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星期，我把辭職信交到人事部，HR妹子驚訝地瞪大眼睛問我： “老板都說了不裁你，你怎么也要走？你打算去哪里？”

我笑笑說： “做了5年了，有點膩，打算換個環(huán)境。還沒想好去哪里，先回老家休息幾天，年后再找工作?！?/p>

走出公司的寫字樓，一陣冷風吹過，有點冷，冬天終于來了。前些天看天氣預報，老家早下雪了，南方的冬天就是來得遲。

回頭再看一眼寫字樓，心里感慨萬千，那一刻我忽然有點恍惚，我居然在這家P2P公司做了5年。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天就是我逃離的時刻。

豬飛久了

會以為自己有雙隱形的翅膀

我們是一家全國知名的P2P公司，但恕我不能寫出前東家的名字，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入行5年了，帶我八行的人姓陳，我當他是我?guī)煾怠?018年8月，P2P爆雷潮初起的時候，老陳選擇了主動辭職。8月里，我們公司裁掉了4000多號業(yè)務人員C我們基本都是業(yè)務人員）。當時大家都拼命想保住飯碗，但老陳是主動辭職，而且相當?shù)ā?/p>

老陳走的那天，我請他吃飯，我說： “這5年來攢的資源你就這么扔了？”老陳淡然一笑，對我說： “或許這是脫離這個圈子的好時機?！?/p>

老陳還勸我也早點走，我說我再考慮考慮。其實我內(nèi)心里還有一點小心思沒好意思說。老陳走了之后，他的職位幾乎鐵定由我接手，公司今年雖然業(yè)務大不如前，但工資還是能發(fā)的。

201 3年，我八職那會兒，是P2P風頭最盛的時候，也是擴張最厲害的時期。那時候老陳常常對我們部門的人說： “人家是出門就撿錢，我們是不出門都能撿錢?！?/p>

老陳說的是真話，那些年做P2P即便足不出戶，也有大把的人握著錢來投。在最瘋狂的兩年里，我們公司的線下營業(yè)點一年之內(nèi)成立了一百多家，我們這些從業(yè)者也拜風口所賜，莫名其妙地賺了一筆快錢。

公司內(nèi)訓的時候，老板每次都會說同一句話： “這個行業(yè)從來都不缺機會，也不缺努力者。只要努力，你們每個人都會發(fā)財?！?/p>

一般這個時候，老陳和我都會對視一眼，會心一笑。狗屁的努力，這個行業(yè)跟努力沒有任何關系，我們能發(fā)財只是因為風口在這里，僅此而已。

如果說這5年來的P2P從業(yè)經(jīng)歷對我有什么意義的話，我認為，最大的意義在于讓我看清了許多虛偽的東西，成功學的雞湯我已經(jīng)徹底免疫了。

2018年P2P爆雷，許多投資人虧慘了，其實許多從業(yè)者更慘。多年的洗腦讓許多從業(yè)者深信P2P，全身心地沉浸其中，這些年賺的那點工資、提成都拿去參與項目去了，到頭來不但賠光了積蓄，賠掉了多年積攢的一切，還欠了一屁股債，許多破產(chǎn)的投資人還在不斷地上門找麻煩。

其實當初我也動過這個心，但老陳對我當頭棒喝： “人家挖金礦，我們就是個賣鏟子的。賣鏟子就好好賣鏟子，別想東想西。你別看他們現(xiàn)在得瑟，過些年你再看他們怎么死?！袄详愂且姸嘧R廣的老江湖，他是我?guī)煾?，他的話我得聽?/p>

老陳這話是私下里對我說的，我知道這是他拿我當朋友，我們老板要是知道他這樣做，會炒他魷魚的。在P2P這一行，跟你虛情假意的人多得是，能有一兩個這樣能說真話的朋友真不容易。

有句話叫： “站在風口，豬都會飛”，老陳和我從一開始就認清了這一點。不怕你們笑話，為了在這個世上活著，我已經(jīng)放棄了很多東西，所以這5年，我就當自己是頭站在風口的豬。

但是，很多豬腦子不清醒，還有些豬本來是清醒的，但飛得久了就會產(chǎn)生幻覺，以為自己有一雙隱形的翅膀，這些豬在風停之后摔成肉泥是必然的。我沒摔死，那是因為我一開始就對自己有清醒的認知：我其實根本不會飛。

她自己成功上岸

她拉進圈子的人還在水里泡著

我有本科學歷，但如果我說我學校的名字，全中國聽過的人不多，像我這樣的人很難找一份高薪的工作。其實我很聰明，也很能干，而且很勤快，我覺得我做什么都很認真，還有想法。

然而，這一切在冷酷的現(xiàn)實面前并沒有什么用。沒有人會認真對待我的簡歷，那些知名公司的HR會直接把我的簡歷扔進垃圾桶。

P2P行業(yè)沒有門檻要求。5年前我剛畢業(yè)的時候，只有它愿意給我一份不錯的薪水，所以它縱然有千般不是，但對我依然意義重大。

5年前我們公司有300多人，里面的本科生鳳毛麟角。那時候我們老板正是意氣風發(fā)的時候，到處招聘985、211院校的畢業(yè)生，可惜好像也沒有幾個人來，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我這樣的求職者。

