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樺
1
夏日的金沙江,在如火如荼的鳳凰花中燃燒,在夜晚的風(fēng)聲里冷卻,暑氣和江水混合在一起,散發(fā)出青苔的苦澀和各種魚類的腥咸。
清晨的江風(fēng)算不上溫柔,但不再粗糲和瘋狂,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接納著南來北往的過客。深邃的江底把調(diào)皮的細(xì)浪和狂妄的波濤擄進(jìn)博大的懷抱,波濤洶涌的金沙江在粼粼的波光里安靜下來了。
沒有漁火,沒有燈光,沒有車馬的喧囂,這樣的夜晚是豐盛的,充實的,同時還融入了無限的遐思。
渡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2纯堪叮駛€忍辱負(fù)重的巨人寵辱不驚地等候著過江的行人及車輛,輪船、汽艇守候在碼頭的淺灣里,彼此相互照應(yīng)著,偶爾有艘漁船悄悄劃過,江面上的生命氣息便從此開始蕩漾,并慢慢地放大延伸,彰顯出無限生機(jī)。
汽笛高亢而嘹亮,如同一把鋒利的巨劍刺破闃寂的長空,無數(shù)斑斕而繽紛的光從天縫中漏下來,把銀色的沙灘和碧色的江水染成金黃。太陽揉揉惺忪睡眼,慢慢地跳出云層,水天相接的地方呈現(xiàn)一片若隱若現(xiàn)的山巒,仿佛披著輕紗的少女在等候心儀的王子降臨。
2
從龍街渡順流而下,行水路約百余里,有個急彎,猶如人們彎曲的肘關(guān)節(jié),江畔有個村莊,名曰:黑者,意為江水轉(zhuǎn)彎的地方。
五月的江面,曉風(fēng)拂來,夾雜著細(xì)沙顆粒,若張開嘴,很快就會覺得牙磣,清冽的江水在山與山的懷抱里無拘無束地奔騰不息,一路歡歌笑語。稍不留神,便闖入一個神秘的拐角處,江水撞擊在岸邊的巨石上激起了千層浪,碰壁后的浪濤返回來在另一側(cè)彎道處盤旋著,形成一個個驚人的漩渦。
船頭拉著警戒線,可是我們一伙人哪里把彩條旗放在眼里,此時,藝術(shù)好像占據(jù)了每個人的心,藝術(shù)生命爆發(fā)出力量時,好像一切都勢不可擋,危險于每一個人而言,似乎沒有任何意義。大伙朝船頭涌去,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一樣和船員攀談起來。船員是個六十出頭的男人,臉龐略顯暗紅,是那種高原紫外線特別打上的印記。他身穿一件灰白相間的T 恤衫和一條深灰色褲子,腳穿一雙藍(lán)色塑料拖鞋,一眼看去,顯得極為邋遢。不過他腰身硬朗,抬頭挺胸,是那種鐵骨錚錚的漢子。船員自我介紹說,他已經(jīng)有六十三歲了。我們不信,除了蒼白的頭發(fā)可以證明他的介紹不假外,他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一副大蛤蟆鏡架在高高的鼻梁上,很多神奇的故事便從他的嘴角妙趣橫生地流淌出來。
什么落水洞、金磚巖、以進(jìn)嘎、西瓜咪、白馬口等等,每一個地名都掩藏著一個神奇的故事。老船員可謂是一個真正的江湖老手,他能說會道,把每一個故事都演繹得回腸蕩氣,趣味無窮。講完了金沙江的故事,接著講自己的故事。他講了幾個在水上救人的故事,似乎常在江上走,救人已經(jīng)成為生命的一部分,似乎自己和江水密不可分,融為一體了??傊?,我看出無論江水怎么變化,兩岸的山怎樣變化,他自始至終有一點是不變的,就是他目光犀利,頭挺得高高的,嘴角始終流露出一種豁達(dá)與開朗,自信和堅韌。
