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輝
文潔若老師今年九十一歲了。拜望過她的文化界朋友、新聞記者有許多,無不為她的生活狀態(tài)感到震驚和佩服——在多年未經(jīng)整理的屋子里,沒有電視,沒有電腦,獨居的高齡老人守著一部電話和一方書桌,日日筆耕不輟。每年我去看望她一到兩回,其實,她的生活并非一成不變。每回我都能從雜亂的屋子里找出與上回不同之處:原本堆在此地的雜物,被轉(zhuǎn)移到了彼處;新出版的譯著在進門處越堆越高;新寫的譯稿在書桌前不斷更迭。
唯一不變的是,蕭乾先生始終在大幅照片上朝向她開心地笑,書桌前擺滿各個年代家人的合影,每一個人也在對著她開心地笑。在寂靜的屋子里坐著,竟好像能聽見笑聲。
大部分時光,她都伏在桌上不停地翻譯。天色暗了,伸手拉一拉不知從哪垂下的細繩,一盞黃色的燈泡為笑著的人們增添了溫暖的臉色。
日復(fù)一日,她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地做著一些什么,又堅決地不做一些什么。
在看望她之外,我會時常打電話給她問候,遞上一些她愛吃的時令水果。她的聲音永遠響亮且飛快,思路跑在我的前面,當(dāng)我以為她還沒聽清是誰來電的時候,她連交代我的事兒都說完了——開門見山,惜時如金是她的習(xí)慣,“腦子好使”是她極為驕傲的地方。有一回,她在電話里讓我查詢多年前自己捐贈的某部譯稿,直接說出了原著的日文書名,語氣似乎覺得我應(yīng)該能聽懂。
年復(fù)一年,她堅持在靜默中專注譯事,歲月也對她格外溫柔,天真的笑容未曾沾上一絲疲憊和陰霾。
四天前的傍晚,北京剛從一股初秋的冷空氣中緩和過來。華燈初上,木樨地一幢老房子狹小的電梯口,鄰舍間熱鬧地彼此招呼著今晚做什么菜,樓道內(nèi)升騰起柴米油鹽的暖意。文老師家換上了簇新的防盜門,是女兒最近從美國回來給安裝的。她一見我來就說,咱們今天別去老地方吃飯了,最近發(fā)現(xiàn)一處特別好,“物美價廉”。我說好啊,正好剛從姚雪垠先生哲嗣姚海天老師家過來,離這兒很近,要不大家一起吃吧。她欣然答應(yīng)。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翻譯家文潔若和作家姚海天的第一次見面,也是蕭乾家人和姚雪垠家人的第一次見面。
“物美價廉”的好地方,其實是一家以鍋貼為特色的小吃店。在五平方的小房間里,我們在圓桌旁圍坐下來,座位卡著墻壁,沒有一點空隙。兩位老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拿出自己的書互贈,書中都已題寫了上款,是傳統(tǒng)的文人禮數(shù)。
文老師在贈我的書上用日語寫了一句“希望你喜歡這本書”。我自言自語地念了一遍,沒想到她一下就聽見了,高興地說你發(fā)音很好?。∮幸皇赘枘懵犨^嗎?是這么唱的……她哼唱起來,興之所至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牛皮紙信封,用日語在背面一行行地寫下歌詞,邊寫邊唱。唱完一遍,她興高采烈地說,這句“金子做的船上有個銀子做的槳”多有意思!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大家早已放下碗筷屏息凝神地聆聽著,被這份赤誠的快樂感動得說不出一句話。
有人說,一個人若會忽然唱起歌來,說明他還年輕。文老師,她眼里都是晴朗的天空,沒有一片烏云遮擋;她從心底里哼唱出的歌謠,都是美麗的自然風(fēng)光和悠遠的意境,沒有一絲憂傷煩惱。那天,她唱了五首歌謠,完整地寫下了五篇歌詞。正想唱第六首時,我不忍心她太勞累,提議先吃飯,她立即回答,好吧!可是我一點不餓!她忘了,出門時還興致勃勃地說想吃鍋貼呢。
唱完日語歌,她說你聽聽這里的內(nèi)容是什么意思——接著唱起了一首法語歌。我只聽清了幾個單詞,就如實回答。她認真地聽著,若有所思地說,這是圣心學(xué)校的歌啊。后來我查詢了資料,1940年她拿著優(yōu)等生獎狀和全勤獎狀從小學(xué)畢業(yè),進入圣心學(xué)校讀書;在清華大學(xué)就讀期間,她的法文成績是89分。原來,這是一首藏在心里七十八年的歌啊……
離開小店時夜幕已降臨,她顯然還沒有從興高采烈中回過神來。事實上,吃飯時她都心不在焉,掛念著那些年代久遠的歌謠。我們一路護送她回家,姚海天老師夫婦慢慢地走在前面,我扶著她更慢地走在后面。老式小區(qū)路燈昏暗,幾乎看不見路面。為了安慰她不必著急,我拿出手機照明,一邊說我給您唱歌吧,唱一首山口百惠的歌。她很顯然并沒有聽過,但仍極為認真地聽著,不時地重復(fù)句子以示鼓勵。這段不到二百米的路程,她看著路面,我看著歌詞,倒像是年邁的她在夜色中為我?guī)?。仔細想想,不正是這樣嗎?
普魯斯特曾在《追尋逝去的時光》中寫道,真正的作品不會誕生于明媚的陽光和閑談,它們應(yīng)該是夜色和安靜的產(chǎn)物。對于文潔若老師而言,陽光和夜色一樣安靜,甚至是絕對的靜默。陪伴她的是往日美好的記憶,是此刻清晰的決心和毅力,是將來堅定的信念和目標。經(jīng)歷了歲月的坎坷和磨礪,心中的歌謠依然可以如此美妙動聽、純潔無瑕,也許這就是一顆強大的心靈所給予人們的震撼和感動吧。
(常朔摘自新民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