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老人家別報了,報了您也考不上。”在報考“中醫(yī)醫(yī)術確有專長人員醫(yī)師資格”的辦公室,聽到工作人員拋來的這句話,陳金英有些猝不及防。
她脾氣有點倔,音量提了上來,“你管我考不考得上?考不考得上是我的事,必須要報!”
2018年12月2日,1931年出生的陳金英成了浙江中醫(yī)藥大學的考場里年紀最大的考生。之后再提此事,她笑瞇瞇道:“年紀小些的也有60多歲的?!?/p>
邁入暮年的生活到底該如何度過?人們聽過太多保健品里的晚年寄托,也見過不少帶孫辛勞中的焦慮人生。實際上,在與衰老共處的日子里,可以有更多選擇。
“沒個好心態(tài),怎么扛得過來”
搜索引擎上,輸入陳金英的名字,蹦出的第一條便是:“陳金英羽絨服在哪買?”
在浙江麗水最繁華的中山街旁,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盡頭,就是陳金英的羽絨服店。被夾在百貨大樓和快餐店之間,如果不是一塊閃著五顏六色燈光的紅字招牌,很少有人能注意到這家羽絨服專賣店。與十幾米外商業(yè)街上時尚品牌比比皆是相較,這里仿佛慢了半拍:沒有當季的潮流新品,掛滿整整兩面墻的多數(shù)是深色羽絨服,偶爾跳出幾抹亮色。
店內少有年輕人踏入,偶有幾位,也是在給長輩買衣服。陳金英店里的羽絨服因為過時,一度賣不出去,成千上萬地積壓在倉庫里,年復一年地落灰。
還有最后30萬元的債未還清一一為了盡量多賣衣服,店里最便宜的羽絨背心僅售30元,貴些的羽絨服也只賣300多元,全都低于成本價。
陳金英至今堅持每天8點上班,下午5點下班。店里多數(shù)時候,只有她和店員蘇珍兩個人。剛搬到新店面才一個多月,沒多少人知道。最初十幾天,每天踏進店里的人甚至不超過十個。來買衣服的,也多是老顧客,去了舊址后發(fā)現(xiàn)搬遷,才打來電話詢問。陳金英著急了,只好跑去電視臺打廣告,10天2萬元?!按驈V告的那幾天挺有效果,人多了;廣告播完,又沒什么人了。”
陳金英的店搬了好幾次,最開始在中山街,現(xiàn)在又回到附近。最困難時,為了省下更多錢還債,她一度把店搬到家里。那段時間,家里只留了一間十幾平方米的臥室,而客廳、餐廳,甚至陽臺的防盜窗上,都掛滿了羽絨服。
陳金英算不上一個成功的生意人。畢竟,在她退休后創(chuàng)業(yè)的30多年里,有8年時間都在專注于一件事:還債。
2011年,陳金英的生意出現(xiàn)危機,欠了銀行、信用社和親友的本金和利息,加起來接近2000萬元。為了快速籌錢還債,當初花了1600萬元蓋的廠房,她以900萬元低價出售,在麗水的2套房子也賣了,還剩200多萬元的債。
陳金英本想著,按照以往的羽絨服銷售額,最不濟2、3年,剩下的債總能還完。但事與愿違,衣服沒賣出去,反而越積越多。
有人勸她,干脆申請破產(chǎn),何必苦苦撐著?“我申請破產(chǎn)容易,但那些借給我錢的人,他們的私人損失怎么辦?許多都是退休的老年人,如果欠債不還,我良心不安。往小了說,我也要給子孫們做個榜樣?!标惤鹩⒉幌胱觥袄腺嚒保拔沂冀K有個信念,就是一定要把錢都還掉!”
陳金英盼著天氣冷,只有天氣冷,羽絨服才好賣。2013年,麗水最冷的那幾天,為了讓員工能拿到工資回家過年,她拉著一車羽絨服,清晨5點就出攤,在街頭被凍得直哆嗦。
陳金英常常感慨自己幸運,只在集市上擺攤兩天,就被熟悉的記者認出,上了報紙。一時間,80多歲老太為了還債而擺攤的故事被口口相傳,麗水掀起了一股買羽絨服的熱潮。許多人被老人的精神打動,成群結隊找到她家,最熱鬧的時候,她家里顧客多得都挪不動腳,一天能賣出2、3萬元。
當然,來上門要債的也不少。有好幾次,到了該還錢的日子,陳金英實在湊不齊錢,求人寬限幾天,就被債主當面指著罵。等錢還清了,曾經(jīng)的債主找她看病求方子,她卻分文不收;等人抓好了藥再來找她確認,她還反復囑咐該怎么熬。
蘇珍總覺得,“奶奶的心大得很,沒個好心態(tài),怎么扛得過來?”
