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
距今40年的相親往事一直難忘。
我那時是知青,插隊在偏遠(yuǎn)貧困山區(qū),所在的祁峰村,光棍成群。
插隊那年冬天,家里為我添置了一件新棉襖,普通棉布做的,軍綠色,里外一模一樣,正反兩面都可以穿,很合身,平時舍不得,只有農(nóng)閑時偶爾穿在身上。村里年輕人見了,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
一天晚上,隊里一個叫慶平的小伙子,急急忙忙來到我的住處。一進(jìn)門,他就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熟花生放在繩床上,隨后拘謹(jǐn)?shù)卣驹谝慌?,兩只手搓來搓去,羞羞地看著我,好像有事又有點(diǎn)張不開口似的。
我笑笑:“來玩,怎么還帶花生呀,有事吧?”
“嗯——有,有點(diǎn),小事……”慶平忸怩一會兒,終于說了話,他二十多歲的大男人,聲音小得像蚊語。
“有什么事,就直說吧。”我鼓勵慶平。
“俺想,俺想,向你,借,借,借件衣服。”慶平結(jié)結(jié)巴巴的。
見慶平緊盯著我的新棉襖看,心里有些緊張、有些舍不得,卻又明知故問:“要借什么衣服?”
慶平努努嘴:“就,就你身上的新棉襖?!?/p>
我雖然心里不愿意,但還是滿臉輕松:“噢,借棉襖呀?!?/p>
慶平見我沒有為難的表情,連忙說:“俺只借半天,明天下午就還你?!?/p>
“為什么只借半天呢?”
“嗯——嗯,明天中午,女方要來俺家看看,俺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見了女方家里人,俺怪有點(diǎn)不好意思的。俺想,你的新棉襖好看,想借半天穿穿?!睉c平紅著臉說清了借襖目的。
我一聽借襖是相親用的,立刻答應(yīng),并要把棉襖脫給他。
“別脫!你現(xiàn)在別脫,天氣怪冷的,明天上午俺來拿吧?!睉c平說完嬉笑著跑走。
第二天早飯后,約莫一個小時了,慶平還沒來,我估計他一定是把借棉襖的事情忙忘了,便把新棉襖包好,送到慶平家里。一進(jìn)院門,見許多鄰居在那里,有的端去半簸箕麥子,有的拎去一籃子玉米棒,有的扛去半麻袋山芋干,有的抱著被褥,有的搬來桌椅。慶平則手拿鉤秤,正忙著稱糧食,他把稱過的糧食分別倒進(jìn)自家的糧折里;很快,慶平家三個不大的糧折里堆滿了糧食。
慶平終于忙完,見鄰居們也都走開,趕緊接過我手中的棉襖包袱,感激地說:“俺想等忙完了就去拿,你卻親自送來了,謝謝!謝謝!太謝謝啦!”
下午四點(diǎn)多鐘,慶平一路小跑著來到我的住處,他將棉襖包袱放下時,臉上笑得像朵花。
我忙問慶平:“女方來過啦?滿意嗎?”
“嗯,嗯,嗯——”慶平激動得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地點(diǎn)頭“嗯”著。
我要他坐一會兒再走,慶平忙說:“今天不坐了,俺還要把糧食物品送還給鄰居們?!彼隽宋业淖∥?,還沒有跑出院門,又“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一連笑出十幾聲。
我為慶平即將脫離“光棍”群體而高興,也為村里剩下的大批光棍們感到無奈和心酸。
此后的整個冬季,我很少再穿這件新的時髦棉襖。作為全村小伙子最心儀的相親禮服,這件棉襖經(jīng)常穿在不同的小伙子身上,個頭高大的穿了,衣服顯得瘦小,個頭矮小的穿了,衣服又顯得肥大,無論瘦小還是肥大,穿走時,個個喜笑顏開。
有時幾個小伙子同時來借棉襖,彼此會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要求我對出借對象作出最后裁決。每當(dāng)這時,我都感到為難,實(shí)在無法平衡他們的紛爭。他們都想穿得體面些,都想在女方面前顯得體面些,以此贏得婚姻,他們都有爭取幸福的權(quán)利,我怎么可以厚此薄彼地殘忍毀掉一部分人的愛情夢想呢?
那個冬季,先后有二十多個小伙子,借助這件新潮棉襖完成了婚姻大事,當(dāng)然,也有不少人夢碎愛情河。
看到那些還襖時喜悅之情溢于言表的,我深深為他們感到高興和寬慰;看到那些還襖時神情沮喪、落寞無趣的,我心里又總有些難受和不忍,心想:要是有更好的衣服,或許結(jié)果不會這樣;可又一想:僅僅靠一件好看的衣服,就能俘獲姑娘們的芳心嗎?難道不需要內(nèi)外兼修嗎?
后來,我親身經(jīng)歷了幾次相親的過程,知道沒有蹚進(jìn)愛河的小伙子不能完全怪衣服,主要還是內(nèi)修不夠才功敗垂成的。
一次,祁南三隊一個叫杜小軍的小伙子來借棉襖,他一眼瞧見我的那輛半舊自行車。他不會騎車,卻說相親的集市太遠(yuǎn),要我騎車送他去,礙于他的肯求,我只好答應(yīng)。
到了集市的相親地點(diǎn),我本想立即走開,可杜小軍死活不同意,他需要一個衣著破舊的人來當(dāng)一回“綠葉”,好陪襯他這朵穿了新棉襖的“紅花”。
相親儀式還沒有開始,杜小軍就早早把雙手按在自行車把上,擺好姿勢,調(diào)整好情緒,靜等女方相親團(tuán)的到來。
相親儀式正式開始后,不遠(yuǎn)處的一個中年婦女——她是媒婆,對身邊幾個姑娘介紹了幾句,又向這面推著自行車的杜小軍指了指。那幾個姑娘立刻睜大眼睛,一起朝杜小軍看過來,其中一個穿紅衣服的漂亮姑娘,看過杜小軍后,卻把目光長時間停留在我的身上。我發(fā)覺后趕緊低下頭,擔(dān)心她找錯了“紅花”。
杜小軍也意識到了,他連忙拍了拍身上的新棉襖,又用食指不停敲打自己鼻子,還把自行車的鈴鐺連續(xù)摁響著:“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一直響個不停。
相親活動進(jìn)入尾聲時,一般要在媒婆安排下,男女雙方到一起交談幾句,確認(rèn)一下雙方意愿。杜小軍聽過媒婆耳語吩咐后,興奮異常地推著自行車奔跑過去。
杜小軍奔跑時的推車技術(shù)實(shí)在太差,短短幾十步的距離,險些歪倒好幾次。終于在離紅衣姑娘只有幾步遠(yuǎn)的地方,杜小軍被自行車絆倒,連人帶車摔在紅衣姑娘的腳下,自行車鏈條上的黑油,把新棉襖弄臟了一大塊。當(dāng)他掙扎著爬起來,那紅衣姑娘一句話也沒說,率著親友團(tuán)轉(zhuǎn)身走了。
唉,杜小軍白白按了半天“丁零零,丁零零”,那個叫小玲的紅衣姑娘,他最終還是沒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