3
上午十點半,我們乘坐的輪船停泊靠岸了。經(jīng)打聽,才知道已經(jīng)到了丙弄村,在村委會吃過午飯,是十二點多鐘了。
這時,頭發(fā)和胡須都已花白的船長打來電話,再三催促說,因為正值枯水期,加上下游的電站正在開閘泄水,水位下降得非常快,再不走水位將更低,那么要到黑者就不可能了,大家最多只能在以進(jìn)嘎過夜,次日清晨才可以起航。
我們一行人收拾好行李,急匆匆地登上輪船。
等所有人都返回到船上,船長突然臉色沉郁,他指著一塊直立于江邊的石頭說:“看,那就是我們的導(dǎo)航石,若水位下降到危險區(qū),就不能再航行了,下游有個地方彎急灘險。現(xiàn)在水位已經(jīng)降到了危險區(qū)域,若只降不升,那么今晚只能在以進(jìn)嘎過夜,然后看水位行事?!?/p>
輪船再次啟航,一伙人的興趣似乎跌落到谷底??达L(fēng)景評頭論足的人漸漸減少,可能是飯飽神虛的緣故,有幾個人居然躺在木板凳上睡著了,很快就發(fā)出了嬰兒般的呼吸聲。
4
順流而行,兩岸的山巒、村莊、峽谷、樹木、巨石在緩緩后移。最有意思的是沿江沙灘附近的蘆葦,它們在江風(fēng)的吹拂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葉片摩擦聲,仿佛一對對情人在蘆葦蕩中嬉戲打鬧,又像久別重逢的戀人在竊竊私語。那場景總是讓人煎熬,世界的一切美好似乎都將在此時此刻發(fā)生,遠(yuǎn)游的人停下來了,幸福的人開始傷感,傷感的人開始憂郁,開始歇斯底里地吶喊,似乎天地間的蒹葭專為世間的情種所生長。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肥沃的金沙江水把一地蒹葭滋潤得蔥郁茂盛。初夏的蒹葭沒有白露,也沒寒霜,只有一地蒼涼,金沙江兩岸險峻,除了風(fēng)聲和水聲,更沒有伊人在江水對面。
云白得像洗過一樣,猶如雨露滋潤過的曼陀羅,天空藍(lán)得沒有一點瑕疵,我目視前方,一屁股坐在船頭的鐵板上,把腳伸得長長的,讓整個身體都放松下來。
我們沿江而下,在激流涌進(jìn)中追逐落日,踏舞一個人的天堂。
5
到以進(jìn)嘎了。老船員說,以進(jìn)嘎從前叫野雞嘎,因為村莊下面的植被保護(hù)得特別好,所以這地方野雞成群,帶上一個彈弓,隨地?fù)炱饌€石子,拉弓射彈,野雞便撲騰著翅膀在沙灘上作垂死掙扎樣,人們跑過去撿起中彈的野雞,拾掇一些柴火,就著沙灘上的石頭,燃起一堆火,隨著青煙裊裊過,野雞的肉香讓人直咽口水,在以往那種缺衣少食的年代,能吃上噴香的野雞肉簡直就是一種奢侈事。
下船后,大家都被一片綠蔭吸引住。走近一看,原來是三株枝繁葉茂的大樹撐起的巨傘。
開始,我以為就是一株榕樹長成的獨樹成林罷了。細(xì)心觀察,才發(fā)覺兩邊是榕樹,中間的一株卻是虬枝橫生的木棉。
抬頭往上一看,榕樹已經(jīng)占據(jù)了木棉的上空,再看看木棉樹的腳下,有三方都被榕樹侵占了,沒有被侵占的一方卻有一塊巨石擋住。奇怪的是,木棉樹并沒有死,而是頑強(qiáng)地在夾縫里生存下來,它的上空被榕樹搶占了,不要緊,它便俯下身子將兩條粗壯的枝干伸向了金沙江畔。
我轉(zhuǎn)到木棉的后面看這棵樹時,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驚詫。我發(fā)現(xiàn)這棵樹就像一個腰背佝僂的老人伸著兩只巨大的長臂,難道要去拽住金沙江嗎? 我簡直是天馬行空般突發(fā)奇想。我很快給這棵樹取了個名字:在夾縫中生存的抱江樹。
