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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是過年,寫作是過日子

2019-04-03 05:47劉醒龍
清明 2019年2期

1

在我的文學經歷中,一九九六年及隨后的一段時間里,無論從何種角度去看,都是文學意義上“正面強攻”的重要節(jié)點。這年夏天,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一個長篇小說策劃活動安排在青島。在此之前,以中短篇小說名義舉辦的活動我涉足較多,以長篇小說為主旨的活動則是頭一次參加。這也為自己兩三年后,開始專注于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埋下了伏筆。此外,整個九十年代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文學風潮,正是這個時候顯示出不將我卷入其中決不罷休的銳利鋒芒。

第一次去青島時,我已經很“恐高”了。由于年輕,還可以咬著牙在飛機上堅持一兩個小時,落地后一兩個小時,就能完全恢復。那時,從武漢到青島有三十小時左右直達的火車,但是臥鋪票難買的程度與機巧,與某些人削尖腦袋跑官買官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飛機飛臨青島上空,在海上略一盤旋,還沒有來得及看清舷窗外的鷗鳥船舶,機頭突然往下一扎,像是要直接栽人大海,有超過半數的乘客驚叫起來。一九九五年底,我到克羅地亞訪問時,受東道主安排去地中海上的赫瓦爾島。當時巴爾干半島上炮火紛飛,克塞兩國正以舉國之力打得不可開交,我們乘坐的客機以強擊機的猛烈姿態(tài),由浪尖上直挺挺地跌落機場。相比之下,青島上空的飛機,由??战抵陵懙氐鸟{駛動作,有點老練過頭而顯出幾分油滑,不夠格形容為跌落。只不過由于是在國內,乘客們心理要求更嚴格一些,才有驚呼之聲爆發(fā)。這一點用在文學的各個方面也頗為相像,生長于本土的,各種偏好也來自本土的,總是要經過更加嚴格的考驗。這樣的生長與偏好,在本土人看來,不僅是太熟悉了,還會受到千絲萬縷的個人因素牽扯,誰都有可能用自身的東西來說事,進而生發(fā)出貌似客觀,實質上是以一己之主觀,與這個文學時代過不去。

在青島,我們策劃了一套名為“新支點”的長篇小說叢書?;氐轿錆h,正趕上商店推銷一款由青島出產的可移動式水冷空調,我花了四千多元稿費買回去,裝在辦公樓內自己的寫作間兼臥室里。整個辦公樓,那時只有小會議室裝有一臺窗式空調,卻不是隨便就能使用的。我的這臺可以隨便使用,別人也可以隨便蹭涼的空調,成了整個樓的寶物。來的人并不說是蹭涼,而是借口看看從未見過的新式空調。自己趴在寫字臺上寫作,背后的床鋪和椅子上,常常坐滿了人。所幸單位后來非正式宣布了不是紀律的紀律,來蹭涼的人才急劇減少。前后四十多天中,白天給這空調加一桶水,晚上再加一桶水,硬是讓武漢的火爐變清涼了,也將一向歇息的夏季,變成了新的寫作季。按期寫完交稿的長篇小說《寂寞歌唱》,在天津一家工廠印刷時,車間里的揀字工、印刷工和裝訂工,迫不及待地將油墨未干的一個個印張,訂成比毛邊書還要毛邊的書,在廠內廠外傳看,還請出版社的人帶話給作者。引起工人們心中共鳴的是,在社會輿論普遍認為只要來了一位能挽狂瀾于既倒的改革家,陷入困境的企業(yè)就會起死回生。而我的小說卻寫了一個所謂的改革家,如何將一家不錯的工廠弄垮掉。那個時期的印刷工人,都是十分可靠的讀者。他們熱愛這部小說還有一個原因,在小說后記中,我明確地表示,這是“寫給我的工人兄弟”。但純粹是因為某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這部還未印行就被先期接觸過的讀者普遍看好的作品,最終塵封在出版社的倉庫里。

記憶這東西,如果是她不肯要的,想千方,用百計,也無法使她留住。反過來,記憶執(zhí)意要留下的,就是將腦海開一百個天窗,該留下來的還會擺在明目張膽的位置。擯棄只會拖文學下水的恩恩怨怨,讓那些所謂繞不過去的坎,只在一個人心中“寂寞歌唱”,則是文學的宏闊天地。重要的是文學還在,作品還在。假如過程中有傷口與傷疤,最簡單的方法是不使其直接裸露,想也不用想隨手貼上一片創(chuàng)可貼即可。

正如人們回憶在山里長大的情景,總愛用孤陋寡聞這類淺俗套路來形容,卻往往詞不達意,無法抵達真實狀態(tài)。紅衛(wèi)兵運動那些年,除了一兩樣出版物可以公開流通,其余本該燒了毀了卻沒被燒掉毀掉的,在避過最猛烈的風頭后,又慢慢地半公開地出現了。這種半公開,不是在教室里,也不是在會場上,而是放學之后,任我們漫山遍野撒歡的荒草地和小樹林。有一陣,我們幾個年歲相仿的少年,趴在山溝的巖石上,頭挨頭湊在一起,反復讀一本殘破不全的小說。小說結尾中寫道,美國軍艦開進膠東灣,送美軍登陸后,山東解放區(qū)的中國軍隊派出代表到青島與美軍方面談判。幾個最遠只到過縣城的少年,在對青島是不是島的爭論中,慢慢形成共識,這個叫青島的地方,應當與上海灘一樣洋氣。上海灘地方太大,一般人不敢胡思亂想。青島這樣的“小地方”,正好讓混沌少年浮想聯翩。不可否認,能得到這個名叫洋氣的理念,表明其內心與世界各地相同,并且可以通達世界各地。

洋氣作為一種理念,在小說這種相對通俗的文學樣式中,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某些后來評說文學價值不高的作品,在一九五0至一九六0年代的風行,正是由于有著無可替代的洋氣。然而洋氣不只是一種理念,更是一種方法,一種態(tài)度,一種胸懷,但就是不可以當成一種理想。在文學中,洋氣是打破鄉(xiāng)愁陳舊面具的天邊隕石,是打通鄉(xiāng)愁去路與出路的高速鐵路。福克納只用一枚郵票來比喻故鄉(xiāng)的大小,道理也在于此。郵票是見過世面的,可以走到全世界,而不僅僅是對屁股那么大,腳掌那么大,碗口那么大的鄉(xiāng)愁的沉溺。在中國文學闊大的鄉(xiāng)愁傳統中,洋氣是神一樣的存在。

紅衛(wèi)兵運動后期,為了鋪設給縣城送電的兩萬五千伏高壓線路,在大部分干部還在繼續(xù)改造時,我父親和少數幾個人提前由五七干校解脫出來,派到全國各地采購相關材料。父親都去了哪些地方,與我們無關,只知道他出門幾十天,最后是從青島返回的。父親回家時,手里提著一只碩大的提包,打開來,里面裝著的全是蘋果。父親后來經常提起這件事。每一次,他都會開心地說,在青島時,因為風災,蘋果堆在地上賣,花五角錢就買了一堆。也就是這一次,我從父親那里得知,世界著名的青島啤酒,別處都買不到,青島街上卻是用大碗裝著賣,一角錢一碗,隨隨便便就能喝到。日后,啤酒這東西也賣到山里了,偶爾在哪家供銷社見到青島啤酒,我就忍不住多看幾眼。終于喝上青島啤酒是進廠當工人之后,不曾料到一直以來作為美好想念的物什,只喝一口,就被我一點不剩地吐了出來。這還不算,還找來清水,狠狠漱了幾遍口。雖然后來弄明白,不是青島啤酒不好,也不是自己口味不適,而是啤酒要新鮮才好喝。那個時期,食品類的東西從不講什么保質期,是不是壞了、變質了、無法食用,全靠用鼻子嗅聞,用舌尖品嘗。像青島啤酒這類尤物,少說也要周轉一年,才能到達本地。若是今日,敢賣變質啤酒的,肯定會被罰得血本無歸。五角錢一堆的青島蘋果,變了質也不影響著名的青島啤酒,本質上,已經在向山里少年暗示一條不同的文學之路。想來也很有趣,那時,一群少年在一起說這事,最后定性時,用的也是洋氣二字。

二00六年五月底再到青島,自己也領到生平第一個有大額獎金、配得上那個階段消費時尚的中國小說學會第二屆長篇小說大獎。才過一年,我再到青島,在一處隱秘的軍港,聽著基地指揮員指著一道長長的海堤一樣的建筑,自信加自豪地說,這就是咱們中國的航母碼頭。這時候,離中國第一艘航母正式入列的二0一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尚有六年,而那時,巨大的航母碼頭就靜靜地舒展在渤海邊。這些依然可以用得上簡簡單單的洋氣理念,不同時間,不同地方,不同的人,在各種各樣條件下,對洋氣一說的認可,絕對不是又一種崇洋,而是借了洋的概念,釋放不愿憋在某個角落里的情懷。嶗山上,那道士玩穿越時的一堵墻,顯得不那么可笑;那株白天是花,夜里是嬌妻美人的白牡丹,其美妙能夠滲入骨子里,比小憩時倚著一旁的千年古柏還要堅挺,也是洋氣在推波助瀾。

一九九四年初,從家鄉(xiāng)黃州調入武漢當專業(yè)作家。我不善飲,更不多飲,卻是武漢文學圈公認的酒桌上的開先河者。別人喝啤酒可以喝上半箱一箱時,我在一旁獨自飲著干白葡萄酒。好不容易讓別人也開始愛上干白葡萄酒時,我又一個人喝上了干紅葡萄酒。等到別人也將干紅葡萄酒往天上吹,我又轉頭去喝那只需兩杯下肚準保額頭出汗的真正醬香型白酒。說到底,這并不是什么真本事,無非是那一陣子,在全國各地跑得比別人多,先一步接觸到一些事物。一九九五年七月三十日完稿的長篇小說《生命是勞動與仁慈》,整整隔了一年,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收入“探索者叢書”出版。在青島時,有人免不了要議論這書。這種議論從武漢到全國各地都有,最主要的有兩點:一是說,都什么時代了,還在描寫勞動;二是不認同書中人物離開鄉(xiāng)村后,出于對鄉(xiāng)村的懷念,有意將自己開的酒店打造成田園牧歌風格。后一點不僅遭到同行詬病,就連讀者都說,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天方夜譚。事實上,小說出版的第二年,武漢當地就出現這類風格的酒店。至于勞動問題,更不用說了。一群普通少年在紅衛(wèi)兵運動時期,還能惦念洋氣,作家在文學上的構想更需要超前一點點了。

一九九六年夏天在青島那一次,我們去到附近的一家酒莊。他們用自家葡萄園里的葡萄釀造一種名叫華東薏絲琳干白葡萄酒。一行人全都端著酒杯喝得依依不舍,那種醇厚與綿長,回甘與濃香,只此一次,便長時間收藏在心里。幾年后,有一次陪夫人逛商場,意外發(fā)現兩瓶僅存的一九九七年產的薏絲琳干白葡萄酒,我便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丶液螅c夫人共飲了一瓶。在家中酒柜里一直存放至今的這一瓶,就是那次留下來的。時過境遷,回看當年隨意之舉,想不感慨也難。

經歷了明處的,再了解暗處的;經歷了正面的,再了解負面的。凡事知道得多一些,才能體會,何苦總是醉打山門。更能明白,人生過往,還是以微醺為最佳。假如心里總記著一些可以不必記著的不悅之事,又何必寄希望于青史!明明那塊石頭可以扔在路邊,卻硬要撿起來,抱在懷里不松手,是沒辦法走得更遠,走得更久的。別人的手,別人的嘴,要寫什么,要說什么,沒辦法控制,也不可以控制。自己的手和自己的嘴,一切責任指令全在一念之間。記憶再多能,不抵一瓶美酒。文學之事,標準高的與圣賢差不多,標準低的也要求做到與圣賢為鄰。當初與自己在青島和赫瓦爾島乘同一架飛機的另一半人,對飛機的著陸方式不驚不乍,一臉淡然。那般若無其事,肯定是對機翼掠過浪尖的情形見慣了。就像五角錢一堆的蘋果,一角一碗的啤酒,說一說就好,不可以真正當成與當前日子比較的要素。人吃五谷雜糧,誰不曾患過疥癬之疾。人走四面八方,哪能不走錯路和不弄錯方向。人著書立說,也不可能不寫錯字和說錯話。既然蒙塵歲月已經不再打擾今天,就盡管讓歲月灰頭土臉好了。俗話說,當父親的要有當父親的樣子,當兒子的也要有兒子的樣子。推廣開來,開飛機的要有開飛機的樣子,坐飛機的也要有坐飛機的樣子。蘋果、啤酒和葡萄酒也要有屬于各自的樣子。歸結到最后,文學就該有文學的樣子,作家就該有作家的樣子。