“他們信任我,我沒理由不幫”
陳金英不止一次聽到他人勸告:這么大年紀了,不如在家好好歇歇。可也有人時常忍不住感慨:老太太實在看不出年近90歲。
隨著手機支付興起,許多顧客近年來都習慣刷手機,陳金英雖然搞不明白,但她知道,“你付完了錢,給我看下微信上那個勾勾就好”。有顧客剛剛付完錢,她這邊還在推介衣服,立刻就探過頭去,確認屏幕上的已付款。
“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眼睛看得見,耳朵聽得清,走路也沒問題。”她總說自己閑不住,年輕時在鎮(zhèn)衛(wèi)生院,除了她和另一個女醫(yī)生,其余全是男醫(yī)生。當全科醫(yī)生時,她一個能頂倆,最遠時獨自背著藥箱跑到十幾公里外給人看病,晚上8、9點還在趕路。
要給赤腳醫(yī)生做培訓,她就趁著暑假,找到小學借來教室,自己當老師,每天從早上7點教到下午5點。教赤腳醫(yī)生認中草藥時,她還帶著他們上山采草藥,有時一去就是十幾天,看到有村子就去村民家借住。
1980年,為了讓女兒接班,53歲的陳金英從衛(wèi)生所所長的職位上退了下來。還是因為“閑不住”,她便想著創(chuàng)業(yè)。在麗水,羽絨與服裝產(chǎn)業(yè)作為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發(fā)展迅速,但她發(fā)現(xiàn)很難在市場上買到中老年款的羽絨服,于是決定專攻中老年市場。
陳金英有敢闖的勇氣:決定創(chuàng)業(yè)時,她僅有積蓄3000元,丈夫極力反對,她不管不顧,東湊西借還是把廠建了起來。最初租來的廠房不過200多平方米,幾臺機器一擺,工廠便開工了。
她給自己的品牌取名叫“興華”,寓意簡單又宏偉,就是“振興中華”。
生意爬到頂峰之時,她在工業(yè)區(qū)買下5畝地,花了1600萬元蓋廠房。最興旺時,工廠里一百多名工人同時生產(chǎn),年銷售額達到1000多萬元,利潤也有200多萬元。
如今,欠債終于即將還清,她考慮重操1日業(yè)一一開診所。
陳金英時常覺得尷尬,當了28年的中醫(yī)師,竟無一張醫(yī)師資格證??甲C這個念頭,放在心里近40年。
她也琢磨過申請專利,“不少來找我看病的都有關節(jié)炎、風濕病,我想能不能用我學的中醫(yī)跟做衣服結合,那不是很好?”她拿出店里一件藥墊背心,短款的黑色背心看起來普通,肩上卻縫了口袋,“把中藥包放進這個口袋,就能穿著衣服敷藥”。由于尚未申請到“衛(wèi)”字號批量生產(chǎn)銷售,陳金英就免費送人,至今藥墊背心已送出幾千件。
這些年,每周都有熟悉陳金英的人來找她開方子?!八麄冃湃挝?,我也沒理由不幫他們?!标惤鹩]收過一分錢,“只要我還做得動,就想著去幫助更多的人。”
為了去年年末這次報名,她去找有中醫(yī)資格證的醫(yī)生幫忙推薦。他們大多是陳金英帶過的學生,大多已退休,一聽“老師”要考證,紛紛給她寫推薦書。
陳金英去書店買了一大本中醫(yī)醫(yī)師資格考試課程,整整1000頁。她從最基本的陰陽五行看起,每一頁都拿筆劃上重點?!拔也恢罆际裁?,所以多準備些?!泵刻炝璩?點半到5點的這段時間,是她的看書備考時間。這樣每天邊復習邊開店的日子,老人堅持了一年有余。
“不想停下來”
陳金英沒有帶過一天孫子。“連照顧兒女的時間都少,之前都是老頭子的媽媽幫忙帶孩子。”她笑著說。
曾有不少人間過陳金英,這么大歲數(shù)了,為什么不把事業(yè)交給子女?“只要能做的事,我都自己做。”她說得認真,“兒孫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有空來看看我就夠了?!?/p>
陳金英秉持一個原則:靠自己,不麻煩別人。以前每年還跟著原單位出去旅游2次,80歲之后,她不再愛出遠門,“不然總是要兒女陪,我怕耽誤他們時間”。
老來孤獨,自主性缺失,一味需要被照顧……這些刻板印象,其實并不適用于那些平和甚至是積極面對晚年的人們。根據(jù)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信息中心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2017年,50歲以上網(wǎng)民群體在網(wǎng)民中所占比例達到10.6%,越來越多的中老年人與年輕人在接入方面(包括設備、基礎設施、技能等)的差異在逐漸縮小。
9年前,老伴去世,陳金英獨自居住。前段時間,家里的房子要拆遷,她自個兒四處找住處。足足找了半個多月,快跑遍大半個麗水城區(qū),沒人愿意把房子租給她?!八麄兙芙^我差不多都一個理由,這么大年紀的老人,萬一在家里出了什么事,怎么辦?”