我被木棉樹那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和敢于低頭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精神所震撼。想想我們自己,有幾個能夠做到這一點呢?我們往往不愿俯首,不會避讓,總是要爭強(qiáng)好勝出盡風(fēng)頭,即便把自己弄得鼻青臉腫傷痕累累也不回頭。人啊,一味地爭名奪利,一味地不會滿足,最終只會讓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淵。
經(jīng)我點破,眾人似乎知道了個中緣由,都以樹為背景拍照留念,拜樹為師,修煉自己。
6
旱蘆葦葳蕤,淹沒了通往村莊的小路,撩開凄凄楚楚的葦花,沿著一條模糊不清的沙石小路入村,村腳下有一沙灘,沙灘旁邊有幾株榕樹,榕樹蔥蔥郁郁,密密層層的樹葉把灼熱的太陽擋在了外面。兩個大約七十多歲的老媼坐在樹下閑聊,一只大黃狗臥在她們身旁呼呼地睡大覺,愜意而幸福。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帶著弟弟在沙灘上奔跑,一條乖巧的小花狗追著他們跑,她們跑累了就到榕樹下玩游戲,小花狗卻臥在她們身旁伸著長舌頭喘氣。一個身穿艷麗彝族服裝的少女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江畔的小山村被姑娘點亮了,相機(jī)的快門在咔嚓咔嚓地響個不停,他們意欲把一切美的東西都定格在自己的存儲器里,只盼有朝一日人老體衰,老態(tài)龍鐘,不能夠再行走山水,希望能夠從存儲器上找到一點青春的記憶,一絲幸福的慰藉,以至于一生無悔。
接著,笛聲響起來,齊整的腳步伴著高亢的歌聲在榕樹下回蕩。十幾個中年婦女和三個中年男人為我們表演彝家男女對情歌。
江畔彝家人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天生就受到江水的哺育和滋養(yǎng),所以賦予了靈性和神性。他們一出生就接收了金沙江的洗禮,從學(xué)說話開始就聽著金沙江的調(diào)子,從學(xué)走路就在沙灘上無拘無束地奔跑,然后走進(jìn)江心,和江神對話。所以他們的嗓音高亢而嘹亮,可以劃破云天,一切沒有刻意的偽裝,沒有經(jīng)過精心的準(zhǔn)備,可是他們體態(tài)輕盈自然,富有神韻。
水位上升了! 可以起航。船長捎來的消息再次把人們的心情拔到制高點,對歌的男女唱起了《留客調(diào)》,我們揮手和他們惜別,縱有千言萬語,也無法一一敘盡。我們唯有祝愿江畔彝家人,早日搬到新的居住點,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把善良淳樸的民風(fēng)民俗完好地帶走,把能歌善舞的民族靈性完好地打包,把熱情好客的民族血性完好地繼承。
江水長長,蒹葭蒼蒼; 藍(lán)天悠悠,情誼柔柔。走了,江風(fēng)拂拭著蘆葦,蘆葦在一路飄搖,那是最尊貴的送客禮。
移民搬遷讓江畔彝家人看到了希望,他們不再被四面群山困擾,不用再望著波濤洶涌的金沙江嘆息。不久,金沙湖五萬畝水域?qū)砟蟻肀蓖挠慰停鞘且环雌鸱漠嬀怼?/p>