第一次來青島又離開青島后,我順路去了濟南。在那里,與當地文學界賢兄雅弟小聚時,拜將軍作家李存葆所賜,指我的小說是正面強攻。我也喜歡英雄好漢,對真正的軍人也有著天生的信任。那些在戰(zhàn)場上應用的簡明軍事術語,被用作詮釋藝術真諦和萬物真理時,表現力更加了得。我一時間被觸動心緒,就著當地中了廣告狀元的好酒,作了平生唯一一次豪飲。一醉方休后,昏昏沉沉地聽他們說,我喝了不少于一斤,也有說我至少喝了一斤二兩。第二天中午臨去機場時,還被送到附近醫(yī)院打點滴。多年之后,再次面對來自那個年代的美酒,回憶起舊時美妙,分明只是到訪的客人,偏要以一己之醉而醉山水,以一杯之雄而雄南北。那一次,我剛回到武漢,就接到濟南作家朋友的問候電話,聽他說了在濟南與各位見面背后的秘聞,不僅暗自驚嘆。文學之事,與用兵之道異曲同工。真正踏實可靠,有膽有識加上有實力,品格堅韌的作家才能悟出,并且卓有成效地實踐“正面強攻”的文學精神。

2

在我不算太長的寫作日子里,與《天行者》相關的文學元素總是如影相隨。從一九九二年的情結,到二00九年的情懷,感謝稍縱即逝的時光,讓我獨享十七年的沉靜與深思。感謝牽掛不舍的讀者,在日新月異的時尚風潮里,始終關注那些在鄉(xiāng)野中卑微生活的知識分子。感謝本屆評獎的組織者和評委們,用公開公正的方式,將當代中國文學的莫大榮譽授予我和我的《天行者》。

所有這些讓人心存感動的因素證明了,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對本土文學特質需要有堅守和堅持。文學不是自生自滅的野火,而是世代相傳的薪火。在寫作中遵守天賦原則無疑是正確的。然而,我們還要記住在有限的天賦之上還有無限的天職。當天職被忽略和遺忘時,最終的受害者將是我們自己。

今天是老父親八十六歲生日。二十天前,我回到離古城黃州只有二十公里,那個名叫張家寨的小地方,在爺爺長眠的小秦嶺上,為年邁的父親尋找最后的安身之地。在爺爺的墳頭前我長跪不起,并用乳名自稱,讓老人家認識這個最愛聽他講故事的長孫。那一刻我絲毫不曾記起文學,直到一步一步離開茅草與水稻,十里百里地朝著城市遠去,我才驚奇地發(fā)現,天地上下全被文學情愫所繚繞。

一個人的靈魂品格既是血脈風骨的根底,也是心性情懷之本源。天下的讀書人都有某種無法擺脫的情結,對我而言此情此結名為田野。無論心之田野是輝煌還是寂寞,都將殊途同歸,以詩意作為共同歸宿。

此時此刻,讓我們銘記生命之上,詩意漫天!

這篇短文,是二0一一年九月十九日,在國家大劇院受頒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時的感言。

從北京參加完頒獎活動回來,在武漢舉行的相關活動上,我說了一句話:獲獎是過年,寫作是過日子。相比過年,過日子更加重要。但是,人平平淡淡過日子久了,需要有過年這種方式,讓大家找個機會到一起歡樂一下,也是必要的。

平常日子里,我最喜歡回到家里,站在灶臺邊,將母親剛剛煎好的巴掌那么大的一塊豆腐拈著吃?,F在,母親年邁了,不大能做飯了,而我體內尿酸也超過臨界點,也就懶得吃別人做的豆制品了。我還愛吃山溪里那種長不大的馬口魚,只可惜因為田野里有太多的農藥和化肥,小魚兒們經受不起,都快滅絕了。二。一七年冬天,大姐好不容易弄到幾斤馬口魚送來,我簡直比小時候盼到過年了還高興。前不久,侄子到安徽霍山的漫水河鎮(zhèn),請人留意收購,幾天下來,也才收了不到一斤這種小魚兒,冰凍后送來,放了一個月也沒舍得吃。我抽煙的時間不長,也就幾年時間,因為夫人不喜歡,說戒掉就戒掉了。以往是不喝酒的,不知為何這兩年,居然對醬香類白酒有些饞,有時候,往墨汁里摻些醬香類白酒寫書法時,還順帶喝上一口,慢慢地二兩酒下肚,感覺良好,以往只需一兩就能將自己放倒。一九九八年元月,我在武漢有了自己真正的家,從廚房點火的第一餐起,就無師自通地煨得好一手喜頭魚蘿卜湯,還能蒸出國內文學界朋友中但凡嘗過必定會說是最好的清蒸武昌魚。而夫人擅長煮的是我們戲稱為天下最敢不放米的粥,一小把米就能熬成滿滿一電飯煲,如果不是夾菜,完全可以不用筷子。從二00六年開始,我迷上了游泳,每天游一次,每次游一千米,近兩年又加上十五分鐘的桑拿。兩項活動完,回家后喝上兩大碗這樣的粥,不知多么愜意。二。一八年春天,去超市買菜時,順便買了些泡菜,突發(fā)奇想,用那順帶的一點泡菜水,在家里試著自己做泡菜,居然大獲成功,迄今為止已經泡了十幾罐,無一失敗。下一步,我還想將母親當年親手做的,全家人每每吃過了還會垂涎三尺的蘿卜絲的制作方式再試驗一下。

所有這些,都是過日子的念想。與過年相比,顯得更加真實,也更加親切。說到底,過年所擁有的,不過是將過日子那些做一次大規(guī)模的匯集。

做這些過日子的事情時,人才會感覺到生命是真實的,也能感受到人生的種種妙不可言。這就像寫小說,那些只有情節(jié)而不在乎細節(jié)的文本,是無法留住我們的目光的,更別說讓心靈長駐了。

曾經有人開玩笑,獲獎之后最大的好處是將獲獎變成別人的問題,自己成了黃鶴樓上看帆船的,看夠了便掉頭回去寫作。這就像豐收給人以喜悅,當那些歉收的人家還在愁眉不展時,別人已經轉入明年應當如何耕種的進程之中。

大人望種田,小孩盼過年。

成年人如果不想過日子,只想過年,是智力超級低下。

反過來,有人說自己只想過日子,不想過年,一定是生活中有著巨大的困惑。在文學中,若有哪位寫作者說類似的話,要么是在偽飾,要么就是有著無法一洗了之的難言之隱。

3

中篇小說《挑擔茶葉上北京》獲得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的消息,是這篇小說的責任編輯李師東最早打電話告訴我的,時值一九九七年秋天,我正從自己生活的江北漢口,向江南武昌行進。李師東特別提到,當初由我推薦給《上海文學》發(fā)表的鄧一光的《父親是個兵》也獲獎了,而且是全票。實際上,就我個人而言,也可說是獲得全票。終評時,有評委對《分享艱難》更有興趣,認為《分享艱難》比《挑擔茶葉上北京》更應該獲獎。投票結果,十五個評委,有三位將票投給《分享艱難》,另十二位投票給了《挑擔茶葉上北京》。這就相當于有人說我的鼻子更好看,有人認為我的眼睛更好看,加起來就是全票了。

這消息讓我開心一陣后,接下來便是一種恐懼,覺得自己在干一件特別的壞事,因為我在為一種本不為多數人所知的卑劣行為做廣告。記得前些年,給新聞記者送紅包、刊登有償新聞,也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后來新聞界的人在媒體上反復發(fā)表對此拒絕和劃清界限的聲明,弄得舉國上下人人皆知,使其愈發(fā)流行開來,連最偏遠的村落也不能幸免。

這篇小說寫了一個關于采冬茶的故事和一群與采冬茶有關的人。我確實喝過冬茶,雖然只有二兩,而且還將其中一兩送給了一位老朋友。凡是嘗過的,都對其色香味贊嘆有加。小說的來由就這么一點點,我卻要鄭重而負責任地聲明:小說中所有那些看上去真真切切的采摘冬茶的方法,都是一九九六年秋天,我在武漢西郊的紡織療養(yǎng)院小住的那段日子里虛構出來的,千萬不可有心去試一把。我沒見過,甚至也沒聽說過冬茶的采法。至于那種茶可以治癌,小說中已說清楚了,那是騙人的,切不可效法,以免錯過治病救人的最佳時機。

就我來說,自己對這部作品最喜歡的地方是關于采摘冬茶的描寫:那被白雪覆蓋得嚴嚴實實的齊腰高的茶樹上,女人凍得通紅的手像蝴蝶般上下翻飛。在我的心里,那是一種悲壯之美、滄桑之美和痛切之美。我們所處的社會到了這種地步,有時真讓人無話可說。這讓我從另一層面去設想,人是如何墜入庸俗和猥瑣空間的。這問題讓我不能不進一步思考,在平常生活中,人們將什么作為理想,將什么作為目的。換言之,我從未見過,像今天這樣卑劣橫行,連一根紗也不肯用來遮羞的現象,使得人有時不免為自己的那點絕頂聰明行為覺得可恥。在當代百姓中,那些從神話時代一直流傳下來的地方官選美女進宮的怨憤故事,在當代人的文化傳承中斷了線。人們并沒有忘記這樣的精神痛楚,可現實的壓力讓大家每每選擇本不應該的選擇,物質社會是一個讓人生畏又讓人向往的社會。去時挑擔茶葉上北京,從北京獲得的也許光靠肩挑是不夠的,得用車載才能回來。這的確讓許多人心存幻想。

我不知道如此采冬茶的主意是誰第一個想出來的,采摘冬茶是近幾年才有的事。但我想這個人是絕不敢像別的有特殊貢獻的人那樣,站出來申請專利,甚至連被載入經典這樣有誘惑力的好事,他也會退避三舍。他也不可能像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那樣獲得某種贊美與歌頌。而我卻為這事這人立了傳。假如冬茶真的流行在那些禮品盒里,我會非常不安。

4

因為父親工作調來調去的緣故,小時候我上過不少的學校。不過給我留下最多記憶的還是賀家橋中心小學,后期這所小學改名為溫泉中學。在我讀完初中不久,它又被改為板橋大隊小學。聽人說,前兩年差一點被撤了,幸得一位在國內證券界很有成就的同學慷慨捐贈,這所已經嚴重退化的學校才得以保存下來。與校園平擺著有一個比較大的塆叫河西塆。兩者相距大約一里路。據說,河西塆原先風水極好,塆后背靠虎頭一樣的小山,小山的兩翼又伸展出兩條山崗,恰似猛虎添翼。塆前面有一口好大的水塘,水塘兩邊各有一只長年不干的甜水井,是名副其實的虎嘴和虎眼睛。在先人留下來的傳說中,河西塆是典型風水寶地。賀家橋是個小鎮(zhèn),隔著河與河西塆遙遙相對。地相先生曾經說,河西塆是只吊睛白額虎,遲早要將賀家橋吃掉。相對于河西塆,住在賀家橋的人大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使沒頭沒臉的也都是精明刁鉆的生意人。他們買通地相先生,反說河西塆在虎口之中,地脈極壞。哄得河西塆人聽信了地相先生的話,填了一眼井,使老虎瞎了一只眼,又在河上修了一座橋,像箭搭在弓上一樣威懾著老虎。賀家橋與河西塆雖然自此以后相安無事,卻也沒能干成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養(yǎng)育出驚天動地的人物。賀家橋最輝煌的歷史也不過是在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做了一陣鄂豫皖蘇區(qū)紅山中心縣委所在地。

