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走出地鐵站二號出口,我打開地圖,輸入餐廳位置。導(dǎo)航顯示,距離還有六七百米,拐兩個彎就到。
我順手給陳露發(fā)了個微信。等她回復(fù)時,我點了根煙,刷朋友圈。最近聯(lián)系緊密的,全點贊。屏幕在眼前往上滾,我卻沒有興趣打開任何一條。
陳露回信:到了。
我四周望了望,沒人;又低頭看地鐵通道內(nèi),也沒見人。
馬路對面一輛寶馬車不停地鳴笛,行人轉(zhuǎn)頭注視。
我嘴里罵了句,翻過交通護欄,避讓車流,走到車后門。
“幫我拿東西?!?/p>
“你自己拿?!?/p>
“快!”
陳露堅決的態(tài)度提醒了我。我伸出手,四個沉甸甸的袋子被掛到我手臂上。
“什么時候來接你?”開車的男人問。
“算了,我打車回去。”
陳露剛想關(guān)車門,我吐掉煙屁股,大聲說:“再拿兩份!”
“不就四個人?”
“萬一多來人呢?”
陳露鉆進車?yán)锇抢瓥|西。開車的男人朝我看,我斜眼瞥他。
“又換了一個???”六份東西拎在手上,我感覺說出來的話有點氣短。
“少廢話,你管不著!”
我們繞了個圈子,下到地下通道,在五點半前走出二號出口。
兒子的個頭就要超過我了。他穿了件藍(lán)白相間的校服,雖然雙肩被書包壓得陷進去兩道溝,還是顯出一副挺拔的身材。
他剛走出來,陳露就上前又是摸頭又是貼耳說話,還不時捏捏兒子的衣褲。
“好了,趕緊的。要讓客人先到,我們就難為情了?!?/p>
“好長時間沒見了啊,想不想媽媽?”陳露走路不看路,挽著兒子手臂,側(cè)臉仰望著他。
兒子沒吭聲,一臉青春痘忽地紅起來。
我代表他說話:“他想生日禮物!”
“該死!”陳露“啪”地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岸脊帜?!非要多拿這兩份東西,禮物忘車上了。”
我看兒子沒什么表情,心里輕松不少。
拐第一個彎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什么東西?。克莱了莱恋?,客人拿著也不方便啊?!?/p>
“告訴你你也不懂。”陳露還保持著特有的輕蔑口氣,“是兩塊‘磚?!?/p>
我索性不開口。果然,解釋的聲音隔一會兒就傳了過來:“普洱茶磚。存上幾年,就變寶了?!?/p>
“以前沒聽說你懂茶,是剛才那個男的教的吧?”
“我怎么就不懂茶啦?為什么我就不能懂?”
我還想糾纏幾句,忽然發(fā)現(xiàn)兒子站住不動了。他的一雙眼睛像陳露,細(xì)細(xì)長長,清澈明亮。我一陣心痛,扔下袋子,跑回去抓牢兒子的手。
兒子不聰明,小學(xué)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別人都在吹噓自己的子女上奧數(shù)班,得數(shù)學(xué)競賽獎,我卻在擔(dān)心他考試能不能過及格線。如果他是個頑皮孩子,我也就心理平衡點??伤悄菢诱J(rèn)真、努力,每次考得不好,都對我表示,下次一定更加努力。
那次我在福建進貨,正趕上班主任在微信群里公布期中考試成績。我看到兒子總分落到班級的最后幾名,就手搬了一箱啤酒到礁石上,一邊喝,一邊想怎么去安慰這個用功的孩子。
是我笨嗎?是陳露笨嗎?
我寧愿自己傻。
幾瓶啤酒下肚后,我小心翼翼地打電話給兒子。
“這次是不是身體不好,所以沒考好?”
“不是?!?/p>
“你怎么想的?”
“有些題目沒弄懂。今天下午我一個個地找了任課老師,他們都詳細(xì)幫我解答了?!?/p>
“現(xiàn)在都會了?”