那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似乎看到了這巨幅畫卷,或許她的腦海里有著一幅更美麗的畫。她依偎著大榕樹,輕輕地?fù)]動著衣袖,我看見一張?zhí)一ò銧N爛的笑臉,悠長而深遠(yuǎn),在幸福的清波里蕩漾。
7
浪遏飛舟! 船行巨浪里,人在畫中游。
穿過險灘,船長和船員的眉頭舒展開了。我們開始構(gòu)建自己的精神世界。潔凈的天空,輕柔似棉花的云朵,刀削斧劈的懸崖峭壁,鬼斧神工的溝壑裂谷,詭譎荒誕的奇峰怪石逐一在眼底展開。在靈山秀水的世界里遨游,人眼已經(jīng)失去功能,第三只慧眼自然打開。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 知者動,仁者靜; 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篇》),在澄澈的江水熏陶下,再愚鈍的人都會得到自然之水的點化,成為智慧的生命體。
江水滾滾東去,敞開胸襟,可以裝進(jìn)取之不盡的智慧,可以撐開狹小的胸懷,可以一路高歌,放縱一次自己。
8
老船員拋下錨,輪船緩緩地靠岸停泊了。“快下船,黑者村到了?!?船長說。
一路的美景令人陶醉,讓人忘記了身在何處,欲歸何方。我如夢初醒,立即背起旅行包跳下船,這時,早有人候在岸頭接應(yīng)我們了。
下船便是綴滿石頭的灘涂,形態(tài)各異的石頭星羅棋布地鋪陳著,大的勝過牛身子,小的則只有鵝卵、雞卵和鵪鶉蛋一樣大,石頭與石頭的空隙間偶爾會長出一叢蘆葦,瘦瘦的,明顯是營養(yǎng)不良所致。我們像敏捷的猴子踩著梅花樁一般越過怪石嶙峋的灘涂,一片泛著金光的沙灘便呈現(xiàn)在眼前。
沙灘的盡頭是一片蕭蕭的蘆葦叢。五月的蘆葦,因為缺少雨水的澆灌,顯得蕭條而消瘦,沒有蘆花飛舞,沒有蒼翠欲滴的葦葉,風(fēng)呼呼地吹著,蘆葦叢中仿佛有十面埋伏的士兵在抖動衣袖,一陣陰冷的殺氣鎮(zhèn)住了落日,江面瞬間變成了金色,滔滔的金沙江像注滿了黃金一般,沉重而緩慢。
這地方最讓人稱奇的是灘涂上的石頭,一半是黑色,一半是赭紅色,我原本以為這就是黑者最好的注解。黑者,難道就是黑石頭較多的地方,這個疑問一直到最后才得到徹底解決。
跟著迎接我們的村長,穿過一片蒼涼的蘆葦蕩,便是密密匝匝的桉樹林,這時清晰可聞農(nóng)人吆喝牛的聲音,出了樹林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在耕地,他手扶犁把,一頭健壯的黃牛拉著犁在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厍靶?。在這個科技迅猛發(fā)展的時代,確實很少見到這種古老的牛耕方式了。我們一行人似乎從未見過這么稀罕的事情一般,掏出手機(jī)不停地拍照。眼前,一條清澈的小河在阡陌縱橫的田地間肆意地流淌,在歡迎我們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小河在田間地角拐幾個彎,最后像視死如歸的英雄實現(xiàn)了遠(yuǎn)大的革命理想,義無反顧地涌進(jìn)了波濤洶涌的金沙江,完成了平生最偉大的使命,一路高歌,狂奔向大海。
9
還未走進(jìn)村莊,層層疊疊而錯落有致的土掌房民居便沖擊著我的視覺神經(jīng),讓我的思維在頻頻跳躍。此時,再豐富的辭藻和語言都無法描繪出眼前的情景。