小時候上學,先經過河上那座橋,再順路直朝河西塆奔去。到臨近塆前的水塘時,小路忽然一扭身,強迫我們轉個九十度大急彎,折向校園。實際上這路是河西塆的,不是學校的。到學校去,本應有另外一條路。過橋后,走上幾十步遠,便有一道田埂,直通到學校操場邊。若道路順田埂而去,至少要省去河西塆那條彎路的三分之二。所以,大約從學校建立之日起,所有的學生,包括老師,都有過鋌而走險的經歷,從田埂上抄近路,走捷徑上學或回家。田埂很窄,一到春耕,農民就在上面辛辛苦苦地種上綠豆或黃豆。憑著現在一個成年人的良心起誓,我們當時絕沒有破壞“革命生產”的念頭。我們只是不想走彎路。田埂很窄,經不起幾回踩,那些綠豆黃豆,年年的收成都沒有播下的種子多。到了冬天,田里不再有水,如果不種麥子或油菜,一定會種上紫云英。雖然從來沒有人故意去踏去踩,但因為失足的緣故,沿田埂兩米多寬的莊稼,年年都會葬身于師生們的腳底。

河西塆是一個生產隊。當年的生產隊長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厚厚的頭發(fā)不肯留著,剃了一個光頭,曬得黑黑紅紅的,不管天晴天陰,下雨下雪,從不見他戴過帽子。在我的印象中,他終日扛著一柄鋤頭,在學校門前的田畈中轉來轉去,不時能聽到他沖著田里勞作的某人大罵:“今天不把這塊田搞完,晚上開會專你的政!”他見我們在田埂上像野馬一樣飛跑,也大聲叫罵著,說要將我們抓起來。但生產隊長只是干打雷,不下雨,從沒見他真的攆上來抓我們。即便真攆,也只是將我們攆到路上便作罷。

大約是在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從不戴帽子的隊長,被派駐生產隊的工作組撤職,戴上一頂壞分子的帽子,原因是他暗地里私分生產隊里的糧食。生產隊長被撤職后,工作組的人自己管起生產隊里的事,也是到處吆喝叫罵,卻是戴著白草帽,穿著白襯衣,褲腿挽得老高,露出的雙腿比生產隊的姑娘的脖子還白嫩幾分。工作組的人對付我們這些抄近路的學生,動了真格。

我是撞在這只槍口上的第一只獵物。那天,我不知道河西塆的政治格局發(fā)生了改變,過橋后,腳一沾上田埂,便飛快地跑起來。突然之間有人沖著我大吼一聲。盡管我跑得像風一樣,最終卻被黃豆禾絆倒在田里,像泥猴一樣被攆上來的工作組的人抓住。工作組的人押著我走進校長辦公室,并喚來班主任,少先隊中隊長、大隊長等人。工作組的人在狠狠痛斥我的同時,也將學校領導批判得體無完膚。最后工作組的人要我先寫一份檢討書貼出去以觀后效。我洗去身上的泥污,回到教室后,拿起筆正想著如何寫檢討書,那邊工作組的人發(fā)現我是劉區(qū)長的兒子。雖然他仍舊要我寫下去,語氣卻緩和了許多。寫完檢討書,我對著學校辦的批評欄,提心吊膽地可憐巴巴了幾天,那檢討書卻一直沒有出現在上面。

因為工作組的人較真,有一段時間,田埂上這條路確實沒人走了。隨后的某個晚上,我在學校排練完節(jié)目回家時,見天黑無人,實在忍不住抄近路的誘惑,重又踏上了田埂。行至半中間,猛地發(fā)覺迎面來了一個人。躲又無處躲,心想若碰上工作組的人就完了。我硬著頭皮迎上去,才知來人不是工作組的人,而是我們的校長。

又過了一段時間,“修正主義道路”又如當初一樣暢通了,田埂上每天都有許多小學生蝴蝶般一陣陣飄來飄去,并不理會工作組的人的怒吼。漸漸地工作組的人也對自己成天追趕小學生的舉動感到厭煩,眉頭一皺便計上心來,他們安排人上山砍了一堆雜刺,攔在田埂上。誰知小學生中也不乏刀槍不入的勇士,僅僅一個星期,荊棘堡壘就被攻克,乖乖地退至兩旁,讓出中間的路來。工作組又叫人堵上,小學生們又再次弄開。幾經較量后,工作組的人又有新的發(fā)明,他們牽來河西塆最兇惡的一只大花狗,用一根繩子拴在田埂上。大花狗雄赳赳地鎮(zhèn)守在路上,很令工作組的人高興了一陣。不料好景不長,我們每天經過大花狗身邊上學時,扔給它一團熟紅薯,放學時,又叫它一聲大花。大花狗經不住我們的物質引誘和花言巧語的腐蝕,沒過多久,大花狗就開始網開一面,當我們重新走在田埂上,它還親熱地舔著我們的腳跟。工作組的人及時發(fā)現了,將大花狗用“筷子牙齒”鎮(zhèn)壓后,換了一只戴著嘴籠頭的大灰狗。我們則以變應變,每天早中晚三次,用土塊石頭猛砸大灰狗,打得大灰狗一見到背書包的小學生,就趕忙伏在田埂下的土溝里,連頭也不敢抬。

就在我們以為工作組的人無計可施時,工作組的人用一天三個工分,安排了一個田埂看守人。

一天三個工分的田埂守護人,是河西垮的一個傻子,用當地人的說法就是大苕。時至今日,我還堅信,天下再也找不到比這大苕更忠于職守的人了。大苕成天到晚坐在田埂上,只要有人走近,就說,工作組下了命令,誰也不許從這兒走。整整一個夏季,竟無人能越雷池一步。田埂上的黃豆眼見著頭一回能獲得豐收了。有一天工作組恭恭敬敬地領著幾個人,說是檢查工作,要走那條路。大苕橫里攔住說,誰也不許從這兒走。工作組一時性急,推開大苕就往田埂上走。大苕急了,用力甩開工作組,追上去將走在最后的那位攔腰一抱,扔回到田埂頭邊,嘴里還嗷嗷叫喚,工作組說了,誰也不許從這田埂上走,只要有人走了就扣他的工分。另幾位見勢不妙,趕忙自動退回來?;仡^一看,扔在田埂頭邊的人,腳踝摔斷了。自然,大苕不能守田埂了。至此,再也不見工作組的人拿出什么新招來。

多年后的一個春節(jié),我因故路過賀家橋時才發(fā)現,那條田埂真的變成了一條大路,遠遠望去,似乎可以通汽車。我低頭和身邊一個與我當年一般模樣的小孩說著話,并遙指那條路,問是什么時候修的。小孩很是困惑地說不知道,那神情又分明是在反問:這路難道不是一開始就有嗎?

5

某日,聽見一位男性恭維他的女同事,說你長得真美。女同事當即回答說,你別用這么俗氣的詞好不好。我聽了初時一笑,片刻后,就笑不起來了。

我想起在少年時的幾件事。那時,我們的作業(yè)本經老師批改后發(fā)下來,同學們自然要相互比個高低,看看后面寫的是哪一句毛主席語錄。按照成績的好壞,常用的毛主席語錄有這樣幾句:

你們青年人好像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要自學,靠自己學。

特別是上初中的那一段,哪怕是1+(-1)=2這樣的計算結果,老師也不敢在作業(yè)本上打××,怕被打了××的學生會跳上講臺批判自己。所以,在當時,這是最差最壞等一類的代名詞。而代表美麗、美好與優(yōu)秀的方式中,最著名的一句話是:你們青年人好像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然而,私下里,在青春萌動的少年心里,代表優(yōu)秀、美好的卻是從未見諸正式批語的“小資產階級思想”一說。

我是在小學四年級時,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的。原因是我上課偷嘴吃東西被老師發(fā)現,老師就用一種現在想起來也還娓娓動聽的聲調,批評我有“小資產階級思想”。其后間斷了差不多五年,五年中,一直沒人用這么動聽的方式批評我。

由于我啟蒙早,過去班里按高矮次序排座位,我總是被排到“燈下黑”的地方。每逢“泥腿子”上講臺之際,貧下中農最純潔、最高尚、最聰明的唾沫星,幾乎全都沐浴到我的身上。雨露滋潤禾苗壯,我終于茁壯成長到第三排中間位置,并且當上民兵排文體委員兼管第三基干班。也就在這時,我又聽到了關于我的“小資產階級思想”的批評與批判。

當時,學校里有四個最大的“小資產階級思想”。三男一女,女同學叫薩麗,她哥哥也在這“四人幫”之數,還有我和另一個同學。我們四個人是全校出類拔萃的學生,排節(jié)目、搞體育、辦墻報,哪一樣也少不了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特點,我們四人全是區(qū)長或區(qū)委書記的子女。

說起來,薩麗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歷史更悠久些。到底從哪年哪月開始的我不知道,反正從我們開始同學起,大家?guī)缀跆焯於歼@么批判她。她走路柔柔款款的,大家批判她是溫室里的嫩苗;她夏天穿著涼鞋,大家批判她不與光著腳的貧下中農子女打成一片;她說話細聲細氣,大家批判她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雅致,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若是受驚時叫聲哎喲,大家便批判她像惡霸地主的千金小姐林黛玉無病呻吟;如果唱歌時用假嗓子唱,大家就批判她對革命者沒有真情實感;甚至她穿了一條一度當成時髦的日本尿素袋做的褲子,教室后面的革命大批判欄里,也要添幾篇批判文章。

在革命大批判的烈焰中,薩麗的“小資產階級思想”絲毫沒有受到損傷。學校文藝宣傳隊排演《紅燈記》,她扮演李鐵梅。排演《沙家浜》,她演阿慶嫂。排演《智取威虎山》,她演小常寶和女衛(wèi)生員白茹。

我們這屆中學生,趕在“文化大革命”剛剛爆發(fā)之初,上小學高年級時,來得及讀了《林海雪原》的,心中都默默地認定,薩麗演得最好的角色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女衛(wèi)生員白茹。薩麗若是與誰個開玩笑叫了聲“二0三”,然后要誰個幫忙做點什么,沒有人不會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為其效勞,嘴里卻說是向雷鋒同志學習,直到聽到薩麗喊別人為“二。三”時才作罷。同學當中,有人有一支鋼筆,上面有“二。三”幾個標號,他簡直比座山雕得到聯絡圖還高興。

若是哪一天,薩麗因故沒來上學,教室里便覺得缺少了很多東西,變得空蕩蕩的,甚至老師講課也有幾分恍惚。

當然,也有令大家氣憤的時候。下課打乒乓球,十五分鐘課間休息時間實在太短了,輪不到幾個人,大家便玩起爭資格:贏了第一個球的人便有資格打一盤,輸了的則馬上換別人來爭。薩麗總是能爭得資格,無論是面對曾經獲全縣乒乓球比賽第三名的學校冠軍,還是別的什么人,一律如此。除非她自己不爭氣,失誤了。那占著擂臺的同學,馬上會遞上自己的球拍讓她打一場。盡管這課間打乒乓球的機會難得有第二次,她一上臺,只夠批評水準的球藝,肯定招致輸球下臺。占著擂臺的同學也在所不惜,一點不在乎自己打下的“紅色江山”,葬送在“小資產階級思想”手里。就連我的“小資產階級思想”碰上她的“小資產階級思想”以后,也會不由自主地繳械交槍。她只要對打得正起勁的人微微一笑,說讓我打一盤行嗎?打球的人就像被人操縱一樣,乖乖地將球拍遞過去。

嚴格地講,她要球拍時從沒笑,只是大家都覺得她在笑??粗龑⒆约汉貌蝗菀椎脕淼臋C會,瀟瀟灑灑、嬌滴滴地丟掉,誰也不曾后悔過。

非常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對我們的“小資產階級思想”的批判,由小字報升格為大字報;優(yōu)秀學生標準,由三好、四好、五好、六好,猛升至十好,但有嚴重“小資產階級思想”的我們仍然次次榜上有名。

終于讀到了高中。

我們的化學老師和語文老師,比我們晚進學校半年左右。語文老師姓蔣,是女的,剛從武漢音樂學院畢業(yè),她是學鋼琴的,這屆畢業(yè)的只有兩名學生,但仍須下到山區(qū)接受再教育。多年以后,蔣老師回到母校,在鋼琴系主任任上退休?;瘜W老師是男的,姓丁,也是大學畢業(yè),老師和學生都在傳說,丁老師的父親是大資本家。

蔣老師相貌平平,一雙手上的十個指頭卻是出奇好看。當時我們不知如何形容,私下議論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后來才知道千百年前早有一句古話專門形容它:十指尖尖如玉筍。