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老領導,對方答應得倒是爽快,因為家里也有老人,陳金英與她合住可以相互照應。這房間在2樓,陳金英眼下還爬得動,“再高些樓層,我也上不去”。她挺滿意,房子離店面只有3分鐘左右路程,60多平方米內只住了兩個老太太。陳金英88歲,鄰屋的92歲。平時各燒各的,有時誰燒得多了,也會招呼對方一起吃。
每天出門,陳金英都把頭發(fā)梳得仔細,戴上紅色帽子和金耳墜,再架上老花鏡。她兜里的鑰匙串上掛著20多把鑰匙,家里的、店面的、倉庫的,她分得清清楚楚。
實際上,陳金英對衣食住行的好壞與否并不在意。
衣服是工廠剩的料做的,也不是為了省。由于駝背,她在外面幾乎買不到合適的衣服。70多歲時坐車,司機一個急剎車,她扭傷了腰,從此走路都不自覺彎著身子。日子久了,背也漸漸駝了,原本1. 65米的個子,現(xiàn)在縮到1.55米左右。自家工人熟悉她的尺碼,每次做衣服,背上的料子要比普通衣服多扯上3、4尺。再看她屋里,從原來住處搬來的空調因為用了幾十年,舊得發(fā)黃,她不愿安裝,連著管子一起堆在客廳里。
至于吃,她家飯桌上幾個碟子里,除了炒青菜,就是炒豌豆、蒸芋頭。她每周去2、3次菜市場,只買素菜。“前幾年還能吃點肉,這些年吃不下了。”她還帶了個電飯煲到店里,每天中午都自己燒飯,實在忙不過來時才與蘇珍買快餐,最多10元錢,都是素菜。
陳金英從沒吃過保健品?!澳切〇|西我不吃的。”她搖了搖頭,有些不屑。偶爾身體不舒服了,她會給自己開藥。
去年,陳金英特意讓工廠做了100條羽絨被,想送給幫助過她的人,“結果人家都不要,送不出去”。她也曾想著拿出去賣,但算上人力、租金等成本,一條被子得賣2000元,“這價錢個個都嫌貴,沒人買”;如果1000元虧本賣,她又舍不得,只能暫時一箱箱堆在臥室里,占據(jù)了大半空間,一層層壘到天花板。
即便是在還債壓力最大的日子里,她也沒中斷過捐款捐物。“別人哪怕幫了你一點點,也要記在心里,更要力所能及地幫別人。”她平時會在報紙上留心那些被報道的困難戶。2003年,她在報上看到麗水一位生活無著的84歲老太成天撿拾剩飯剩菜過活,就主動聯(lián)系記者,之后不僅送去嶄新的羽絨服,還承擔了5年的買米錢,一直堅持到老太住進養(yǎng)老院。
陳金英說,做公益捐出去的錢和物,至今加起來約有110多萬元。而在她的人生規(guī)劃里,要做的事、要幫的人還有許多。
“等拿到證,我就專心辦診所。”88歲的陳金英又想從頭起步,“不想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