“嗯。”
我一句責(zé)問的話都沒有,關(guān)照他早點休息后,就掛了電話。我擔(dān)心當(dāng)初跟陳露總是吵吵鬧鬧的,影響了兒子。他雖然不說話,但是眼神會傳遞出厭惡。海上正在起霧,我突然直起身子,發(fā)癡一樣地向謎一樣的大海伸出雙手。
我發(fā)了誓,戒酒。從此不去酒吧和歌舞廳,陪兒子一起努力,考上高中,實現(xiàn)大學(xué)夢。
超市門前是一塊小廣場,天熱,周邊居民坐在我提供的塑料小凳上喝啤酒飲料,吃冰淇淋。平時熟人邀請我一起喝一杯,我很難拒絕,但是從福建回來后,我有了不喝的理由。不喝,大家還紛紛稱贊我。
派出所副所長老何下了班,喜歡來我的便利店逛逛??次疑饫涞?,就買幾盒口香糖,幾包方便面。煙,他戒了。我是他的幫扶對象,我生活工作正常,他看了開心。
兒子在收銀臺里做功課,老何走了進去,幫他指導(dǎo)一番。有些題目老何也不會,就坐到塑料凳上琢磨。題目解出來后,他飛也似的跑進店,嘴上還嚷嚷著:“我會了,我會了?!笔浙y臺那邊就傳來一老一少不同頻率的笑聲。
雖然我心里清楚,這可能是老何的工作,但心里還是暖暖的。
出了那件事后,我第一反應(yīng)是對不起兒子,接下來就是對不起老何。老何來拘留所帶我回去的時候,掏出煙給我抽,我卻躲閃著他的眼神。
很久沒聯(lián)系的幾個弟兄來看我。兒子看見他們的樣子,躲進便利店小倉庫去。如果不是曾經(jīng)長時間混在一起,突然進來一些全身文身的大塊頭,我可能也會按下報警按鈕。他們有的靠炒房發(fā)了財,有的在為老板看場子,還有的加入了小額貸款公司,負(fù)責(zé)討債。
二十年!有個兄弟對我做了個V字手勢。我猛然醒悟,二十年前的今天,“地坤門十三棍”組建了。當(dāng)年的我們很快就在六城門內(nèi)打出名聲,我們的特點是“狠”,敢把對手往死里打。最終鬧出事,是在一次斗毆中,我們把兩個技校生打成殘疾。后來幫派里的老大老二被判刑,我年紀(jì)最小,被送進工讀學(xué)校。出來后,我聯(lián)絡(luò)到“十三棍”的大多數(shù)人,大家繼續(xù)混社會。
二十年后,有弟兄已經(jīng)離開人世,有弟兄不知所終,“地坤門十三棍”再也湊不齊。我們找了一家歌廳,一邊喝酒,一邊唱歌。我原本只想陪他們唱唱歌,不喝酒。他們知道我發(fā)了誓,也沒怎么勸我,但是,童安格的《其實你不懂我的心》,張鎬哲的《如果再回到從前》,姜育恒的《再回首》,幾首老歌一唱,我心里又涌起熱浪。
我違反了誓言,白酒、啤酒、洋酒統(tǒng)統(tǒng)來者不拒。
老何告訴我,我被交警攔下來時,是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誰的車,哪里開過來的?我一概不知。連交警也搞不清,爛醉如泥的人是怎么開車穿街過巷的。老何還嚴(yán)肅地告訴我,通過歌廳錄像,發(fā)現(xiàn)跟我在一起的那幫人中,有個通緝犯。我想告訴老何,自己什么都沒做,這么多年來,是第一次和他們聯(lián)系。
但是想到被自己違背的誓言,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對兒子,我一直是歉疚的。
便利店正對著陳露開的第一個房產(chǎn)中介。兒子背著書包從這個店走到那個店,不是在這里吃,就是在那里吃。剛開始他小,不認(rèn)為有什么區(qū)別。
老何那時還抽煙。
我和他坐在店門口,看著孩子的背影,他扔給我一支煙。
“看在孩子的份兒上,你們就合了吧?!?/p>
我搖搖頭。
“就是為了孩子不能合?!?/p>
老何有點冒火,說:“我看陳露就是比你好。她明確表示可以不計前嫌,重新開始?!?/p>
“什么?”輪到我跳起來,“她竟然這么說!”