丁老師卻是一副正宗男子漢的骨架,全校化學課就他一個人講,誰也不清楚他講的是好是差是對是錯,是照本宣科還是信口開河。但他在籃球場上縱橫捭闔,如入無人之境,確實明顯高人一籌。

蔣老師上的語文課,班里幾個成績好的學生一點也不以為意。蔣老師大概也明白這一點,時常搞些“教育革命”,讓我們放開手腳上講臺去胡鬧個痛快。但是,蔣老師的音樂修養(yǎng)同丁老師的化學水準一樣,在學校里已到了無人評說、無法評說的境界。

蔣老師來之前,貧下中農駐校代表石某的二胡,在我們眼中簡直拉得出神入化。蔣老師來后,領著學生排演《智取威虎山》。石某穿得從未有過的整齊,大約是將從部隊復員帶回的、準備結婚時用的那套嶄新軍裝穿在身上,再用一方白手帕墊在膝蓋與二胡琴筒之間。丁老師為何肯扮演楊子榮,混在一群大孩子中間丟人現眼,開始我們一點也不明白。薩麗死不改悔地用那有“小資產階級思想”的嗓子,唱著“只盼著深山出太陽”。石某賣力地拽動馬尾弓來伴奏。蔣老師用那特別好看的手打著拍子。扮演二0三首長的我,在這一場里無戲可演,用一雙驚訝的眼睛盯著蔣老師如何將石某指揮得大汗淋漓,面如豬肝,并且無數次指出石某將半音拉成了全音,將全音拉成了半音。

休息時,蔣老師對石某說,節(jié)奏還得快一點。

石某眼巴巴地回答,我一切聽從蔣老師的安排。

在這句話前面,石某生硬地加上一個“我”,讓在場的我們聽得怪怪的。

我在“泥腿子”石某手下當了兩年高中生,這是唯一一次聽見他稱老師為老師。正如后來許多文章所云,樣板戲里的人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縱然李玉和、郭建光等不沾女色,凡間仍有人在戀天下之大愛。

因為學校里兩性之間種種隔離,大家不敢言傳卻能意會。石某的話當即惹得少男少女們的眼光碰得叭叭直響。蔣老師木頭觀音一樣沒有理睬石某。我們也認為石某這是牛鬼蛇神想翻天,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事隔不久,縣城關中學來聯歡。演出前,我有事找蔣老師,冒失地闖進她的宿舍,看見她正在給“楊子榮”化妝。兩人挨得很近,樣子也格外甜蜜。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午,二年級一個姓胡的同學,突然跑到我這一年級學生的家里,滿面潮紅地對我說,昨天晚上,蔣老師和丁老師在宿舍談戀愛,被石某和食堂女炊事員捉住了。石某質問談戀愛怎么跑到床上去了?丁老師說只有一只凳子不坐床上坐哪?石某又問為什么將蚊帳放下來?蔣老師說蚊子太多了。女炊事員積極配合石某,伸長鼻子在蔣老師的床上床下屋角門旮旯里到處嗅。石某熱烈希望她能找出某種證據,結果是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石某將他倆隔離起來,門口放上學生站崗,讓他倆各寫一份交代。

蔣老師和丁老師寫的交代,后來竟在學校里悄悄地流傳開了。我開始還不能完全理解,為什么高年級學生不惜屈尊,專程跑到低年級學生家里,說一件對二者來說并無利害關系的事。當我也讀到這份交代的第x版手抄本時,我才明白是這位胡同學最深層的青春情愫被引爆了。

這份交代,使我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愛情。那種柔情蜜意,那種綿綿愛心,那種至純至潔的愛情旅程,我們讀它,既是無邪欲之愛的啟蒙,又是青春時節(jié)的一番洗禮。

最終,石某心不甘情不愿地宣布,蔣老師和丁老師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在那夜里作怪了。

不開大會批判,是石某唯一正確的選擇,那份交代如果在大會上宣讀,全校的青年男女都會成為“花癡”的。石某不會沒有看出,學生們在看蔣、丁二位老師時,眼睛里放出了異彩。

這場由于“小資產階級思想”作怪而引起的風波,在學校里久久蕩漾著。

盡管石某和女炊事員在不久之后,被人雙雙從食堂后面的柴堆里,赤條條地攆出來,且也寫了交代,但人們都是一笑了之。

半個月后,有人在食堂里打飯時大聲說了一句,這屋里怎么這么臊哇?眾人大笑一場,然后就再無人提起了。

我那時悄悄地羨慕,不知自己何時也能“小資產階級思想”作怪一回,人能有此一回,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不負青春。在那種年代,“小資產階級思想”,是愛情、美好事物的代名詞。享受此種“殊榮”的都是些英俊瀟灑、能歌善舞、多才多藝、學習冒尖和情感豐富的年輕人。所以“小資產階級思想”雖屢遭火燒炮轟,卻總是打而不倒,并使許多人在對它的批判中,開始認識人生與社會。并非只是物質上的相對富足優(yōu)越,而應當是一種人生境界和精神狀態(tài),否則即便滿身珠光寶氣、穿金戴銀,也只是摩登原始人。

6

常說:讀書早,悟世早。我四歲半啟蒙,為什么這么匆匆地讓我上學,這問題我至今沒問過父母。我肯定不是神童,如果是神童,就不會上學伊始就留級的。出現這個問題的原因肯定是弟弟和妹妹的相繼出生,家中保姆帶不了許多孩子,大姐啟蒙上學時,順便將我也帶到學校。一年級上學期,大姐不小心摔傷,休學一個月,我也跟著一個月沒有上學。期終考試后,大姐還能跟上別的同學一道升入二年級,我就不行了,只能獨自留下來,再讀一個一年級。這種結果,大概也是父母計劃之中的事。

啟蒙時,我們全家住在一個叫石頭嘴的小鎮(zhèn)里。沖著這地名,就知道那地方本不該有幼兒園的。但事實上卻辦了一陣子,我們也上了一陣子。記得幼兒園里有幾張高低床,孩子們總是搶著爬到高處佯裝睡覺。屋子里還養(yǎng)了幾只大白兔,那時的兔子個個都會打洞,無論老師如何起勁地填土,兔子們總有辦法在地面上打出洞來。因為三年災害的到來,幼兒園停辦了,所以我猜父母是將小學當成幼兒園讓我上的。

從我出生到上四年級,搬了多少次家,連家里人如今也少有人記得清了。我記得上學四年,搬了三次。一九六二年,全家搬到紅山區(qū),住在名叫金家墩的塆子里,因為母親在塆子旁邊的供銷社當售貨員。在金家墩時,有幾件事記憶特別深刻。一是在金家墩小學教算術的王老師,傳說她前夫是軍統特務,她與前夫生的女兒,跟著區(qū)里下來的干部去拆烏云山上的大廟,好好的一個美女,回來后就犯癲癇病,經常無緣無故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如死人一般。塆里的人都說,王老師的女兒是讓菩薩敲了。二是與供銷社只隔條小溪的山坡上,有人發(fā)現一只體形較大的野貓,就想將其剝了皮賣錢。那人拿著棍子上前去捕殺時,還不知道那是一只小豹子,結果耳朵被咬掉一只,臉上全被抓破了相。還有,在金家墩小學讀二年級時,我第一次參加文藝活動,在一個小節(jié)目《想起往日苦》中,扮演孤苦伶仃討米要飯的孩子。這首歌成了我好幾年的保留曲目,直到父親的三弟,我的二叔從部隊轉業(yè)回來,聽到我唱這歌后,現時改了一句歌詞,善意地嘲笑我在十歲之后才不再犯的男孩的毛病,才不再哼唱。兩年后的一九六四年初,母親依然是售貨員,上班的地方變成了賀家橋鎮(zhèn)上的紅山區(qū)供銷社。過完年,再次搬家后,我便進了區(qū)公所所在地的賀家橋中心小學。

這時,我們家祖孫三代都到齊了,計爺爺一人,父母兩人,兄弟姐妹五人。八口人吃喝穿戴用全仰賴父母剛剛百元的工資收入,其窘態(tài)實在不好意思重復。盡管這樣,我家當年還受到當地人的妒忌。在賀家橋中心小學讀四年級時,我遇上一位女老師,名叫劉克惠。一九八。年代,因為有幾十篇長長短短的小說散見于報刊,圈內圈外的人都喊我作家。但在那個年代,自己是不能這么說的。那時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對稱呼區(qū)分很嚴格,有業(yè)余作者、青年作家、作家、知名作家和著名作家等,就像職務和職稱一樣,是不可以亂說的。一個業(yè)余作者,如果夸口說自己是青年作家,是會犯忌到被社會所唾棄。但是往往遇到的一些人,硬是稱我為青年作家,并和我說,曾當過我的老師,讓我出具證明以便評職稱時使用。盡管他們幾幾年、幾幾班地對我進行誘導,我還是說了令他們失望的話。四年級以前,教過我的書的,我的確只記得劉克惠老師。為什么只記得她?朋友們說,肯定是弗洛伊德作怪,劉老師一定非常漂亮??墒悄炒蔚揭粋€同學家去玩,提到劉老師,她脫口說,劉老師臉形如何如何,身材如何如何,聲音如何如何。這如何不是貶,也不是褒,是那種讓人聽了不高興的大實話。多年以后,在武漢與劉克惠老師重逢,劉老師的模樣,與別人說的又有大不同。那種慈祥,應當是人世中最美麗的。老實說,這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劉老師后來在何處謀生,也記不得她當年的相貌,我只記得與劉老師有關的幾件事。

我們八口之家中,父母為“革命”工作,五個兒女縱然也是為“革命”學習,經濟分配仍不平等。父母在外開銷很大,剩下六個人,每月的全部開銷只有二十幾元。

鄉(xiāng)下有句俗話,莫怪莫怪,豬油炒菜。這是表示賠情的意思。那時,豬油炒菜是最豪華的享受,且炸過油的豬油渣還能美餐一頓。說是美餐一頓,其實從沒有痛痛快快吃過一回,爺爺總是將它和蔬菜一起炒,這樣可以節(jié)省一點油。由于我是長孫,每次炸豬油時,爺爺總要偷偷給我?guī)讐K豬油渣,讓我到外面去躲著吃。那一回,家里又飄起幸福的豬油香。頭天夜里,我就將爺爺偷偷給我的幾塊豬油渣,藏在書包里,留待第二天上學時吃。誰知小貓小狗一樣的童年,小伙伴們到一起后嬉鬧起來,什么事都忘記了。直到上課后,才記起書包里的寶貝,連忙摳了一塊填進嘴里。當年的校規(guī)不比如今,只要不在課堂上殺人就行,當年的教室里,學生忍不住打個噴嚏也會受到嚴厲的批評。我是饞極了才鋌而走險的,以為講臺上的劉老師看不見。誰知她明察秋毫,將教鞭往講臺上一拍,喝令我將嘴里的冰糖吐出來。那時候,有一種茶色的冰糖,隔遠了看和豬油渣差不多。我乖乖地將豬油渣吐出來,放在掌心上舍不得丟,下課鈴一響,仍舊塞回口中。一連幾天,同學們都和我很親熱,都想和我結成“一幫一”“一對紅”的對子,其實是想分享我的冰糖。

那年頭,一操場的學生中,能有冰糖吃的實在只有兩三個,而我突然成了這中間的一員,連高年級的女同學都另眼看我了。

隨后幾天,少先隊中隊委開會,劉老師在會上批評我,說雷鋒小時候如何苦,討米被狗咬傷了腿,我們是紅孩子,不能翻身忘本。這些重復過一百遍的話,是在炒剩飯,但是隨后她說了一個新名詞,說我有“小資產階級思想”。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批評。也許是從劉老師說“小資產階級思想”前面的那個“小”字時的那種特別的親切感中,獲得某種直覺,我非常樂意聽。而關鍵是我一面由此受到少先隊的批評,一面由此感受到比先前更多的自尊。在“學雷鋒,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活動如火如荼之際,我經常檢討不該吃那本沒有吃的冰糖,誰也不知道該檢討的其實是那燒焦了的豬油渣。

沒料到不久后我這憑空而來的自尊,受到一次不小的打擊。一九六0年代中期,全國風靡藏族舞。劉老師為此訓練了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其中就有我。到演出那天,劉老師囑咐我晚上將母親的毛線背心帶來。在她心里一定這么推測,能讓兒子帶冰糖到學校里吃的母親,不會沒有當時是奢侈品的毛線背心??晌液臀业娜曳置髦荒苷页鰩赘⒆釉p子用的紅頭繩。