企業(yè)文化上，我們公司對于低學歷的人很友好，對于高學歷的人一直不太友好。我們老板是高中學歷，每次開會都滿嘴跑火車，大談知識無用論，激勵低學歷的公司員工努力通過銷售改變命運。

不得不說，這種激勵挺有效的，我們公司許多初中學歷的人業(yè)績都挺好。

莎姐八行比我晚一個月，那天她花5塊錢在隔壁打印店里用PS做了一張大專文憑，然后過來往我們HR桌上一拍，隨便聊了兩句，當天就入職了。

那天我眼睜睜看著她從打印店出來，我肯定HR也看出來了，但是HR根本不在意。這是我見過的最輕松的面試招聘。

我想起電影《單身男女2》里面，那位哥大金融系碩士畢業(yè)的程子欣用股市專業(yè)的分析詞匯成功吸引了老板的注意，瞬間入職的場景。二者有天壤之別，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們公司的HR真的不在乎這些事。公司有許多線下營業(yè)部，很多分散在中國三四五六七八線城市里，這些營業(yè)部要完成公司下達的銷售任務，就要一直保持30+業(yè)務員的人力規(guī)模。如果HR很嚴格地篩選每個求職者，不出一周，她就要被炒了。

有人才有產(chǎn)能，至于人員素質(zhì)，在公司眼里并不重要。比如莎姐，她人脈廣，路子野，以她單人產(chǎn)能10萬元、20萬元，最高數(shù)據(jù)60萬元的銷售業(yè)績，月薪破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她的職業(yè)生涯走得非常順暢，短短兩年間，她就從一線業(yè)務員坐到團隊經(jīng)理，再到營業(yè)部經(jīng)理、區(qū)域經(jīng)理，儼然已是公司的核心骨干。

莎姐其實只有初中學歷，但她口才很好，現(xiàn)身說法拉了許多親朋好友入了這個圈子。現(xiàn)在她自己成功上岸了，那些她拉進圈子的人還在水里泡著。

像莎姐這樣的人，我們公司多得是。他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們都認為自己在大廈崩塌之前能夠順利出逃。莎姐是個特例，大部分人沒能逃出來。

5年前我入行的時候，是P2P公司給了我第一份工作，我感激它。但是零門檻的行業(yè)通常都不會是什么好行業(yè)，后來者一定要引以為戒。

當內(nèi)心失衡之后，許多人跑偏了

P2P和其他的銷售表面看起來沒什么兩樣，都是多勞多得，按點提成，正兒八經(jīng)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培養(yǎng)客戶。但關鍵在于，人性是復雜的，有時候付出不一定能夠立馬取得回報，或者說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絕大部分業(yè)務人員并沒有龐大的人脈資源，僅靠陌生拜訪、掃樓、展業(yè)，不但辛苦，效果也不佳。當內(nèi)心失衡之后，許多人就跑偏了。

前幾年P2P火的時候，有人背著公司對客戶收高額手續(xù)費，按放款提點，甚至還有提前收費的，最后即便沒放款也不退錢。但就是這樣，許多客戶還是天天找上門來，因為只要拿到放款，他們就可以解決燃眉之急。

除了對客戶下手，還有不少人對同行下手。對于P2P信貸來說，首先“信”的不是客戶，而是業(yè)務人員自己。

5年來，我在行業(yè)里沒有見過一個能在正常經(jīng)營模式下既能掙快錢，又能持續(xù)攀升做上管理層級的“高手”，所以對于大多數(shù)從業(yè)者來說，錢比長遠的職業(yè)生涯規(guī)劃重要得多。

從3年前開始，我身邊就有很多老前輩私下里做客源中介業(yè)務。這些人對P2P新人們說： “我這里有很多客源，大把客戶隨你挑?！钡珜嶋H上，當新人們真的入坑之后才發(fā)現(xiàn)，即便是搞定了這些中介客戶，自己的業(yè)務提成也要被中介拿去三分之二以上。于是，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中介大軍。

P2P這個行業(yè)，商業(yè)邏輯本身就有很大的硬傷，P2P的客戶酥，一碰就粉碎。2018年銀根越來越緊，很多P2P公司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放款也越來越嚴格。然而并沒有什么用，P2P公司摔過最深的坑通常都是老員工挖的。

2018年初我們就遇到過一件這樣的事。當時有個客戶申請放貸，背景資料拿過來一看，對方收入穩(wěn)定，成就斐然，典型的社會精英人士，信用卡按時還款，電話名單正常更新，各方面都很完美，公司立刻就準備正常放款了。

我當時覺得，這是個優(yōu)質(zhì)客戶，但優(yōu)質(zhì)得實在是找不出瑕疵，而這種客戶我一年也遇不到一兩個，于是建議公司慎重復核。

結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這坑就是公司內(nèi)鬼挖的，許多資料都是按照公司的內(nèi)部審核標準量身偽造的。

