是很愉快的經(jīng)歷。書記跟我說,上山不騎不是馬,下山騎馬不是人,你一定愛惜自己的馬啊。但也有實在太累的時候,書記就調(diào)皮地說,不是人就不是人吧,下山時他就反過身來,倒騎著,爬在馬屁股上,一搖一晃地下山。連著騎幾天馬,磨破了屁股,書記告訴我,有一個秘方,早上醒來的時候,用手指蘸點唾沫涂在傷處,就不會那么痛了。我的尾椎骨處至今還留著騎馬磨破的傷疤。書記英年早逝,遺體安放在那曲烈士陵園,去年清明我還去給他獻過哈達。
1977年,自治區(qū)革委會副主任熱地同志到嘉黎縣視察工作,縣里沒有招待所。縣領導就說,看看誰家比較干凈就住誰家吧。因為我住的是新房子,而且長年下鄉(xiāng)沒人住,房子當然比較干凈,就讓我借住到別人家,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據(jù)說,熱地同志披著一件軍大衣,走進我的房子就問:“這是誰家房子???”縣委領導回答,哦,這是新來的大學生的房子。熱地同志就說:“新來的大學生嘛,應該到基層去鍛煉?。 钡诙?,縣委就開會決定,把我調(diào)到海拔最高、條件最艱苦的麥地卡區(qū)去當文書了。每當我說到這一段,熱地同志知道了,就說,我得罪小吳了,小吳對我有意見。其實,我很感謝他,給了我這樣一段難忘的基層經(jīng)歷。熱地同志后來還考慮過調(diào)我給他當秘書,可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北京工作了。
我去麥地卡上任,是搭乘一輛大卡車,坐在貨廂里,到麥地江橋,住在橋頭的道班,再由林堤鄉(xiāng)(那時叫公社)派一匹馬。我對送馬的牧民說,麥地卡在哪里,我不知道?。∧撩窬椭钢R說:“這馬知道?!庇谑?,我騎著這匹識途的老馬,帶著自己的行李卷,獨自往麥地卡方向走去。那天下午,正逢上大雪,我覺得都快凍死了,天都要黑了,還沒有到達,而且已經(jīng)不知道方向了。我想了想,便打馬往高處走,向遠方望去,那里有微弱的燈光。循著燈光前往,才到達了我的新的工作崗位:麥地卡。第二天,那匹馬就自己跑回林堤鄉(xiāng)了。
那曲地區(qū)最高的居民點和最低的居民點都在嘉黎縣境內(nèi),而麥地卡就是最高的,海拔達5000米!那周圍兩千平方公里只有我一個漢族人。我們要去往所屬的鄉(xiāng)村和任何地方,都是靠騎馬。區(qū)里的干部都有自己的馬,我沒有,但區(qū)里也養(yǎng)著兩匹馬,我可以隨時使用的。縣里每年冬天要開三級干部會,我們麥地卡區(qū)的一行人去參加會議,要騎五天馬。我們區(qū)委書記桑美對我非常好,平時很照顧我的,但他的性格比較暴躁。當我們騎馬騎到第四天,很快就要到達阿扎區(qū)的一個村,那是我們預計的宿營地,已經(jīng)遙遙在望了。天色已晚,我心想趕快到達那里就可以休息了,可桑美書記突然命令:“下馬,休息!”我就嘀咕著:“不是很快就要到了嗎?還不到那兒休息去?”桑美書記很不高興,對我吼了起來:“你這個漢族大學生,怎么這么啰嗦!這里有草!”我一時還沒明白過來“這里有草”是怎么意思,心想,怎么那么兇???聽到書記的命令,大家趕快下馬,卸鞍子,把馬放了。后來我才知道,這里有草,原來他是心疼馬呢,趕在太陽下山前,在這片好草地上讓馬吃點兒草哇。
有一次我正好在縣里,接到《西藏文學》編輯部的電報通知,讓我到拉薩參加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我拿著那份電報向縣委請假,那時候能夠參加自治區(qū)一級的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在縣里也算是一樁不簡單的事情哦。但當時縣里通往那曲的路被大雪封住了。我要先騎五天馬到麥地卡,在那里換一匹馬,再從那里騎四天馬,才到那曲。到那曲鎮(zhèn)那天傍晚,我想去文工團老同學黃綿瑾家投宿,敲錯了門,一位藏族演員開門一看,我穿著老羊皮藏袍,牽著一匹馬,就把門摔上了,甩了一句:“老牧民!”第二天,我又從那曲搭一輛大卡車,整整一天,最終到達拉薩。我到自治區(qū)交通廳招待所報到,前臺接待員問我來干什么的?我說來開會啊,人家又問,開什么會啊?我說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會啊,人家告訴我說:“噢,那個會早就結(jié)束了!”很多年之后,我跟人家約談、跟朋友約會,打電話時,最忌諱別人說“馬上”——“什么‘馬上?‘馬上還是‘車上?要是車上就說到哪兒了,要是‘馬上我就不等了”——騎在馬上從藏北過來,那還不知道啥時候呢!這可能是當年騎馬落下的毛病吧。
我一直希望有一匹屬于自己的馬。我跟書記提出,要買一匹馬,書記同意了,說費用可以到縣財政報銷,大約300塊錢左右,馬就自己去找。我本人個頭比較高,想挑一匹個頭比較高的馬,就相中了原嘉黎區(qū)烏區(qū)長的馬,那匹黑色的馬個頭比較高大,但區(qū)長不同意??h委書記去說情,不行;他夫人阿媽格桑去說情,也不行。后來聽到的是,他說,小吳那小伙子是不錯,但他一個漢族大學生,不會愛馬,不會養(yǎng)馬,要是我的馬以后有什么事情,會傷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我終于也沒有一匹屬于自己的馬。后來,有傳說,那個吳大學騎死了麥地卡的兩匹馬。這絕對是謠言,至于是不是騎傷了,那是有可能的。
我在嘉黎縣工作了三年,調(diào)到地區(qū)文教局工作。但嘉黎縣、麥地卡區(qū)的人經(jīng)常來看我。有一天,麥地卡的一群牧民兄弟到地區(qū)來采購一些生活日用品,他們騎著馬,趕著一群牦牛,來到地區(qū)文教局的院子里,來看他們曾經(jīng)的文書,就睡在我家的地上。我們一起煮他們帶來的牦牛肉,一起喝酒,像一家人似的。第二天早晨,他們騎著馬、趕著牦牛走了,文教局的院子里留下了一坨坨冒著熱氣的牛糞馬糞,我的同事們就指著我大罵:“你這個老牧民!”
四十多年后,我和曾經(jīng)在嘉黎縣工作過的嘉措、閆兵回到了嘉黎縣。這里的道路已經(jīng)四通八達,每個村都通了公路,每個鄉(xiāng)都鋪了油路,我們麥地卡鄉(xiāng)也是黑色的油路,我曾經(jīng)騎了大半天馬才能到達麥地卡的路程,只需20分鐘就能到達了。
嘉黎,已經(jīng)駛上發(fā)展的快速路了。
最讓感動的是,一位曾經(jīng)在藏北工作的藏族老同志在憶起往事時對我說,你們那時候真是太艱苦了,現(xiàn)在變化多大??!但如果今天不是這么好,你們當年的苦不是白吃了嗎?
艱苦的歲月,變成了美好的回憶。想起嘉黎,就會想起前面那首順口溜:
且把嘉黎當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