聽了劉老師的話后,我一直躲著她。她說的那話我都懶得回家開口。到了晚上,演出之前,劉老師猜出什么,一句話沒說,回頭從自己的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綠毛線背心給我穿上。正是“六一”兒童節(jié),我絲毫沒有感受到此物的優(yōu)越性,反而覺出許多壞處,特別是羊毛穿過舊襯衣,戳在皮肉上的那滋味。我們是第一批出現在山里小鎮(zhèn)上的藏族人的形象,實則不過是舊襯衣外面套上一件紅紅綠綠的毛線背心,再加上一頂紙糊的小花帽而已。還有,我一想到劉老師默默無言地將自己的綠毛線背心往我身上套時,就感到自己瘦小的身子,都快縮成一團了。

自此以后,劉老師不再批評我的“小資產階級思想”了。但是每逢聽見她批評別人有“小資產階級思想”時,我都不敢抬頭看她。

很多年后的一九八七年六月三日,我應約去武漢的一家雜志社。我每次到這家雜志社,幾乎都要從水果湖到銅人像,將一路電車坐到底。劉老師是武漢人。人一旦成就一兩件事后,格外想再見到自己啟蒙階段的老師。我也不例外,坐在一路電車上常常發(fā)奇想,若在車上遇見劉老師那才有意思。我早就不認識她了,于是就盼車上有誰喊劉老師,但我坐電車時從沒有聽到有誰喊誰老師的。車上吵架罵娘,深情地喊誰書記主任,兇惡地招呼老娘老頭的不絕于耳,連一聲微弱的稱誰為老師的聲音也未曾聽見過。

大約是二00四年,偶遇一位失聯多年的同學,說起來,她竟然知道劉老師,而且一直有來往。在她的安排下,我終于再次見到劉老師。劉老師一定記得當年的種種事情,她對班上的學生,從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哪個座位上的同學叫什么名字,仍然爛熟于心,其中大部分名字,我都似聞所未聞。在位于青山區(qū)那所老舊的房子里,與劉老師促膝對坐,念想著當年賀家橋中心小學操場上,那從武漢來的小巧玲瓏的劉老師,傲嬌地站在跳高架前,輕盈地跑出一道弧線,然后用那技驚全校的背越式姿勢,越過高度一米二的橫桿,燕子一樣飄落在沙坑里。這樣的身影,只是在電影紀錄片中才有,卻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對于一個在用地主家的老宅子改建的小學校里讀書的四年級小男生,是一種致命的誘惑,也是一種天然的理想。

在我后來的作品中,哪怕寫那最陳舊的事情,也會有明星朗月一樣的文學元素,閃爍在黑暗之上。毫無疑問,劉老師那背越式跳高一定是在我的心里早早留下的伏筆。

7

上高中時我特別喜歡做數學題。這和現在學霸一樣,因為某個學科的成績好,才想更加突出自己。我對數學的喜歡,不過是少年時期那小小虛榮心的自我放大和夸張。當年,我的數學成績全班最好。如果我不知趣地堅持下去,只怕也會成為那種敢與陳景潤商榷“哥德巴赫猜想”的呆萌。回頭來看,在后來的諸多機緣巧合的際遇中,最懷念的幾位先生有:上小學時,那位教音樂課的會用背越式跳高的劉老師;上中學時,那位教語文的音樂學院鋼琴專業(yè)畢業(yè)的蔣老師,還有那位教物理卻偷偷帶我上山抓蟋蟀的倪老師等等。但在學校老師中,讓我覺得格外與眾不同的是那位將“英特納雄耐爾”永遠念成“英特納雄耐吾爾”的張琢珍老師,整個人就是特別有型的鄉(xiāng)賢。七十年代初期的語文課本,篇篇課文都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張老師講授時,總能在不知不覺中帶出古典與文言的意味。張老師曾在初中教語文,高中二年級時,才過來教我們。我能感覺到他有些喜歡我,不上課時,他經常在操場邊攔著,與我說幾句和作文有關的話。有一次,我正在打籃球,張老師趁我撿球時,還走過來搭訕,說上幾句。張老師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就是當老師的,平常大家都習慣說他是教老書的。在紅衛(wèi)兵運動后復課的學校里,從來沒有人質疑他將“英特納雄耐爾”念成“英特納雄耐吾爾”,如果他發(fā)現自己念錯了,想糾正過來,再念一次時,肯定又會錯成“英特耐雄吾耐爾”,反正從沒聽他念正確過,也從沒有人因為這句話而為難他,可見張老師的師德與師藝之高。還有輩分的原因,張老師是學校里年齡最大的老師。因為像是教老書的,大家在心里有意無意地將他認作是一九四九年之前的那種教書先生。教我們語文時,張老師就已經快六十歲了,高中畢業(yè)后就沒有再見過他。在我心里,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活到一百多歲了。

我沒有參加高考,自然沒有機會上大學。雖然別人總說,如果我上了大學,這個世界只會多一個大學生,而少了一個大作家,在心里總還是對于沒有參加高考留有小小遺憾,最起碼少了一大群能伴隨大半生的同窗學友。紅衛(wèi)兵運動之后,恢復高考時,我也曾報名領了準考證。正式高考那天,自己卻留在車間上班,沒有進考場。當初與我的準考證連號的馮俊,后來考入武漢水利電力學院馬列主義師資班,再后來步步學成,常常進步,曾經任過人民大學副校長。每次見面他都要說,當年他發(fā)現身旁應當是我的考位空著,心里好不疑問?;謴透呖己螅瑥S里年輕人幾乎全都報了名。高考前三天,又都一齊請假復習,車間里三分之二的機器無人操作,全都空在那里,一向生機勃勃的車間突然變得死氣沉沉。為此廠領導找我談話,要我這個當團支部副書記的帶頭上班。在廠領導眼里,好像進考場的青年工人們,會全部高考得中,遠走高飛,人去車間空,工廠無法辦下去了。那場談話就在廠區(qū)的籃球場邊,領導帶著我繞場走上一周,就將我繞暈了,竟然聽信了這番話,不僅沒有請假備考,最終連考場都沒有去。當時,我是我們廠里年輕人中唯一一個沒有去考場的。

那段時間里,不斷有人到我操作的C6140車床來詢問,為何不去參加高考。在廠里,大家公認我是最應當去參加高考的,但我卻沒有去,這讓他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特別是廠里的兩位正宗大學畢業(yè)的技術員,問過之后,還拿不敢相信的目光來回看半天。就像后來,自己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如此重大決定,都是獨自做出的,沒有人曾提供咨詢與參考。那時候,如果有家人參與進來,比如父親或者母親,帶個口信什么的,也許我就會改變主意??墒?,他們沒有,從來就沒有。這事要到很多年后,最小的妹妹大學畢業(yè),當上副總工程師了,母親才在某次全家團聚時,輕輕地說起這事。母親認為,我們家兄弟姐妹五個,我是最應該上大學的。母親說這話時,叫著我的乳名。聲音里,只有慈祥,并無后悔。母親這么說話并不是她所獨有的,但凡在與人交談中提到這事,對方都會說,如果那時考上大學,世界上只是多了一個大學生,絕對會少了一個作家。從走出高中校門后,我就再也沒有進過任何學校的門,無論是業(yè)余培訓,還是專業(yè)進修,從來沒有人想到要讓我去試試。大概是自己在這方面也確實沒有興趣,恢復高考之后,國家又接連推出自修大學、電視大學、黨校大專班等等,身邊那些在高考中落榜的人,幾乎全都想辦法弄到一個大專文憑。這時候,我已經全身心迷上文學創(chuàng)作了,不想再在文學之外枉費心機。

我最后一次嘗試上大學,是武漢大學設立插班生班時。當時武漢大學有一個真正的作家班,招錄了一批文壇驍將。另有一些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基層業(yè)余作者,則進入到由作家班衍生的插班生班,也即是他們自稱的小作家班。第一批招錄時,我一點音訊也不知道。第二期時,我試著寫信給有關老師,結果被婉拒了,理由是我連電視大學、自修大學等等專科文憑都沒有。長篇小說《蟠虺》于二0一四年出版后,文學界齊聲說沒有想到,太出乎意料了。長篇小說《圣天門口》引起熱議的那一陣,華中師范大學的黃曼君先生曾說,這部小說有一種文學中久違的科學精神。黃老先生一再表示,自己會從這點展開仔細研究。遺憾的是黃老先生突然去世了。多年后,自己開始寫作《蟠虺》。真的寫起來,自己才明白,在文學那里,學問是很重要,然而,最關鍵的還是以何種情懷對待一點一滴匯入內心,感覺中似乎會有些用處,又分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各種碎片。這類稱為靈感元素的東西,能否觸發(fā)心靈深處那些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敏感點。

8

在私人影集里,有一張讓我倍覺珍惜的相片,它是我最早的一張相片。按父母的說法與記憶,在這之前我也照過一些相片,只是沒有保存下來。我相信他們的話。那些年,全家人總是跟著父母四處跑,只要父親工作調動了,我們就得搬家。母親工作調動了,我們同樣得搬家。有時他們工作崗位并沒調換,我們也得搬家。因為是租住別人的房子,房東一旦要房子另作他用,除了搬家外沒有別的辦法。每次搬家后總有一些東西找不見了,像照片這種在當時沒有使用價值的東西被弄丟了是不奇怪的,加上孩子們擺弄著觀看時,一雙雙小臟手毫不講究,似相片這樣嬌氣的東西,一不小心就被毀壞了。

小時候我就愛看小說,而且對蘇聯小說情有獨鐘,特別是關于戰(zhàn)爭和反間諜、反犯罪的小說,是我最癡迷的。在我的書柜里擺著一副俄羅斯軍隊用的中尉肩章,是兒子讀研究生時,到圣彼得堡短暫學習時,特意作為禮物帶回來,送給他老爸的。孩子們都知道,他們的父親曾經有一個不想當將軍,只想當中尉的軍人夢想。我非常崇拜那些只有中尉軍銜的英雄,他們作戰(zhàn)勇敢,料敵如神,總能在九死一生的絕境中找到通往勝利的逆襲之門。那些中尉個個年輕瀟灑、浪漫、風流,在他們的情網里,總是有一個天下最美麗的姑娘??隙ㄊ沁@些原因,所以我小時最大的理想是長大了當一名中尉,并為此對那時沒有軍銜制的解放軍總懷著一種遺憾的心情。

也許是荷爾蒙開始作祟,青春萌動的初中二年級,自己想當兵、想當中尉,想得最瘋狂。除此以外,在整個學生時代也不曾有過別的念頭,至于當作家,那更是連做夢時也不會想到的。后來終于想起來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時,父親和母親曾極力反對,很多次舉例說明,被打成右派,被劃分為壞分子,被看成是牛鬼蛇神的人,個個都是因為愛寫文章才惹火燒身。一九八四年四月,在小說處女作發(fā)表后,我曾有意放了一本雜志在家里,每次回家都能見到年邁的爺爺捧著那本雜志,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默誦。父親和母親至少在表面上像是不曾看過一眼。對于我的當兵夢想,父親和母親是基本贊同的。雖然父親和母親贊同的事于我相去甚遠,父親和母親不贊同的事我反而做得像模像樣,也不能說父親和母親在孩子的成長問題上做錯了什么。對于我來說,無論贊同或者反對,都是他們的天職所在。再說爺爺,隨著年事越來越高,老人在家里的聲音越來越弱。但他會指著那本刊載有我的小說處女作的雜志,三番五次地對我說,這上面的字太小了。實際上,爺爺還在看的《參考消息》上的字號更小。爺爺想讓自己長孫的名字印得更大一些的意愿,也是他從未對我明白說過的愿望。