事情敗露之后，公司有一個部門的人集體失聯(lián)。P2P的坑，就是這么奇葩。

當你看上P2P的高息之前

它已經(jīng)惦記你的本金很久了

2018年8月，老陳提出辭職，大家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走，他自己到最后也沒明說，但是我想能猜到七八分。老陳以前有個客戶，7月底基本破產(chǎn)了，他應該就是為這個事，心里過不去這個坎。

這個人姓魏，我見過一兩次。2015年，老陳給他介紹過公司的產(chǎn)品，也給他說過一些其他P2P平臺的事情。老陳一邊說，大魏就一邊記，都寫在一個小本子上面。

大魏在筆記本上羅列了幾十家P2P平臺，琢磨了一個星期，還是沒整明白。他又跑來問老陳： “最高年化30%，最低也有13%，這事情靠譜嗎？能投嗎？”老陳說： “你就趕緊吧，都快賣完了！”

大魏以前是炒股的，巴菲特名言背得比“床前明月光”還熟，每次買股票都要到上市公司實際考察，是個堅定的價值投資派?？上С戳耸旯桑澋粢惶追?，在我們這里的炒股界是個名人。

大魏這一波投入，在進場之前花了好大功夫研究。比如說列了這幾十家平臺的背景信息、運營模式、發(fā)標模式、是否評級等。他還曾游走穿梭在這些最繁華的頂級商業(yè)寫字樓之間做了實地考察，操作謹慎至極。他磨嘰了大半年，終于趕在2016年底進了場。

然而，當你看上P2P的高息之前，它已經(jīng)惦記你的本金很久了。你可以在大街小巷、電梯里，甚至各種視頻app上看到眾多P2P平臺的廣告推送，每一波宣傳操作都猛如虎，洗腦速度極其快。

因為從來沒有哪個行業(yè)可以以一年上千家的速度成立，風浪席卷了整個金融圈。與此同時，它給自己套上了華麗的外衣，名為“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

2017年年尾的時候，大魏很開心，因為他投的幾家平臺背景還算不錯，收益不少。其實，這一年的風聲很緊，各種謠傳四起，譬如說國家即將對P2P的合規(guī)整頓，又或者是牌照申領綱要陸續(xù)出臺。

膽小的開始陸續(xù)撤離，膽大地還在不斷往里面砸錢，畢竟股市的疲軟，讓不少人把希望牢牢寄托到了P2P身上。

過完2017年的春節(jié)，不少平臺還在不斷擴張，其實擴張的背后是死撐，飛得太高了，掉下去死得更慘。

2018年，從年初到年尾，去杠桿、貿(mào)易摩擦、股市爆雷、債務違約、數(shù)字幣崩盤，各種慘劇不斷，P2P也在這一年里光榮地爆了。

大魏投的三個平臺就有兩個在上半年就跑路了，最后一個堅持到了7月，還是倒了，大魏拿著那本寫滿資料的小本子變得神經(jīng)兮兮。他還有一筆錢在股票上，今年跌得沒眼看。

大魏賠光了自己的所有積蓄，還把父母養(yǎng)老的錢都虧光了，精神衰弱，得了抑郁癥。

大魏是老陳的鄰居，這事搞得老陳心里也郁悶得不行?，F(xiàn)在每次談到大魏，老陳都很難過。他嘆息這個年輕人當初不聽勸，入場前那種豪邁，那種決心，入場時的那種焦慮混合著欣喜，暴雷后的那種絕望無奈，如今還歷歷在目。

伴隨著暴雷轟然倒塌的大片平臺，壓死的不僅僅是類似大魏的散戶投資人，也有那些曾經(jīng)借助風口，平步青云的低學歷“管理層”。在2018年8月之后，他們逐一被清退，一點情面也不留。

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從業(yè)者，開啟了新一輪的作死信貸路——催收?？尚Φ氖?，這個圈子里，極少有真正懂金融和經(jīng)濟的人，像老陳這樣正兒八經(jīng)銀行出來的管理者，這些年看到的都是從最開始的雜草叢生，到風口上的“借殼上市”、 “赴美上市”，最后留下一片荒蕪。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樓塌的同時，也砸碎了老陳的心。他說自己再也不愿和這群人待在一起，也不愿再花精力告訴那些初中文憑、高中學歷，原本是廚子、保安的“管理者”什么是道德風險，什么是收益止損，什么是信用危機。

2018年，P2P這顆雷爆了一大片，哀鴻遍野08月里，我的師傅走了，我比他多堅持幾個月，現(xiàn)在我也選擇了逃離。

我有些懷念最開始的那批P2P從業(yè)者，當初那些唯唯諾諾地跟在前輩身后跑，在驕陽和寒風中等客戶，或者踩著泥濘小道跑實地調(diào)研的新人。我還能依稀感受到他們雖只有初高中文憑，但也可以衣著襯衫皮鞋，在五線城市拿到上萬元工資的幸福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