濃郁的民風(fēng)民俗在裊裊的炊煙里散發(fā)出來,經(jīng)訪問得知黑者村村民五百余人,居住的均為傈僳族。黑者村是烏東德水電樞紐工程移民搬遷點的一個村莊,因為地處武定、會理和元謀兩省三縣交界地段,交通極其不便,當(dāng)?shù)鼐用竦纳a(chǎn)生活受到嚴(yán)重阻礙,所以村里的年輕人幾乎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據(jù)村長介紹,全村五百多人,常住村里的不超過五十人了。想找一個人打聽打聽村莊的歷史緣由,可是因為守村的人要么年老,要么沒有文化,最終都未能敘說清楚。
從民房建筑風(fēng)格來看,傈僳族是一個智慧而親近泥土的民族,他們躺在大地的懷抱里休憩,畢恭畢敬地耕耘著土地,以泥土為棲身之所,活著或者死去都不改初衷。
大地的顏色是多么的神奇,單憑一個 “黃” 就有若干種變化,金黃的沙灘、焦黃的土掌房、桔黃的蘆葦蕩、暗黃的土地、淺黃的遠(yuǎn)山等等。一切只有畫家的筆才能夠通靈,能夠把壯觀的景象描繪,攝影師的鏡頭將最快捷最真實地記錄下即將消失的歷史活化石。而我的語言是最蒼白無力的,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給村莊大片大片的留白,要么架一座云梯,或一座天橋,給歷史和文化的獵奇者探險者們跨過人與神的界限,讓歷史和現(xiàn)實對接,讓現(xiàn)代文明和民族神性融合,那些原始、神秘的素材,總有一個好事者會找到一扇穿越的門洞和天窗,將那些遠(yuǎn)去的歷史碎片打撈,然后重新構(gòu)建一幅綺麗的畫卷。
10
進(jìn)村,一條條逼仄的巷道將家家戶戶串聯(lián)起來,狗悠閑地睡在自家的門口,看樣子都很和善,并沒有襲擊外人的敵意,若沒有村長的指引,我們根本就無法找到棲身之所。
穿梭在迂回的巷道里,年久失修的殘垣、時間腐蝕的墻角以及煙熏火燎的屋檐將我們帶回童年的歲月,大概是因為房子的主人都涌向城里去了,屋里迸發(fā)出的是一種凄清和慘淡。這樣的思緒大約延續(xù)了三五分鐘,很快我們就到了村長家。村長家的房屋和所有的民房一樣,也是土色土香的土掌房,他家的土房子雖然無法和城市里的高樓大廈相媲美,但是因為有了一家人的呵護(hù)和相守,是溫馨舒適和充滿生氣的,流淌著家的味道。
休息片刻,還不到吃晚飯的時間,我約了同行的朋友準(zhǔn)備到村子里走走。這時,村長說,要到村子里轉(zhuǎn),不用走村間巷道,直接爬上樓梯,上土掌房,便可以走遍村里的每家每戶。
我和朋友迫不及待地爬上村長家的土掌房,一個與眾不同的神奇世界便驚現(xiàn)于眼前:呈階梯排列的土掌房家家相連,從一家通往另一家的地方都搭有木板或者簡易的木梯。一棵大青樹撐起了一片綠蔭,幾個老人坐在用石頭和木板搭成的板凳上閑聊,我們走過去和他們攀談起來。
我和一位大約六十來歲,赤露著古銅色上身的老頭搭訕。
我很老套地問:“大叔,你對這次水電移民搬遷,有什么想法?”
起初,我以為他會大發(fā)牢騷,沒想到他卻坦誠相告:“黨和政府對我們真的太好了,我恨不得馬上就搬走。村里因為交通不方便,窮山惡水,村里的姑娘小伙都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就剩我們一些老頭老奶守家。這次國家搞建設(shè)江水將淹到我們村,讓我們搬遷到縣城附近,聽說還開發(fā)成什么重點旅游項目,這可是我們一輩子都盼望的好事啊! 這樣,我們的子孫后代就不會再像我一樣,連個媳婦都說不著,連累了國家。”
我說:“大叔,村莊就要被江水淹沒,村莊里有您難于忘記和舍不得放下的東西嗎?”