我們上中學時,初中是兩年制,高中也是兩年制,且都是春季升學,而不是秋季升學。那時不存在招生一說,只要到了那個時間點,在校學生全都一起升學,初中一年級的升到初中二年級,初中二年級的升到高中一年級,高中一年級的升到高中二年級。初中畢業(yè)那年春節(jié)后不久,學校正要開學。有天早上,母親破例將我單獨地叫進屋里,一邊用手撫著我的頭,一邊說出一件在我聽來簡直是晴空霹靂般的事。我那時只有十四歲,母親卻要我參加工作,說是單位都聯系好了,是地區(qū)郵電局。母親那時當售貨員,后來也是售貨員,直到退休之前,也還只是一個和售貨員差不多的食品公司出納員。母親一個人負責一個門市部,成年累月難得有空愛撫一下她的孩子。我對母親的恩寵毫不領情,稍一愣后便放聲大哭。按照后來流行的說法,這可能是少年對成長的一種恐懼!我那時整天連玩都玩不過來,上學時也盡做淘氣事,“參加工作”這個概念突然降臨頭上,我肯定是害怕了。另外真正讓我害怕的是自己可能從此無法當兵,當不成中尉了。我一邊哭一邊叫,我不參加工作,我要讀書,我要當兵!母親大概也沒料到我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她勸我說,當兵不就是有軍裝穿嗎,她可以為我縫一套黃軍裝。那時,母親是鎖了供銷社門市部大門回家來勸我的,她沒有更多時間來做說服工作,她說讓我想一想后又趕回去開門營業(yè)。

那些年,家境非常困難,八口人只有父母的工資,況且五個孩子都在上學。年年開學,是母親最頭疼的,因為害怕交學費,送孩子上學的事,從來都由爺爺去做。好在那時,學校還沒有不交學費不發(fā)課本的惡習。

送孫輩上學的事,在爺爺看來是件很享受的事。爺爺不在乎學費的拖欠,他自己當初上私塾時,總在拖欠教學先生的學費。家里沒錢,就要等田里稻谷成熟了,打下新米后拿了些去替代。或者要等到山上灌木落葉了,砍成柴,挑去抵賬。

湖北方言中,農龍不分。爺爺送我們上學的最大收獲,是在我啟蒙上學時,將我的名字,由父親取的“醒農”,堂而皇之地改為“醒龍”。我的名字的來歷是一個誤會或者是一場不事聲張的家庭智力開發(fā),更是流淌在我們血液中的文化正脈,與社會生活的剪不斷,理還亂。在我們家,孩子出生上派出所報戶口,上糧管所報糧食供應標準,還有上學啟蒙等,都是由爺爺負責。我沒有問過爺爺,是誰替我改的名字。直到今日,只要想起爺爺主動提及這事時的神情,就是用腳后跟去想,也明白這事肯定是爺爺干的。我上小學一年級用過的小木椅至今還在,小木椅背后有爺爺手把手教我寫下的“劉醒龍”三個字。父親那時因為工作太忙,極少管我們的事,直到我上高中時,父親才在我家挑水用的竹扁擔上發(fā)現我的名字是“劉醒龍”,而不是“劉醒農”。父親當即要我改過來,還特地解釋說之所以取名為醒農,意思是農民覺醒了。父親自然明白,將“醒農”改為“醒龍”,肯定是他的父親,背著當干部的兒子悄悄替他做的主。一九九四年,我調到武漢市文聯任專業(yè)作家后,父親給我寫信,從信封到內文,都還用的是“劉醒農”。但到了父親自己在信中寫明“這是做父親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時,父親自己也用上爺爺親手改過的名字“醒龍”,不再稱我為“醒農”。爺爺送我們上學時,不僅沒有欠學費的愧疚,還常常若無其事地背著手在校園內繞行幾圈,用似懂非懂的黃岡方言找人問這問那。上初中時,由“醒農”改成的“醒龍”,曾被同班同學寫過小字報,貼在教室的“革命大批判專欄”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是葫蘆還是瓢,指名道姓,說我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因為挨了批判,老師們找我談話,其中一位還是貧下中農駐校代表。我以為老師是受了小字報的影響,也要我改名字,不料他們繞來繞去,最后才對我說,你家里對你的指望是葫蘆天樣大,你不要弄成葫蘆不開花。老師與我談話的屋子,位于老屋的正中央,只有一扇小窗戶開在天井上,很黑,很潮濕,卻給我留下一輩子的溫暖。

那時,我家五個學生的學費,總是要拖幾個月才能全部交清。記得小妹妹啟蒙時,爺爺算過賬,五個孩子的學費加起來一共是五元五角。這點錢在當時對于我家可是天文數字??晌腋緹o視這些,整整一天,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坐在門檻上反反復復地哭叫著,要讀書,要當兵,任誰也勸不住。我家租住的那所農舍,正對著通往賀家橋鎮(zhèn)的必經之路,去鎮(zhèn)上的人都能聽見我的哭聲,然后順便將我的哭聲告訴了母親。母親大約也是著急了,就讓去到鎮(zhèn)上的爺爺回來與我說,不要我參加工作了。我不敢相信,繼續(xù)在那里哭得天翻地覆。天黑后,母親再次關上供銷社門市部大門,專門回來對我說,已經將參加工作的表格退回去了,不要我去參加工作了,讓我繼續(xù)上學讀書,我才止住了哭聲。

我至今還記得母親當時一聲長嘆的模樣。

臨到開學了,要去報到上高中一年級,必須從母親上班的地方路過,我依然是膽怯怯的,一邊像做錯事的孩子那樣,跟在別人身后走過那扇大門,一邊從人縫里偷偷打量著那扇大門,害怕母親從里面沖出來,攔著我不讓我上學校報到。事實上,母親這時候忙得不可開交,已無心顧及別的事情。直到開學后一段時間,我才將這種擔心丟到腦后。

多年之后的一九八九年,我調到黃岡地區(qū)群眾藝術館任文學部主任,兼《赤壁》雜志副主編,主持成立黃岡地區(qū)作家協會后,又兼任副主席,經常去地區(qū)郵電局寄信或者發(fā)電報和打長途電話。只要想起這件事,我就會對著那棟大樓發(fā)愣。假如當年自己聽了母親的話,沒有大哭大鬧,乖乖來地區(qū)郵電局報到上班,這時候的自己會是什么模樣?是當一名郵遞員,騎著自行車大街小巷送報紙信件,還是踏著沉重的腳爬子,抱著一根根電線桿爬上爬下,或者是坐在柜臺后面幾分幾角地售賣郵票?事情早已過去,過去了的事情,任何假設都沒有意義。假設不是命運本身,只是關于命運的一種參照景物。所以,很快我就不去想這事了。

高中一年級上學期,二年級的四位學兄,因為排演一個小話劇被縣劇團相中,將其中三位招去當演員。下學期時,這三位學兄來學校挑演員,也不知怎么的就挑中了我。學兄們與我說事時,我一句好言語也沒有。三位學兄不死心,與校長說了,讓校長來與我說。這還不算,他們還拉上我最尊敬的教導主任柯老師,一起去找母親。那天放學時,母親難得站在供銷社門市部門口東張西望,見到我時,母親匆匆上前來問,柯老師說,縣劇團要招你去當演員,你去不去?我只說了一個字:不!母親看了我一眼后說,那就繼續(xù)讀書吧!于是這事就不再是事情了。

到了高中二年級,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開始后,我和一幫同學都跑去報名,體檢時被刷了下來。按照那時私下流行的說法,體重至少要八十斤。我知道自己體重不夠,臨上體重計時,還悄悄地喝了一肚子涼水,仍舊只有七十八斤,沒有達到八十斤,而失去進行下一步體檢的資格。就當兵這一點來說,自己最接近“中尉夢”的時候是一九七四年冬季征兵時,體檢時一切順利,包括在某個當地醫(yī)生那里存疑的“竇性心律”,最終也在一位軍醫(yī)的親自檢查下過了關。最終卻斷送在我的商品糧戶口上。按規(guī)定,只有縣城的商品糧戶口才有招兵指標,但我的商品糧戶口不在縣城,在下面的小鎮(zhèn)上。費了很大力氣,最終依舊落得個夢碎。如此夢碎也徹底傷透了心,緊接著的一九八五年冬天,我已經是縣閥門廠的工人。廠里讓我們這些剛進廠的青年工人報名參加征兵體檢。事實上,年輕時我一直有副鼻竇炎。之前在鎮(zhèn)上時,有醫(yī)生私下教我,先到醫(yī)院開一瓶麻黃素鼻炎凈,體檢前半小時滴幾滴,就能順利過關。這一次,我什么也沒有做,原原本本地往五官科一站,果然就被醫(yī)生寫上不合格三個字。

所以,中尉夢雖然很浪漫,在我的現實里卻只是與青春一起成長的一株經不起風霜的花草。

那場我生平最大的一次哭鬧,想來也不是全為中尉夢,因為我在叫喊要當兵之前,還會先喊一句要讀書。這種下意識喊出來的話才是命運給我的暗示。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沒過多久,母親突然給我縫了一件黃色軍裝上衣,那布料并不好,是一般的平板布,而別人家像我這般出身的孩子,那黃軍裝都是卡其布做的。這件衣服讓家里上至姐姐,下至小妹都羨慕不已。母親能在過年之外的時節(jié)給她的孩子做新衣服,是非常罕見的,特別是當時流行的黃軍裝。

穿上這身黃軍裝不久,我就和幾個伙伴一起步行十幾里到縣城里照了這相片。那件黃軍裝因為太喜歡了就老穿它,雖然很小心,可還是很快就破得不能再穿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那想當兵做個中尉的愿望終于沒能實現,可這理想一直在心靈深處像藍寶石那樣閃著神秘的光芒。

9

幾年前,夫人在一家出版社上班,某天下班回家她很傷心,問過了才知不是她自己的事。是一個同事要調到別的單位,與頭頭話別時,傷感地說起自己從大學畢業(yè)起到現在,將自己最好的青春年華全給了這個單位。不料,那個老男人竟粗暴地回答,誰要你的青春?夫人的同事當即大慟而去。聽畢,我忍不住在心里說了一句粗話。

不一定人人都會老去,但人人都會有自己的青春。我也有過青春,我不敢說自己將青春獻給了那座小小的工廠,但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十年全在這家縣辦工廠度過。想起來當年之事歷歷在目,包括進廠之前,即將上崗的青工們在一起培訓,因為有三家工廠,外加農機站可以選擇,當時大部分人都認為其中的電機廠最為理想,工具廠則次之,最差的是農機廠。大家都知道,農機廠是由縣城各家手工作坊,各種修理合作社合并而成的。此時,還沒有人知道,農機廠大門剛剛掛上閥門廠的招牌。當相關人員問起我的意愿時,我卻毫不猶豫選了不久之后將要正式除去農機廠名稱,只留下新名稱的閥門廠。在一起培訓熟悉了的人很奇怪我的選擇,在我心里卻一點也不奇怪,原因是閥門廠廠房外面有半個籃球場,別的工廠卻沒有。事實上,我也真的被分到了閥門廠。

二0一八年的某個早晨,我從游泳池里起來,正在擦干身上的水,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隨后我應約到省委大院,與省委書記蔣超良見了一面,一口氣聊了幾十分鐘。大部分時間里,我倆都在說自己當車工的體驗。超良書記知道我正受到腱鞘炎困擾,他年輕時干農活落下個腱鞘炎,多少年來,一不小心就會復發(fā)。超良書記當了四年車工,他體會到不銹鋼最難加工,那飛起的鐵屑,一旦落到皮肉上,扯都扯不下來。我當了十年車工,我對加工不銹鋼的體會更深一層,那些落在皮肉上的不銹鋼鐵屑不僅扯不下來,由于溫度太高,還會同時冒出一股烤肉香。

