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1989、1990這幾年,一方面父親去世,家里發(fā)生好多變故,另一方面自己得了肝病,身體狀況常年不好,幾乎每年都在西安住幾個月的醫(yī)院,把西安所有醫(yī)院都住遍了,而且為治病采取了各種各樣的治療方式,當然也有很多社會原因,精神很苦悶,覺得不知道該干什么。
父親去世時,我是三十六七歲,在這之前,從來沒有接受過親近的人、親朋里面有死亡的。年輕的時候,死亡這個概念離得特別遠,好像與我無關。父親得了三年病,做了個手術。那三年,兒女一直在提心吊膽,不知道哪一天突然發(fā)生。去世的時候,他在老家,沒有在我這兒住,看完病以后就把他送回去,之后我又返回來,要在城里買藥,買好多藥。
他胃上有毛病,到晚年特別疼痛,我得在城里給他買杜冷丁。當時杜冷丁不能隨便買,必須要醫(yī)生開證明才能買,一次也不起作用,必須不停地買。他兩三天打一次,后來變成一天打一次,一上午打一次,一上午打幾次,需要的特別多,我在城里負責給他買藥。等我回去,一到村口,看見堂哥穿著孝服,就知道壞事了。父親最后咽氣的時候,
我沒在現(xiàn)場。父親去世對我打擊特別大,因為從來沒有經(jīng)受過這個事情,三十六七歲,人生突然有這個,當時特別悲痛。我一想起來就流眼淚,給他寫過好多文章,寄托自己那種哀思?,F(xiàn)在回想起來,父親沒有跟我享過多少福,因為那個時候我
條件不行。父親最大的滿足就是我發(fā)表作品以后,他在外頭收集我發(fā)表的作品,后來他周圍的朋友、同事一旦發(fā)現(xiàn)報刊上有我的文章,就拿來給我父親,他一高興就開始喝酒。
這是父親晚年的時候唯一的精神支柱,完全靠兒子還能寫東西,而生活上我確實沒有給他更多的東西,包括生活上的照顧。
隨著自己年齡增長、閱歷增加,也思考了好多東西,對社會的問題,對個人生命的問題,和以前的想法就不一樣了。
以前寫商州的作品,不管怎么寫,總的來說風格是清晰的,是明亮的,一切都是陽光的,而這個時候自己對社會問題、家庭問題、個人問題、身體問題引起好多思考,對人的命運、人性各種復雜的東西,就有寫作的思考。這種思考是以前很少有的,以前更多寫寫故事,這個時候就不滿足于寫那些東西。
寫《浮躁》的時候,我前言里面專門說:我以后再不用這種辦法來寫小說,這種辦法是指五十年代傳下來的一種現(xiàn)實主義寫法,全視角的寫法,還有典型環(huán)境、典型人物的那種痕跡,我說一定要變化。但在哪兒變?當時自己也不知道。但總覺得不滿意以前的,得重新開個路子,這就寫到《廢都》了。
創(chuàng)作《廢都》,我有這樣一個體會:反正是寫作品,至于寫哪方面,寫什么東西,一定要寫出來,當然寫的作品肯定是故事,這個故事、這個人的具體境遇、命運和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命運相契合的時候,就是交接的地方,把這個地方的故事寫出來,就不是個人的故事了,而是一個時代的、社會的故事。
舉個例子,就像我在門口栽一朵花,本來目的是給自己看,自己來聞它的香氣。但是花開了以后,來來往往的路人從門前過的時候,都看見了這朵花,都聞見了它的香氣,這朵花就不僅僅是自己的,而是所有人的。
每個人都活在集體無意識里面,大家統(tǒng)一一些東西,作品要刺痛那些東西,才能寫好。所以在寫《廢都》的時候,我確實是無意識地把自己的生命和這樣一個社會時代交接起來,把發(fā)生的故事寫出來,在這個過程中,包括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
寫什么,考驗一個作家的膽識和智慧;怎么寫,考驗他的技術。在《廢都》里面寫什么?寫莊之蝶發(fā)生的一些故事,寫的主要是他的苦悶,他的無聊,他的頹廢,他好像雄心勃勃要拯救好多女的,反倒最后女的也沒有拯救好,他把自己也拯救不了,就完蛋了。在寫法上,《廢都》基本上不按五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路子,但具體怎么弄,還需慢慢實驗。
一直到后來的《秦腔》和《古爐》,才慢慢走出一個清晰的寫法,就是寫生活,寫細節(jié),寫日常,寫普通人的一些活動,而不是寫一個英雄人物,寫一個高大全的東西。
創(chuàng)作永遠都是自己做。別人給的經(jīng)驗,只是一種啟發(fā),具體還得自己來,就像往上上臺階一樣。你站在第一層臺階的時候,根本不了解第三、第四層臺階會發(fā)生什么,只有站在第二層臺階才能體會到第三層臺階,站在第三層臺階才能體會到第四層臺階。
你還在第一層臺階上,別人給你說第五層臺階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也不關心。我經(jīng)常舉例子:在瀑布下面用碗接水,永遠接不上水,只有在溪流里面、水龍頭下面,才可能接上水。強大的思想,當你還沒有達到同步的時候,就無法進入那個東西。
寫《廢都》時,其實是我最痛苦的時期?!稄U都》是流浪著寫的,先在一個水庫上寫,聽人說要幾個人在那兒守著水庫,有一個灶,可以在那兒吃,那兒清靜,我就住在那兒。
那個地方偏僻,沒有報紙,沒有廣播,只有一個電視,還是人家的,經(jīng)常還收不到信號,基本上就沒有任何娛樂。那個時候年輕,精力旺盛,我規(guī)定自己每天必須寫十個小時,除了睡覺、吃飯、上廁所,滿打滿實實在在要寫十個小時。