“我快退休了?!崩虾巫隽藗€往下壓的手勢。
我重新坐下來,想了想,還是不去刺激老何了。我遞給老何一根煙,他接著抽。我把空煙殼扔進垃圾桶。
陳露是我在舞廳認(rèn)識的。她矮個,圓臉,短發(fā),那時正穿著黑色緊身衣瘋狂地扭著迪斯科。燈光下,她腰間的一根銀色粗腰帶閃著刺眼的光。
看場子的兄弟鼓勵我說:“上!”我似乎有點舞蹈天賦。那時迪斯科剛興起沒多久,看了幾次,我就總結(jié)出幾句舞蹈要領(lǐng):腰部扭擺頭不動,雙腿交叉用腳尖,提胯重心左右移,抽筋顫動穿插行。
陳露對我擠進場中央十分反感。她以更加劇烈的扭動排擠我,打亂我的節(jié)奏。我反其道而行之,不緊不慢地走太空步,以高質(zhì)量的舞步把大家的目光吸引過去。受到干擾,陳露也停了下來。燈光暗了,只有旋轉(zhuǎn)的“滿天星”射燈把舞廳安置在了時空隧道里,DJ把音樂換成了《太空漫步》。空靈的音樂中,似乎只有我一個靈魂在飄蕩。漸漸地,伴著節(jié)奏,零星有了掌聲。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快,早已超過音樂節(jié)奏,陳露更是夸張地高舉過頭頂拍手。我的支撐點從腳換到手,騰空,倒立,翻滾,旋轉(zhuǎn),掌聲、尖叫聲、口哨聲把音樂蓋住。
如此瘋狂的舞步,后來我再沒跳出來過。
有一次,我摟著陳露泡在舞廳里跳慢四的時候,窗簾一角被風(fēng)掀起,馬路上的嘈雜聲和明晃晃的光線搞得我們心情很不好。
陳露仰頭看我,把身體更貼得更緊點。
“我們怎么辦?”
我扭頭盯著那塊不合時宜的光斑,不說話。自從上次在游戲廳起沖突把霸占游戲機的老板表弟打傷,我已經(jīng)半年多沒工作了。
陳露所在的工廠處于停工狀態(tài),全體工人即將下崗。
陳露搖搖我,說:“你說話啊?!?/p>
我轉(zhuǎn)過臉說:“我們結(jié)婚唄。”
陳露先是一愣,隨后便跳到我身上,用力親吻我,搖晃我。我踉踉蹌蹌地走人光斑,原來舞廳的地板都掉了漆,地板間的縫隙很大。我把她放下,陳露平穩(wěn)落了地,可她哭了起來,我還以為是她興奮所致,然而從她不連貫的話里,我覺察出她對樸實的平淡生活的恐懼??謶质顾龅酱煺劬拖雽ふ医饷摰慕輳?。
“何爺爺在等我們呢,快走吧?!?/p>
我知道只有搬出老何,才對兒子起作用。
果然,兒子甩開我的手,往前走了幾步。
他拎起四個茶磚袋子。“我來我來,你放下?!标惵稉屜聝蓚€袋子,剩下的兒子不肯給她。
陳露和兒子并排走的時候,刻意往兒子身上靠過去。從后面看就是一個英文字母d。
我覺得好笑。這個飯局陳露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幾天來,她連續(xù)不斷地打電話、發(fā)微信要求參加。開始我堅決拒絕,可電話接多了,我猛然想到,會不會是老何故意透漏的風(fēng)聲呢?陳露精得很,不說消息來源。我索性放手,讓她訂餐、備禮品。
那時候我們剛結(jié)婚,陳露就下了崗。我們租住的小平房在運河邊,打開窗,看得見一條條拖船南來北往。
受這個場景啟發(fā),我跑起了貨運。陳露懷了孩子,我要改善生活質(zhì)量。
兒子的百日照掛在貨車后視鏡上,他肥嘟嘟的,瞇眼咧嘴笑著。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了變化,臉上的橫肉松了下來,緊皺的眉毛舒展開來。我是在學(xué)兒子啊,一想到他,眼前的公路變得開闊順暢,山水樹木也變得壯觀秀美。
我交了些做生意的朋友,他們讓我為公司運貨之外,帶點私貨。幾乎每個司機都會做點這樣的生意。
可我那次卻遇到了大麻煩。
那次我在浙江南部某市卸完貨,裝了半車海產(chǎn)品準(zhǔn)備回程。有朋友托我?guī)銦熁厝?。我開到指定倉庫一看,驚呆了,倉庫里堆滿了各種品牌的外煙。朋友介紹龍哥一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給我認(rèn)識。
“抱歉,這是走私煙,我不能幫你運?!蔽覝?zhǔn)備跳上車子。