車工經歷,還讓我擁有一種別人或許不曾有過的體驗。多少年后的今天,我仍對飛速旋轉的砂輪心有余悸。那是我進車間當車工的第一天,師傅給了一個毛坯件,要我去砂輪上將毛刺等打磨掉。師傅教給我打開砂輪的方法后,沒說如何讓砂輪停下來,就回車床旁忙去了。這讓我在打磨完毛坯件后很是束手無策。雖然關掉電源半天,砂輪還在高速旋轉。沖動之下,我?guī)缀跻斐鲇沂肿阶∩拜?!那一瞬間里,冥冥中有某種聲音提醒,讓我在最后時刻中斷了那個伸手的動作。時間不長,我就曉得砂輪的厲害,人的肌體只要微微碰上去,就會磨去一大塊。而當車工的因為天天都在磨車刀,稍不注意就會出現險情。好在磨車刀是細活,碰上了也只是磨去一些皮肉。如果我那用力捉住砂輪的動作完成了,右手手掌肯定也就沒有了。在我獨立操作車床后的某個夜班,因為加工龐大的閥體,必須用專用小吊車幫助裝卸,而這些小吊車都是廠里的鉗工用普通電動機自行制造的,并無任何安全認證。那天晚上上大夜班,凌晨一點到車間,加工第一臺閥體時,車床后小吊車都是好好的。等到加工第二臺閥體時,用三百八十伏電壓運行的小吊車漏電了。當我伸手抓住懸掛在空中的行程開關,按下紅鍵時,一股強大的電流擊倒了我。也正是身體橫著倒下的慣性力救了我,如果不是這樣,也許我就要變成一堆焦炭了。因為二百二十伏電壓通常能將觸電者彈開,而三百八十伏電壓會將觸碰者牢牢吸附住。那一次,同車間的工友被我的慘叫嚇壞了,我卻渾然不知,事后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恢復過來。在閥門廠,最苦最累的不是通常所認為的翻砂工,而是車工。近兩百斤重的大鑄件從車床上搬上搬下,加工鑄鐵揚起的塵矽更是塞滿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最讓車工頭疼的卻是對付不銹鋼T形螺桿。當車工的第一年,一位姓劉的師姐,就是在加工不銹鋼螺桿時,不慎被纏繞在工件上的鐵屑纏住,生生將右臂擰斷后,半只斷臂掛在工件上繼續(xù)飛旋。離開工廠十幾年后,在一次采訪中,有記者對我領口處十幾個疤痕很好奇。那些有著優(yōu)美弧線的傷痕,正是我當車工強力切削不銹鋼時鐵屑飛濺的烙印。被車刀擠壓下來的鐵屑帶著幾百度的高溫,偶爾會準確地鉆入我的領口。強力切削時不能中斷操作,必須等這一刀走完,停下車床后才能處理。這當中,滾燙的鐵屑會將接觸到的肌膚烤出一股烤肉香。

這種共同的體驗,讓省委書記與一個普通作家之間產生許多相互信任的言說。

這個世界有機會聞到自己肌體發(fā)出的烤肉香的人應該不會很多,或許這是我一直懷念那座曾經因半座籃球場而成為自己青春夢想的小廠的理由之一。我還懷念那位以愛護的名義阻止我參加高考的黨支部書記,不管當時或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這一點也從未有過改變。

我的那座小工廠條件很差,屋頂上蓋著石棉瓦,窗玻璃十塊有九塊是破的,一年當中三分之一是冰窖,三分之一是火爐。還有一年四季都得加工的不銹鋼T形螺桿,別的工廠里,車工們一個班能加工一件就不錯了,在我們廠,每個車工每班必須完成的定額是十八件。

所有這些都沒有讓我覺得有什么不對,都覺得可以克服。最終讓我開始懷疑人生的是與一位初中同學的重逢。在學校里他總是抄我的作業(yè),我不讓抄時,他便威脅要揍我。這事在班上是公開的秘密。有一次考試,他照例抄我的試卷,成績出來時,竟然比我的分數還高一分。我實在煩他了,就故意將作業(yè)寫錯,待他抄過之后,再改正過來。結果那位考試成績破天荒超過我的同學被老師在課堂上教訓了一頓,說他連抄人家的作業(yè)都有本事抄錯。畢業(yè)后,那位同學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以火箭速度躥升,當上區(qū)委副書記。我被三百八十伏的交流電擊打后,不得不休息了三天。那也是我青春歲月中最惶惑的三天。不僅頭一回感到生命如此脆弱,也頭一回發(fā)現,此前自己對人生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不對勁,或者可以說是有些對不起自己的人生。休息結束后上班,一切還像往常。八小時做滿了,下班之后,一群青年工人相邀到一起,在縣城的街道上閑逛。就在縣城的小街上,那位習慣抄我作業(yè)的同學騎著鳳凰牌自行車迎面而來,我與他打招呼時,他朝我輕蔑地看上一眼后,竟然像不認識我那樣揚長而去。

當天晚上,快樂無憂的我失眠了。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徹夜無眠,幾乎就是那個終極問題的個人化版本:這樣悄悄地來,悄悄地去,人活一輩子與畜生養(yǎng)上一兩年就被宰殺的意義有何區(qū)別?就在那個不眠之夜,我為自己繪制了一個普通青年的人生夢想,同時也是那個時代的青年學子最喜歡的夢想:將自己的一生交給文學。無論成功與否,決不半途而廢。只要真正努力過,決不對自己的選擇后悔。相信生命在于奮斗。相信自己所設定的那個目標,是青春與靈魂的一場約會。我沒有折斷自己的手指,也沒有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下一道血痕,當然,也沒有邀上一群人當眾起誓,說不再與他們在一起空耗了,或者在自己的住處貼一句座右銘什么的。第二天下班后,一個人悄悄出了車間,跑到街上買了一沓稿紙,自此步步演化,使得文學成為自己業(yè)余生活的第一選擇,并在這種選擇中慢慢地明了,一個人終其一生,或是逆流弄潮,或是順水推舟,碌碌無為也好,轟轟烈烈也罷,真正主宰內心的是對優(yōu)雅性情與高貴人倫的永久渴望。

當年的工廠,每半年就評選一次“先進生產者”。十年工人生活,除去借調到縣文化館工作的一年半時間,讓我在閥門廠獲得十七張“先進生產者”獎狀。很多年后,因為寫作我獲得了武漢市“勞動模范”稱號。這小小的榮譽是我最為在意的,也是我最愿意引以為驕傲的。正因為如此,當我的筆下文字與工廠相遇時,總是由衷表達對工廠一切的不舍與敬重,不敢用那些不敬之語來描寫,更不敢有半分褻瀆之心。

大約在離開工廠二十年后,不銹鋼鐵屑留給我的傷痕才完全撫平。在我心里卻永遠記得當年那些從領口里冒出來的烤肉香。我越來越相信,那是青春的滋味,雖然那不是青春的唯一滋味,卻是我既往生活中最值得熱愛的。在我最終真的要離開工廠時,也曾發(fā)生過某種不快,但這些絲毫不妨礙我對工廠生活中諸如此類不快的熱愛。正是這種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快和絕對了不起的青春,鍛造了我的近乎不銹鋼一樣堅韌的神經。

10

二00一年長篇小說《彌天》出版,從評論界到新聞界,都在說有作者精神自傳色彩。主人公溫三和是一九五六年出生的,而我也是那一年出生。溫三和高中畢業(yè)后去水庫工地的過程正是我的經歷,時間、年齡、場景完全一致。

一九七三年冬天,我剛十七歲,在縣水利局做計劃內臨時工才半年,就被派到鄂皖交界處紅花公社巖河嶺大隊所在的巖河嶺水庫工地,給工地上唯一的技術員當助手。技術員名叫陳桂成,浠水人,說話語氣很沖語速很快,長著一個或兩個酒窩,記不太清楚了,因為很是讓工地上的各色人等喜歡,所以工作起來特別方便。巖河嶺水庫工程開工不到兩個月,臨近的占河水庫出事故了,輸水隧道只要一放水,隧道頂上的山坡就到處噴水。陳桂成因此被調到省里學習用環(huán)氧樹脂堵漏,隨后就去占河水庫給輸水隧道堵漏,不再管巖河嶺水庫的事了。我這個十七歲的高中生,一下子變成了號稱兩萬水利民工中唯一的技術員。跟《彌天》中所寫的一模一樣,我在工地上同指揮長吵架,氣得大哭,不明白區(qū)里特意派來的最懂得如何修水利的人,為何會允許民工用沙土替代高質量防透水黏土,明目張膽地傾倒在核心墻里。小說里水庫的設計,也是按照當時的真實情況寫的。巖河嶺水庫還在使用,水庫所在的巖河嶺大隊,當年是全省非常有名的學大寨先進典型。

二0一三年五月,我?guī)錆h大學的一位博士生回到那里,水庫大壩東頭的兩棵小松樹,當年因為要掛高音喇叭才沒有被砍掉,如今已經長成大樹模樣。回想起當年舊事,不禁臉熱腮燒,特別是自己與指揮長吵架后,站在掛著高音喇叭的小松樹下面委屈得淚眼雙流時,工地上的一群少婦,沖著我比畫不害臊的手勢。此后我更不敢再招惹她們,只要我想上前阻攔,不許她們將沙土倒進水庫核心墻,她們就赤裸裸地威脅說,若敢阻攔,就當眾將我的褲子脫下來。那年月,這種事情是水庫工地上屢見不鮮的一種娛樂方式,不是說著玩,而是玩真的。有一陣子,我發(fā)現那位一向趾高氣揚的副指揮長,突然在普通工作人員面前表現得很謙恭。過了好久才知道,這位副指揮長自導自演了一場發(fā)生在指揮部內部,如小說所描寫的那種近乎荒唐的“愛情”。同樣,小說描寫的純情也有過真實演繹,直到現在我仿佛還能記得放在我的枕頭上的那方潔白手帕的氣息。過了一個星期,我將手帕還給手帕的年輕女主人之后,有看見這些的男人笑話我太傻,我才明白此中用意。不過,在心里話,對手帕的年輕女主人,我的好感只是少年情誼,否則,這種事情總是無師自通的。

與小說中的溫三和稍有不同的是,從一開始,那位叫陳桂成的技術員就明白地告訴過我,這座修建在山頂上的小水庫,不可能依靠自然降雨蓄滿設計庫容。必須另行修筑引水渠,將被分水嶺隔斷的其他山坡上的雨水引流過來,巖河嶺水庫才能完全發(fā)揮作用。沒有引水渠,水庫一半以上的庫容只能用來裝載陽光和空氣。事實上,是否修建巖河嶺水庫,不是技術人員說了算。修建這類水庫的決定,首先是政治考慮。主要官員一直在強調,要讓參觀學習的人,在山下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水庫大壩。能不能蓄水,能蓄多少水,只有作為技術人員的陳桂成和我才會將其成天放在心里,掛在嘴上。陳桂成是來真的,他帶我到分水嶺的另一側漫山遍野勘察多次,引水渠肯定可以修,工程量也不是很大,問題在于,分水嶺的另一側,大部分山坡屬安徽省岳西縣管轄。不要說小小巖河嶺大隊說了不算,就是湖北省革委會主任,說了也等于白說。

可以這么說,在巖河嶺水庫工地上的一年多時間,讓一個剛出校門的高中生,初步熟悉了從村干部到公社和區(qū)一級官員,再到縣級領導的作風與派頭。其間的種種內斗,不時地殃及我和指揮部里的另兩位年輕人。這也讓我后來在從縣閥門廠借調到縣文化館的過程中,有了敢于面對相同行徑的底氣。

一九八三年春天以前,縣文化館有兩名創(chuàng)作輔導干部,一位叫熊召政,一位叫姜天民。這是這個崗位上的正式稱謂。有人將其稱為創(chuàng)作員,其實不是,這個崗位上的人員,主要工作是輔導縣內的業(yè)余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自己有沒有作品發(fā)表不是主要的,但也是很重要的。一九八三年春天,兩名創(chuàng)作輔導干部中的熊召政獲全國詩歌獎被借調到省作家協會,獲全國短篇小說獎的姜天民則被借調到黃岡地區(qū)文化局??h文化館如法炮制,將我借調過來,暫時填補空缺下來的創(chuàng)作輔導崗位。被借調的那段時間,縣文化局主要負責人只要見面就要我趁早回工廠去,縣文化館不可能正式調入我,免得到時候兩頭都不討好。一九八四年十月底,我終于咬緊牙關回到閥門廠。二0一八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黃岡秘卷》開篇的兩句話:凡事太巧,必有蹊蹺,不是天賜,就是陰謀。這話的滋味,在文學生涯早期就曾嘗過。我回到工廠才三個月,就經由正規(guī)人事調動途徑,重新到文化館擔任創(chuàng)作輔導干部。說起來很簡單,也就是縣文化局長的寶座上換人了。