基本上我四十天就拿出了初稿。帶著初稿跑到一個朋友家,這時已經(jīng)完成了百分之八九十,只要誰給我管飯,我就繼續(xù)寫。作品寫完以后,一出來前半年,可以說是好評如潮,都說特別好,才過了半年,就全部開始禁止了。原來說好的不說好了,有些不發(fā)言了,有些就反過來說不好了。我感受到了人世間的世態(tài)炎涼,體會到了這種巨大的反差。
當時身體極端不好,記得我的心臟就不行了。我住到一個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有一個干部病房,住進去以后,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個病房里的老干部都在看《廢都》。那個時候《廢都》瘋狂到你無法想象的情況,外頭盜版也亂,到處都在賣《廢都》,病房人人都有,都能看到,都在議論。
突然知道我也在那兒住著,那議論紛紛的,我是住不成的。當時我化名叫龍安,因為我屬龍,希望能在那兒安生一點,實際上并不安生。我就不住院了,和朋友到四川綿陽躲起來了。
我第一次受到批評,還覺得特別委屈,后來經(jīng)歷的爭議多了,尤其經(jīng)過《廢都》,反倒不是特別強烈地反抗,或者強烈的委屈。隨著年齡的增長,遇到的事情多了以后,就無所謂了。
但不可否認的是,《廢都》給我產(chǎn)生的陰影,影響一直持續(xù)了十二年,里面的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說生活受到的影響,不說工作受到的影響,就從文學來講,也有好多好多影響。
《廢都》之后我緊接著寫了《白夜》,《白夜》可以說是《廢都》的姊妹篇,出版的時候,《廢都》正遭受批判,沒有一個人給《白夜》說過一句話,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了十來年。
《廢都》在法國獲得費米娜文學獎以后,在國內(nèi)只有一家小報登了短短幾句話,說賈平凹的一部長篇小說在法國獲獎,獲得法國三大文學獎之一的費米娜文學獎,都沒敢提《廢都》。這只是從作品上,別的事情就更多了。這本書給我?guī)淼臇|西,對我的生命和文學產(chǎn)生的影響是特別大的。
人有命運,書也有命運,《廢都》的命運就是這種,好像一個人遇到了大坎,要判刑坐獄一樣。它的傳播后來完全靠盜版,盜版對每一個作家來講都特別反對、特別反感,對作家、對讀者都是一種傷害,但具體到《廢都》,還得感謝盜版,沒有盜版延續(xù)不下去。
那十來年,凡是別人來我家里請我簽字,都簽《廢都》。我一看不是原版的,就留下一本,我不是在社會上去收集,而是在家里守株待兔,現(xiàn)在我家里有六十多種《廢都》的盜版本,有精裝的,還有一部分書是給《廢都》寫續(xù)集的,光寫后續(xù)的有三四本,人物地點都一樣,把故事繼續(xù)寫,挺有意思的。
經(jīng)常有人問,哪部作品是你最愛的?我說沒有最愛的,因為所有作品就像孩子一樣,都可愛,我在寫它的時候,都盼著它是世界上最能干的孩子,最漂亮的孩子,但長大后它不一定是那個樣,不管它長得丑還是漂亮,都是我的孩子,對于我來講都是喜歡的。但是相比起來,有些是重要的作品,有些是不重要的作品。
什么叫重要的作品?就是在走一條路的時候,拐彎的路邊長的那棵樹,或者是那塊石碑,它給你記錄這個拐彎。有的作品就像這棵樹一樣,它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起了關鍵的作用,從這個角度講,《廢都》應該是重要的作品。從那以后,我的創(chuàng)作不說內(nèi)容了,就寫法上都發(fā)生了變化,而且寫法變化以后,一旦走出去是走不回的。
現(xiàn)在讓我寫《浮躁》以前的那種作品,我就不會寫了,也寫不了了。就像生命一樣,當我活到五六十歲的時候,就無法再享受到二十、三十、四十歲的青春,只有在照片上才能看到當年的模樣。具體的我好像沒有變化,而實際上不停在變化,只有突然拿出十年、二十年前的照片,才看到自己原來還年輕過。
后面的作品就像年齡一樣,把好多東西看透了,閱歷增厚了,就像文物包漿一樣,變得渾厚了,不是原來那么簡單、那么明亮的東西,現(xiàn)在是渾濁的,或者是厚實的、渾厚的東西多了。
以現(xiàn)在我的想法,我喜歡自己后期的作品。后期的作品都是在我的生命中、在我的生活中體會到的東西。而好多人喜歡我早期的作品,當然更多年輕人喜歡早期的作品,早期作品優(yōu)美、清新,有好多很漂亮的句子,讀過去以后可以用筆做筆記,但那些作品太輕淺,好多是我看到、聽到、讀到一個什么東西,反射過來啟發(fā)我寫出來的東西,而不像后來的作品,完全是在生命和生活中,自己體會到的東西,才把它寫出來。
或許是年齡大了以后想法不一樣,對世事的看法就不一樣了?,F(xiàn)在人們寫作品,尤其年齡大的寫作品,不光看故事,不光看里面的思考,還會看其中對生活、對生命的智慧問題,要把那些東西寫進去,作品才能產(chǎn)生一種厚實感、豐富感,而不單純是一個故事,或者批判誰、歌頌誰,那都太簡單。應該包容,應該更豐富,有各種智慧的東西積累在里面。
摘自微信公眾號“讀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