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我喜歡獨自散步,或大街,或小巷,或湖畔,或隨便什么小徑,任小徑落滿隨便什么顏色的花。
就一個人散步隨意,可控步速,想快快點,想慢慢點,想忽然停下來莫名其妙看看天上云,也沒事,或忽然斜幾步,或摸摸墻前躥起的葉子,心想這是什么植物,香氣這么淡雅。有時候忽然迎面一絲涼風(fēng),又聞天邊幾聲鳥鳴,沒來由地生了傷感,眼角顧自濕了,便掏手帕去揉,旁邊也沒人斜眼說,一爺們掉淚,什么出息!
這天一早,朋友們就嚷嚷說去看日出,說是太陽八點二十分吐紅,大家動作快點,早餐對付一下就跟著出發(fā)。我便獨獨說不去了。山里海邊看日出多回,不想經(jīng)驗重復(fù),盡管那一刻撕心裂肺壯烈非常,自己心想,還是趁這個時辰獨自走走為好。
這個小鎮(zhèn)子七點多了天才蒙蒙亮,八點多出門,正好晨風(fēng)習(xí)習(xí),起起伏伏的小街幾乎無一行人,西班牙人睡得真香。
除了酒店,我便沿著一條我昨日晚上未曾走過的小街行走。那街干干凈凈,一路緩緩上坡,像要去天上,這種感覺叫我喜歡。
兩側(cè)鋪子不多,都是關(guān)門的。街上偶爾有小汽車開過,濺起幾片花瓣,除此之外,天地間寂靜無聲。
沿街走到坡頂之后,發(fā)現(xiàn)小街繼續(xù)往前蜿蜒,同時也往兩側(cè)爬開。身歷高處,似乎也可觀望日出,見東邊一片屋頂,瓦上已是血紅了,想必伙伴們都在那里雀躍,相機啪啪不停。這個名叫龍達的小鎮(zhèn),海拔七百來米,居懸崖之上,觀日出原本是理想的,而我,此刻,卻獨獨望著西面。
這里望西面風(fēng)景好,腳下仿佛是個觀景臺,也有欄桿。扶欄望向西邊,竟見視線下方沉淀著一大片沉沉浮浮的白霧,而懸崖下面的紅色屋頂與黃色屋頂,便在這白霧里浮現(xiàn),隱隱約約。山下人若抬頭看霧,怕就是云了。
而那深褐的粗重的峭壁則一柱一掛地從那白霧里升出,筆直上躥,與我的視線齊平,敘述著這個西班牙南部小鎮(zhèn)的險峻。怪不得旅游手冊要大驚小怪介紹,說這是個云端里的城市。
清涼的晨風(fēng)迎面拂來,一縷又一縷,也不覺寒,倒是看得呆了。
心里忽然想,這晨風(fēng),這白霧,這峭壁與躲在峭壁底部的那片影影綽綽的紅瓦房子,還有我此刻站立著的這小街的高端,以及默立在街旁的一群又一群精致的白墻房子,房子窗臺上開放著的這些紅的花、藍的花、紫的花,甚至這小鎮(zhèn)整個的早晨,現(xiàn)在都是我一個人的,都入了我一個人的目光,吹在我一個人的皮膚上,進了我一個人的境界里,這種感覺多么奇妙。若是有兩個人出來散步,那這一切就得分成兩半了,就得對半切了,這真是不敢想,這就很有點缺憾了。你或許會說一加一大于二,一加二大于三,兩個人三個人的感受加起來,互相一堆,就倍加豐富了。但在我,這仍不敢想,還是一個人好,我一個人,會給予我周遭的景,獨份的美。
哪怕,對撲上來的清涼的風(fēng),一縷一縷的,我也給它獨份的擁抱。
獨自散步,就賺個隨意,滿眼過去,都是景,都是獨一份的感受,都是平生的經(jīng)歷、偶得的體悟、自撰的哲學(xué)。
那些紅的花、藍的花、紫的花,連同那幾粒離開又黏合的嗡嗡嚶嚶的蜜蜂,都是回憶。
離開小街的高處,我又倒著走回去,這又是下坡的愜意了。眼里依舊是晨風(fēng)里那些清涼的房子,窗臺上那些彩色的秋天。只不過,樓墻上端的顏色有了變化,一種金色的耀眼的光亮在白墻上緩緩擴大自己的面積。
我往東看,白房子與白房子的縫隙處,已經(jīng)冒頭的太陽果然已在閃現(xiàn)它的熱情,一晃,又一晃。我的伙伴們肯定已經(jīng)以集體歡呼的方式迎接它的露頭。果然進得酒店,從興奮里還沒有緩過勁來的伙伴們一個勁嚷,你為什么不去啊,你不去太可惜了。
我笑笑,只不語。
我要趕快回房收拾行李箱,旅行團即將出發(fā)。下一個點是塞維利亞,航海家哥倫布出發(fā)的城市。
朋友們,我那個閑散的獨份的小鎮(zhèn)早晨,看來你們沒有。
(常朔摘自《解放日報》2018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