“好老弟!我就看中你老實。”
我笑笑,把車鑰匙掏出來,拉開駕駛室的門。
“等等!我付三倍費用,現(xiàn)在付!”一疊藍(lán)色大鈔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龍哥手上。
我開始猶豫。兒子馬上要上幼兒園,家里的開銷越來越大。陳露不出去工作,整天東家串西家逛。我也聽到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沒往心里去,她是那么愛兒子,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也不能虧待兒子。
有些事情,可能怪我吧。那疊鈔票對我的誘惑太大了。
當(dāng)時運貨都走國道,費用低,但是關(guān)卡多。我開上嶄新的高速公路,快速行駛。下高速時,我心情緊張,可收費小姑娘只是板著臉點錢、撕票。開出收費站老遠(yuǎn),我還透過反光鏡看那里的動靜。
突然,一輛轎車從右側(cè)岔道直沖出來,我還沒有收回左反光鏡上的目光,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撞了。
我憤然下車的時候,突然意識到絕不能沖動。桑塔納轎車車頭扎進貨車前后輪之間,從車上下來四個長發(fā)青年。
“私了,還是報警?”開車的把手指戳到我臉上。
我輕輕撥開他的手,不想搞事。
“私了吧。是你撞了我的車,我不要你賠,各走各的路吧。”
人群里一陣怪笑。有個瘦子眼鏡滑了下來,露出眉際一道深深的刀疤。
“看你也是道上跑的,怎么就不懂規(guī)矩呢?爽快點,這個數(shù)?!遍_車的伸出一根指頭。
想想龍哥的一疊鈔票,我把氣咽下,轉(zhuǎn)身回駕駛室拿錢。他們在車廂門邊搗鼓,大聲問拉的什么貨,運到什么地方去。我沒睬。拿好錢,一轉(zhuǎn)身,我愣住了。不知何時,車廂門已經(jīng)大開,兩個人跳上去正在翻貨物。
我躍上貨箱時,他們差點翻到香煙了。我承認(rèn)拉他們兩個的勁道有點猛,但沒想到他們居然摔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我只想早點了結(jié)這件破事,把錢扔給他們就開路。但是我想簡單了,開車的家伙報了警。我聽到他在電話里喊叫:“他車上有問題!有問題!”
兒子慢下腳步,顯出猶豫的樣子。陳露摸摸他的頭,問他有什么事情,他不回答。
我“哦”了一聲,忙拿出貼身焐著的那張繳費通知單。兒子一字一字地看了很久,陳露也湊了上去。
“好??!這是媽媽的母校啊。當(dāng)初媽媽沒有考上大學(xué),兒子你現(xiàn)在要加油,完成媽媽的心愿!”
陳露鼓勵別人時,自己也會感動落淚。眼看她又要多說,我趕忙收回那張繳費單,小心地重新裝進襯衣兜。
陳露在前面帶路,飯店她熟悉,服務(wù)員也都認(rèn)識她。306包廂還是空蕩蕩的。我們把東西放下后,面對面站著,都有點尷尬。我拖出一張椅子讓兒子坐,他不肯。他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站到陽臺上翻閱起來。
陳露去樓下點菜。我走到陽臺上,點了根煙。我瞄了一眼書名,叫《菲爾普斯自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如果說自己對兒子的貢獻,那就是逼他游泳。
在里面待了三年,回到家時,兒子正好讀一年級。陳露已經(jīng)開始忙我弄不清的生意,整天不著家。兒子見我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堅決不讓我送他上學(xué),我就每天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老何就是在那時和我熟絡(luò)起來的。他告訴我,浙南的龍哥壟斷了外煙走私市場,那次專項行動的突破口,就是我送貨被查出走私煙。龍哥后來被判了死緩。
“被你打傷的那幫人,其中一個瘦子在游泳時溺死了。”
“他不會游泳?”