從回到閥門廠到離開縣閥門廠的三個月里,頭兩個月我是廠辦公室主任,后一個月,辦公室主任的頭銜沒有了,成為一個普通的后勤科長。此中內情只有我和新任廠長知道。新任廠長姓黃,比我年輕幾歲,十五歲就進廠當工人,因為長著娃娃臉,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小。當年,我從車間抽調到廠辦公室工作期間,曾奉廠領導之命,將他和他的“工人錄用通知書”退回到縣計劃委員會。作為新廠長,他的問題不再是太年輕,而是他與我等幾位一起,并稱為閥門廠的改革派。也就在此前后,我寫過一篇短篇小說習作《我們廠里的改革派》,小說沒有發(fā)表,但廠里有不少人知道這事。這篇從未發(fā)表的習作手稿后來散失了。我們的所謂改革理念,不僅得不到以手工業(yè)者為主體的老工人的支持,就是同齡人也難有共同語言。但在改革大潮當中,只有二十四歲的黃廠長還是頂著風浪上任了。誰也沒有想到,黃廠長在上任履職的大會上公開宣布,撤銷我的辦公室主任職務。這讓隔著一座籃球場就是車間的嘈雜會場,頓時安靜得像是進了殯儀館。除了我倆,沒有第三個人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這個消息傳開后,作為上級主管的工業(yè)局負責人也不敢相信,再三追問是何緣故。事情的真相,過了很久才由我自己在朋友當中揭開。黃廠長到任之前,因為預感到接下來肯定要面對一場大的風暴,三番五次流露為難之色。我肯定不是因為頭腦發(fā)熱,也肯定是心中有了直覺,必須讓新廠長上任伊始就有某種與眾不同的事情發(fā)生,才可以使得如此年輕之人坐穩(wěn)閥門廠第一把交椅。我單獨與他談了自己的想法,讓他免去我的廠辦公室主任之職,而且越快越好,越是迅雷不及掩耳,效果才越好。這場談話,前后只有幾分鐘。就連這幾分鐘,也是以對方的沉默為主。最后他問我是不是真的這么想。我的回答自然十分堅決。

這步險棋,在新廠長的反對者看來,既不是妙棋,也不是臭棋,至少讓他們從心里認識到,新廠長在釋放某種善意。這事當真發(fā)生的那幾天,自己還是有些不好受。

可見能讓我內心先前那么堅決,唯一的原因是文學的強大。

就在我的廠辦公室主任之職被免后的第二個星期,縣文化部門新任領導突然找我談話,過完元旦,他們那邊就會開始辦理我的調入手續(xù)。

所謂的妙手,往往一發(fā)而不可收。一九九四年元月,到武漢市文聯報到任專業(yè)作家時,有關領導特意找我談話,舉了一些在他們看來不算很正面的例子。我當場表態(tài)說了三點: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職務,三不要榮譽稱號。往后二十幾年,無論外界有何種傳聞與傳說,我都照著自己說過的話在做。說高風亮節(jié)也好,說一敗涂地也好,那都是別人的事,真正與自己有關的事情只有自己的作品。這樣的選擇讓我能夠一心一意地用五六年時間拋下一切,專注地寫出一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圣天門口》。從當年主動要求免去工廠辦公室主任之職起,我就已經明白,世間待我最為寬厚的唯有文學。在別人看來如同錯過良機的背后,我又創(chuàng)作出版了長篇小說《天行者》。用別人的話來說,在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中,我是唯一沒有從地方上得到任何好處的。然而,在獲獎之后創(chuàng)作的令我暗自佩服的《蟠虺》《黃岡秘卷》和《上上長江》面前,這些又算得了什么。有此天賜,夫復何求?

從一個普通工人到車間主任,再到廠辦主任,后被借調到縣文化館,再無可奈何地回到工廠,不到三個月,情形突然發(fā)生變化。我又被正式調入縣文化館和縣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室,接下來又被正式調到黃岡地區(qū)群眾藝術館,再到武漢市文聯任專業(yè)作家,一路走來,經歷很多。其間最大的感觸是自己曾經創(chuàng)下中國人事制度的罕有范例。

一九八五年元月,縣文化館真的要將我正式調入。在從所謂“大集體所有制”的工廠,調到縣文化館任公眾俗稱的創(chuàng)作員時,請調申請上沒有分管副縣長簽字,而是蓋著刻有老大國徽的“英山縣人民政府”的大印,就連辦過無數次人事手續(xù)的人事局官員都愣住了。一般來說,“人民政府”的大印是要用在具有法律效應的文書上,一個普通工人調動工作,居然還要動用“人民政府”大印,這中間另有一番苦衷與玄機。同時也見證了一個規(guī)律,真有才干的人,任誰也壓不住。

即便如此,我還算是幸運的,常常有看似逆風行船又遇驚濤駭浪的經歷,事到臨頭忽然西風轉東風,雖然還有浪花飛濺,卻已經是如詩如歌的文學元素了。一個普通的底層寫作者,要從最底層冒出來,是極為困難的,但我相信只要認真寫作,誠實做人,總是會有機會的。這些年來,我始終牢記著這段經歷,只要有一丁點可能,我便會盡最大努力去幫助那些和當年的自己一樣的年輕寫作者,因為我深深了解埋首書齋,獨坐冷板凳的滋味。

11

我的文學教育,更多的是受民間的影響。小時候,每到夏天,在院子里乘涼,爺爺就會給我講很多的民間故事,有《封神榜》這樣的民族文學,也有當地的民間故事?!按髣e山之迷”系列小說的寫作展示了我個人對自然,對藝術,對人等一切通過文字來表現的那種想象力。在這種小說里,個人的想象力完全發(fā)揮了。但是問題也出在這里,那就是想象力過于放縱。畢竟寫小說的目的還是要給人看,過分放縱自己的想象力,而不考慮別人如何才能進入到這種想象中,不考慮別人怎么樣去理解自己的想象力,這就形成了后來人們所說的讀不懂。幾乎沒有人跟我說過能讀懂我的“大別山之迷”系列小說。我特意以《異香——大別山之迷》為書名,編選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集。

“大別山之迷”是我的本意,但這些小說在《青年作家》《奔流》《安徽文學》《長江叢刊》和《長江文藝》等雜志刊發(fā)時,無一例外地被編輯們武斷地改為“大別山之謎”?!爸i”是可以解開的,“迷”就不一定了,有可能解得開,也有可能永遠無解。通常情況下,編輯們都會覺得自己解得開這個文學青年設下的文學之謎,而不愿面對還有某種解不開的文學之迷。

就像小說中的小說味,小說味是迷而不是謎。而小說味是根本不需要誰來化解的,那些能說得清清楚楚的東西,既不是小說,也不是文學。所以,迷才是文學范圍,謎不過將日常游戲用文學稍加點綴。這些叫“大別山之迷”的小說,也許連我自己都不懂,或者本來就不想弄懂。

這種寫作是任性的,我只想在創(chuàng)作中完完全全地展示我的想象力。

然而,與人的任性一樣,文學一旦任性起來,是無法走向高遠的。

作家終歸要慢慢地意識到:最好的文學,只有在思緒相對收斂、情懷相對理智的背景下寫作才能把它寫好。否則自己認為寫得好到天花亂墜,效果卻適得其反。我沒有科班出身那樣的清晰脈絡,很難用幾句話將這種變化說清楚,最簡潔的說法,還是靈魂深處的高度自由與獨立。不管別人說什么,我只會按照自己心靈所指寫下每一個字。

12

對我而言,文學是內心的一種情結、感覺。從我出生那一天開始就有一種東西在積淀,多年的寫作,一直沒有很好地表達出來,所以,我一直想寫一部能夠表達成長至今的經歷中最為純樸、深隋和摯愛的作品。

很慶幸自己能從出生的那一天就開始做準備。小說中許多的內涵,是自己當年直接從豐饒的民間文化中獲取。臨到寫作了,只需找到一種合適的溝通方式,就能將我的血液反哺到小說中。

從事小說寫作的原因有許多,歸根到底還是來自個人對生命品質的判斷。有什么樣的判斷就會做什么樣的事情。當我認識到,唯有寫寫小說,才能夠撫慰靈魂,讓一點點地活下去的生命彰顯超凡脫俗的意義,我就動手干了,否則,內心就會永無寧日。

13

我的文學路途充滿了艱辛而又平靜如水。

這兩點形容,確實非常確切。充滿艱辛是我的過去,平靜如水是我的現在。我特別要感謝從一九九九年開始的那六年,它不只是給了我書寫《圣天門口》的時空,重要的是,我用這些時間,將個人心靈,將身邊的生活,將內心所能達到的歷史深處,做一次徹底整理?;剡^頭來看,同時代許多被俗眾茶余飯后議論的所謂才華在誰之上的人,如果能夠真正地沉潛下來,也許早就寫出了這樣的作品,而逼迫我去進行其他的探索。我會一直將對這六年的懷念,變成往后的每一天。

六年時間極少在文壇露面,不時地就會有深深的寂寞襲來。

在我的少年時期有過另一種寂寞,常常凌晨五點鐘以前就得起床,出門上山砍柴。少年時期的大別山中,稍矮一點的山頭全是光禿禿的,能當柴火的草木,長不到秋天就被砍光了,最慘的幾年,連草皮都被鏟起來當了柴火。一般時候是與人結伙,要是伙伴臨時變卦不去,只能獨自一人走上二十里山路,去到一處叫余家沖的深山里砍一擔柴火。余家沖里有一座水庫,當年父親曾潛到水庫深處,冒死打開防洪閘門。有一次,好不容易砍了一擔柴挑下來,遇上一個不懷好意的人,說我砍了禁山上的柴,要全部沒收。我當然不肯。脫身之后,走到水庫邊,突然埋怨起父親來,別的干部子弟這時都在家里玩,為何我要走這么遠的山路,砍柴不說,還要受人欺負。甚至在心里恨恨地說,為什么父親那次沒有在這水庫里淹死,真要是淹死就好了,就沒有人要自己來砍柴了!

人與人不盡相同,寂寞與寂寞更加不同。

人有一千種性格,寂寞就會有一萬種樣式。

每次要我上山砍柴的是爺爺,并非父親。父親聽說我經常去余家沖砍柴,讓家里的灶一日三餐有得燒的,曾面帶贊許地朝我看上一眼。父親從不砍柴,只會偶爾從名叫桃花沖的更深更大的山里買一車柴送回家。我埋怨父親,也是因為覺得自己是受到父親那少得可憐贊許的蠱惑,上了當,受了騙。爺爺不僅一天到晚督促著要我上山砍柴,還經常不高興,嫌我挑回家的柴火不夠多。偶爾,我不想去遠處砍柴,找理由說還有作業(yè)要做。爺爺就用過日子的道理回應,說家里人要吃飯,總不能吃生米吧!在最寂寞孤苦時,我沒有埋怨爺爺。爺爺無法走遠路了,但還是堅持不懈天天背著竹簍,在住地附近的山野中,尋找一切可以用于燒火做飯的枯木雜草。每一次,當我挑著柴火回家時,天色肯定完全黑了下來。這中間全部營養(yǎng)只有出門前的一碗油鹽飯,加上沿途的小溪流中,可以任意捧起來喝下去的清清泉水。中途需要翻過烏云山,山脊上有一棵生長了數百年的大樟樹。每一次砍完柴往回走,路過大樟樹,在那樹下歇息時,身子平躺在草地上,十次當中,有十二次不想再起身。多年后,因為總記得這棵大樟樹,我寫了中篇小說《玉樹臨風》。在記憶中,這棵大樟樹,分明是一位長在山野,立在山野,不朽在山野的大哲學家。

在文學中,我仍然是一個趕早出門上山砍柴的人。比起那些上午十點才起床,瞇著惺忪睡眼,懶洋洋伸手一擰,就能將煤氣灶燒得旺旺的酒店大廚,需要付出多一些的汗水,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不僅如此,那些路邊的野狗,陰溝里的蛇蝎,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要奪走柴刀與柴火的不明不白的爛人,還需要額外付出寶貴的心血和時光。

寫了這么久,生活了這么久,在世界上行走了這么長時間,腦子里沉淀了很多東西。在能夠上山砍柴前幾年,就得到很多獨一無二的細節(jié)。我一直記著這些細節(jié),至于這些東西會作何用途,自己一點不知道,直到《圣天門口》的出現。像是伴著我成長,這些散落民間的歷史秘密總在逼著我,催著我。到一定年齡,選擇做一件事,把它做成了,總會有更多屬于精神層面的收獲。即使沒有收獲,或者收獲不大,這樣做也值得。無論如何,這是自己的選擇。最親密的知音,最大聲的喝彩,首先是自己,這是過日子的頭條真理。讓自己將日子過幸福了,再想象過年的模樣,是為正途。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