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麗冰
《莫里埃爾》和《廣島之戀》《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構(gòu)成“意識流”電影三部曲。和阿倫·雷乃其他的作品一樣,《莫里埃爾》一如既往地闡述了他電影中的母題:記憶與遺忘。從個體的記憶層面上看,電影中每個個體自身的記憶都呈現(xiàn)出碎片化、混亂化的狀態(tài),記憶、想象交織在一起,每段記憶都有其真實之處,也有其失真之處。從集體的記憶層面上看,不同群體在不同時空的記憶因同樣的記憶點相互重合和交織,碎片化的記憶因其呈現(xiàn)出同一的特征,給人以相同的感受。
《莫里埃爾》對于個體回憶的呈現(xiàn)不是通過對過去時間的影像性呈現(xiàn),而是通過人物在當前時間對于個人過去記憶的回溯、零碎的影像和照片、他人對于同一時間的記憶的補充來展開的。這些直接或間接的對于記憶的呈現(xiàn),使得記憶的真實性愈發(fā)難以證明。不同人對于同一段記憶的敘述的沖突與矛盾,使得過去愈發(fā)撲朔迷離。通過呈現(xiàn)出記憶對于不同人在影片當前生活狀態(tài)的“干擾”情況,阿倫·雷乃向觀眾表達了自己對于時間與記憶的看法。
記憶對于一個人的影響力之大在埃蓮娜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埃蓮娜是一個始終對記憶耿耿于懷的人。阿方索來到她家之后,她在與阿方索談話中有幾次失控的話語,“我不是也被拋棄了嗎?像她一樣”“我始終愛著你”……作為一位曾經(jīng)傾心付出的少女卻慘遭拋棄這一記憶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腦海中,意識對于痛苦這一印象的選擇加深了這種記憶印象。阿方索是一個記憶混亂的人,過去的記憶之于他,只是當下從現(xiàn)實出發(fā)的一種選擇。在有意識或是在潛意識中,他將自己戰(zhàn)友的記憶移植在自己的記憶之上,企圖模糊改變埃蓮娜的記憶,營造他所謂的記憶的真實感,以博取當下的利益。在與埃蓮娜的交談當中,他一直在有意提及自己當初對埃蓮娜的愛情,“我九月時給你寫了信,就在宣戰(zhàn)以后”“為什么沒有去葛洛達俱樂部赴約?”“我想讓你做我的妻子”……他就這樣以記憶為工具,把記憶置于模糊與混亂之下,來求得與埃蓮娜的愛情,逃避生意破產(chǎn)、婚姻破裂的現(xiàn)實。貝爾納是一個處于記憶與現(xiàn)實模糊地帶的一個人。穆里埃,一個埃爾及利亞女人被法軍行刑至死的記憶在貝爾納腦海中一直呈現(xiàn)的是明確清楚的顯現(xiàn)狀態(tài)。這段過去的記憶在影像中存活持久,與貝爾納當前的生活甚至是未來的生活都交融在一起,模糊了界限。在影片剛開始的時候,他多次和埃蓮娜提到“我去找穆里埃了,她病了”“不,她很好”,在貝爾納沉浸在阿爾及利亞殖民戰(zhàn)爭那段回憶中時,歷史時間被沖淡了,個人的時間凌駕于歷史時間之上,讓貝爾納混淆了現(xiàn)實時間和心理時間,在回憶與現(xiàn)實的模糊地帶徘徊。他始終無法從那段記憶中逃離出來,從影片中可以看到,他一直拿著相機四處拍攝、記錄,企圖為穆里埃的死尋找證據(jù)。
從影片中不同的人物與記憶的斗爭中,不難看出,個體的心理狀態(tài)會影響記憶的有序性,同時某些記憶的深刻性也會影響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心理狀態(tài)。在法國著名作家杜拉斯看來,一個人的歷史是沒有的,不存在的,人時時刻刻都在以內(nèi)心中時代的體驗來重構(gòu)自己的過往。在我看來,阿方索和埃蓮娜都是以當前的心理狀態(tài)來重新構(gòu)建和解讀自己的記憶,在與記憶反復地糾纏,反復地受苦。
此外,《莫里埃爾》的敘事實現(xiàn)了時間上的重疊,埃蓮娜與阿方索這對舊戀人的悲劇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貝爾納的悲劇始于法國與阿爾及利亞之間的戰(zhàn)爭,兩種時空因為共同的記憶點——戰(zhàn)爭的記憶和創(chuàng)傷而交織重疊在一起,實現(xiàn)了時空的對話和交流。伯格森的時間哲學中提到了“綿延”這一概念,純粹的“綿延”是沒有受到空間觀念侵犯的時間,“純綿延”是與人的思維和感知緊密相連的、具有自主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時間。阿爾及利亞殖民戰(zhàn)爭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在物理空間上是毫無聯(lián)系的,它們在客觀的空間中擁有各自的視覺影像,具備不同的時空意義。導演充分發(fā)揮意識的主觀能動性,把這兩個獨立的影像放在“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傷痛”這一平面上,連接成一條線,給人以類似的感受。通過畫面的變換和剪輯的支離破碎,在反復敘述與呈現(xiàn)之中,阿倫·雷乃構(gòu)建起反復受難的意義世界,突出了戰(zhàn)爭的殘酷及其對人類心靈的摧殘。
從整個影片可看出以阿倫·雷乃更重視對人的心理現(xiàn)實的呈現(xiàn)。不可否認,人的心理時間帶給人們對客觀存在的物理時間的感知的影響是巨大的,但我認為,客觀存在的物理時間仍舊會對記憶產(chǎn)生影響,從某種程度上說,物理時間的流逝為人們對于回憶的重新構(gòu)建提供了條件。人們常說:“時間會治愈一切”。很多時候,即使有些事情再怎么刻骨銘心和難以忘懷,它們也會慢慢地被物理時間不斷地沖淡,淡化那段記憶里的快樂或傷痛,又或者,它們會在物理時間的向前推移中給人們以向前走的提示,讓人們把那段記憶藏進潛意識中。伯格森曾經(jīng)提到“記憶就是影像的存活”,他認為我們之所以不能在當前意識到過去的一切,是因為被知覺過的影像在記憶之流中被“無意識”陰影掩蓋著,對于當下的行動而言,它是“無用”且“無力”的。當那些令我們印象深刻的記憶在時間的沖刷下變成“無力”“無用”的時候,它便會被“無意識”所掩蓋,沒有特定的觸碰點,人們也會很難回憶起那段記憶,可見物理時間對于記憶與遺忘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
《莫里埃爾》通過剪輯的變換打破時間的線性流動、使人物的對話脫離日常生活,在微觀上呈現(xiàn)個體的心理現(xiàn)實的同時又在宏觀上利用共同的記憶點呈現(xiàn)反復受難的生活現(xiàn)實,從而構(gòu)建起嚴密的時間和空間的邏輯關系,給人以極大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