“他游泳很好,是突發(fā)心臟病。長時間的酗酒、放縱,他跳進泳池時泡都沒冒一個,當(dāng)時大家還認(rèn)為他在潛水,過去好久才慌忙下水營救?!?/p>
望著兒子瘦小單薄的背影,我就會想起老何說的這個段子。
整整三年,我只是在超市、酒店、市場打打零工。如果時間與兒子訓(xùn)練時間抵觸,我馬上辭掉工作。
大多數(shù)時間,我是泳池看臺上唯一的觀眾。
等也是一種煎熬。兒子雖然很努力,卻總是達(dá)不到教練的要求,不是動作不到位,就是速度跟不上。教練動輒扔下一句:“來回游十遍?!笨粗鴥鹤涌煲料氯サ氖菪∩眢w,我恨不得把教練揍下水。
那時我經(jīng)常在環(huán)形通道里用拳頭捶打馬賽克墻面,還高聲咒罵教練,像個瘋子。但是在看臺上,我卻始終保持緘默。
后來,教練在比賽前會對孩子們說:“你們出不了成績,對得起家長嗎?”他的手高高抬起,指向看臺上孤獨的我。
我的內(nèi)心熱烘烘的,手段卻越來越狠辣。從第二年暑假開始,我規(guī)定兒子淋浴不能開熱水。兒子在水簾里打戰(zhàn),怨恨的目光像把劍,我猶豫了幾回,咬咬牙跟兒子擠到一起。冬天,兒子在溫水池里游得全身發(fā)熱,我在看臺上做俯臥撐讓自己熱起來。然后,每人一個冷水龍頭嘩嘩地沖著,洗完澡,我再用干毛巾把他全身擦得通紅。
幾年之內(nèi),他沒有感冒過。
后來老何拿著我交到他手上的兒子的二級運動員證,顯得有些猶豫。
“現(xiàn)在學(xué)校不知道認(rèn)不認(rèn)這個證呢?!?/p>
“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靠你了。”
老何嚼口香糖只用左邊牙齒,腮幫子是他思考問題的中心。那個時候,我覺得他真的老了,他嚼口香糖時,左邊的腮幫子一個勁地往下方掉。
以鹵水拼盤為首的八個冷菜已經(jīng)在圓桌上轉(zhuǎn)了好長時間。陳露把兒子叫進來,天暗了。
“酒先點好吧?”陳露問。
“還是等老何來了再定酒水吧?!?/p>
陳露說出了我的擔(dān)心:“他們會不會不來了?”
“不會不會,看在老何面子上,他們會來的?!?/p>
“哎!這個老何啊?!?/p>
陳露話里有話。
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有點納悶:“老何怎么還沒來?他組織的,應(yīng)該早點到??!”
“你打個電話問問呢?!?/p>
打了三次,都是暫時無法接通。發(fā)微信,也不回。
三個人坐在三個角落,都離圓桌有都段距離,彼此之間的距離更遠(yuǎn)。
發(fā)現(xiàn)陳露出軌的確鑿證據(jù)后,我覺得我們都扮演了仿佛舞廳中的角色。音樂聲中,如癡如醉地投入,每一個眼神都那么迷人。散場后,卻只有斑駁的舊地板、發(fā)黃的窗簾和破損的燈頭。大家揮揮手,各走各的。
離婚!我態(tài)度非常堅決。
陳露要兒子,態(tài)度也堅決。她的理由是我沒有職業(yè),撫養(yǎng)兒子困難。
我找到老何。我不能失去兒子。
僅僅過了兩個星期,我的便利店就開張試營業(yè)了。那天陳露從房產(chǎn)中介的牌子下探出頭來,表情詫異。
我和陳露的離婚簡單而漫長。簡單是在于我們幾乎沒有家產(chǎn),最寶貴的財產(chǎn)就是兒子。漫長是因為都不肯讓步。她強調(diào)我有犯罪前科,是危險分子。我的理由也很有力,她是過錯方,對孩子造成過心理創(chuàng)傷。
老何堅定地站在我這邊。
一天早上,我剛把送來的糧油堆放整齊,就聽見對面吵鬧聲不斷。三個赤膊男人脫下拖鞋,指著房產(chǎn)中介大聲叫罵。陳露的聲音根本鉆不出來,我看她的樣子又急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