“哎! 小河,村里的小河陪著我過了六十多年,搬走以后再也見不到了。還有南面的金沙江邊有個老淘金場,當(dāng)年四川、貴州的人都來淘金,熱鬧得很,很多年都沒有人來了。怪可惜的,那里的金子就要被水淹了?!?/p>
這時,另一個老者接上了話茬。
“說實話,在慣的山坡不嫌陡,金窩銀窩,不如我們的泥巴窩窩。這里有我們的根,有我們的祖宗,就要離開他們了,我們真的不舍??! 可是,黨都是為我們好,為了讓我們富裕起來,為了我們的子孫后代,為了國家建設(shè),我們就是含著眼淚舍小家,也不會拖黨和國家的后退。”
我一聲唏噓! 淘金場,那可是儲存故事的好地方,淹了怪可惜?。?大叔的話就像彩排過一樣,可一切都是他發(fā)自肺腑的貼心話,我沒有必要去加工杜撰,確實和大叔說的一樣,沒有國家哪來的小家,比起國家水利水電工程的建設(shè),舍小家支持移民搬遷工作是每個江畔人家都應(yīng)盡的義務(wù)和職責(zé)??! 這些他們比我們更清楚。
晚霞接走落日,留下老頭一臉的幸福,我起身和他們告辭。
11
黑者,一個坐落在江水拐彎處的村莊,傈僳人,一個與黃土相親相近的民族,一個行走在土掌房頂?shù)拿褡濉N壹{悶,傈僳人建蓋的土掌房到底有什么寓意,家家相連又說明了什么,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我,問了幾個老者,他們都說不出所以然,一切只得自己解讀。
以我所見,這里的傈僳人受自然環(huán)境影響,交通閉塞,經(jīng)濟(jì)落后。他們要建蓋一間土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都極其困難,勤勞善良的傈僳人又非常的戀家,不愿背井離鄉(xiāng)重新選擇居住地。于是,聰明智慧的他們就地取材創(chuàng)造出冬暖夏涼的土掌房,這種房屋的建蓋非常簡單,修繕起來也不復(fù)雜,最關(guān)鍵的是經(jīng)濟(jì)實用,只需要投入勞力即可,不需要花一分錢。
此外,傈僳人家為何要家家相連,戶戶通達(dá)呢? 因為傈僳人淳樸善良、心胸寬廣、豪爽直率,最關(guān)鍵是他們團(tuán)結(jié)互助,同一個村莊里的人都能夠和諧相處,毫無芥蒂,任何一家人可以不受時間限制地互相串門,增進(jìn)感情。如果兩家人有了矛盾,到了晚上,借著月光,拎上一壺酒,走上土掌房,兩家人相約著坐在一起,喝一杯烈酒,拉幾句家常,一切矛盾便煙消云散。還有,這種家家戶戶相互連通的土掌房屋頂,茶余飯后,老人們聚在上面可以看家聊天兩不誤,入村的每一個外人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這樣做的好處具有防盜的作用,當(dāng)然,若是哪家有個事,從屋頂上行走,可以在很短的時間里通知村里的所有人,也可以讓村里的人很快就聚攏,既節(jié)省時間,又方便快捷。
傈僳人家家養(yǎng)狗,從屋頂上竄門,還可以防止被狗咬傷的危險。呵呵!
或許,我的注解很簡單,一切更為深奧的東西屬于傈僳人的,或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或已被歷史的碎片掩埋。此時,我只想緘默不言,讓時間記住黑者,讓江水掩埋貧窮,祝愿勤勞智慧的傈僳人早日走向繁榮。
12
返回家中,我查閱了《姜驛鄉(xiāng)志》,得知 “黑者” 為傈僳族語言,“黑” 為河,“者” 為轉(zhuǎn)塘,其含義是江河轉(zhuǎn)彎的地方。黑者村地處金沙江的一個大轉(zhuǎn)彎處,所以得名于此。黑者建村于清朝,地處山區(qū),位于太平村委會東10 公里。村落呈長方形,民居均為土掌房,總?cè)丝诮刂?017年初有494 人,傈僳族483人,漢族11 人。農(nóng)業(yè)種植以玉米、水稻為主。近些年,結(jié)合地域特征和氣候條件,為了幫助村里的人民早日脫貧,共同奔向小康之路,黨委政府為村民引進(jìn)了食用養(yǎng)生花茶洛神花 (又名玫瑰茄),如今洛神花已成為當(dāng)?shù)氐闹饕?jīng)濟(jì)作物。
黑者村自烏東德水電站發(fā)封庫令后,村莊的基礎(chǔ)設(shè)施就再沒有改變,所以土掌房民居保存得非常完好。很快,黑者村的居民將集體搬遷到老城鄉(xiāng)甘塘移民安置點,那里將是元謀縣的一個移民安置重點項目,因為涉及此次搬遷的金沙江邊村落均為傈僳族村,烏東德水利水電工程即將竣工,到時一個因水電移民搬遷而誕生的 “中國傈僳族第一村” 將成為元謀的一張名片,它將為元謀的旅游事業(yè)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