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文超

大凡念過點書的人，大概都知道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那是虛構(gòu)出的一個理想的“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的世外桃源境界。后來，也真是衍生出一些這樣的景區(qū)，但大多是商業(yè)招徠，看著，都是按圖索驥的修建，喧囂一時，但游覽過后，品著那種植的桃花不是那個味道，看樣兒，真正的桃花源，只有游存于陶令公的文筆里了。

近日，有朋友告訴我，高原上也有個桃花源，雖然不能和陶公的文章暗和，但也有幾分味道，令人依戀，流連忘返。這就引起我想去探尋的強烈好奇心。

時光穿越千年，當年的“船”變成了汽車，當它穿山過嶺，把我們送到這個桃花源時，確有一黑黢黢的洞口，當然沒有桃花林引路，也不是“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也沒有“林盡水源，便有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眼前這個洞口可不是小口，顯然是人工修建，像是個隧洞，能過汽車?！皬?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房舍儼然，”這倒是有點像，進得洞來，見四周是險峻的大山圍住的地勢，說這山是祁連山的余脈，山上遍生樹木，蓊郁葳蕤，山梁極像座座駝峰，凸凹起伏，線條圓潤，裸露的巖石上，還鏤刻著藏語中的六字真言，很是醒目。靠西邊的山下那平曠的土地上種的是蠶豆、洋芋、燕麥、菜籽、甜菜等農(nóng)作物，一律深綠，有一道河流繞山奔騰而過，水極清綠，極像那林木沁出的汁液，望著，真像是養(yǎng)育這片土壤的一條流淌不息的血管。哦，真是個叫人醒心醒腦的地方！

看房屋，都是藏式平房，白墻紫色圖案，別具風格，平地建起的大陽臺，日照充足，火熱的高原紫外線，使?jié)崈舻姆块g暖洋洋，真有想放松自己、馬上歇息的愜意感。這里人家大多開了這樣的農(nóng)家賓館，供前來游覽的客人居住。

這地方叫東旭村，小得也就三十幾戶人家，有土、漢、藏，藏族較多。進村洞口處，有一無數(shù)石片搭起的高高堡樓，有防御，烽火傳訊，不怕焚燒，易守難攻特點，記載是這里最早居住的是藏族人的軍隊后裔，后演變?yōu)樾〔柯?，再后是解甲為民，耕牧繁衍。望著這個屹立的軍用建筑，想著那時候，這里真是個由大山封閉的小部落，又慢慢接納一些逃荒的其他農(nóng)民，演變于這個類似于桃花源的地方。但這個堡樓，也說明“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是不可能的。而現(xiàn)在，更不是世外，有政府機構(gòu)，有電網(wǎng)寬帶、電子商務(wù)點，幾乎家家都有汽車，現(xiàn)代文明，正通過那個小小的隧洞口源源流淌進來?？墒牵惶熳咴L，我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們真有一些桃花源的文明特點，叫人贊嘆，容我慢慢道來。

村莊聽得見雞啼，但聽不到一聲犬吠，沒人養(yǎng)狗，大門都敞開著，沒必要護院。倒是一些游人帶來些寵物狗，跑來跑去，很煞風景。

家家房間不上鎖。拖拉機和其他農(nóng)具扔到農(nóng)田里幾天不會消失，一副天下無賊的派頭。

街坊鄰里和睦相處，農(nóng)家賓館不互相搶生意，沒有銅臭味。生活慢節(jié)奏，心靜。

有事鄰里互相幫忙，如蓋房子，地里農(nóng)活，大家和泥搬磚、搶收打場，都不要報酬，當成一家人的事。

村里有個廣場，立著人工建造的巨大牛頭，兩個彎彎的大角白亮亮的，這里是全村娛樂的地方，來住的客人如想跳舞唱歌，全村人都會來，穿戴漂亮的民族服飾，舒展長袖，少女們粉妝玉琢，眾人拾柴，點燃篝火，火旺歌高，大家圍著跳鍋莊，這樣的集體娛樂活動，大家都必參加，不講條件，相約成俗。

村里，年輕人上學或打工。從這洞口出去進來，而老年人從不出洞口，就在這里生息安葬。他們說：“這里天藍云白，草木叢茂，泉干土肥，沒污染，多好！城里鬧死了！不去！”

村主任姓張，是漢族人，妻子是藏族人，他告訴我，明年政府還要投資，他們想把這些農(nóng)家賓館結(jié)成一體，平均接待旅游客人，一起分紅，不搞自由競爭，一共三十幾戶人家，沒必要為點錢爭得臉紅臉黑，那就變味了。要維持“桃源人”的本色。他說：“這些年，村里從來沒有犯法的人和事，從沒見過警察的影子，不出村里的人，不知警察是什么樣兒?！蔽覇枺骸盀槭裁床环N桃樹，那才像桃花源？”他回答說：“杏樹有，桃樹是沒有。但種不種不重要。心里有桃花源就行。”

我想起村口掛起的一條紅布標語：文明是地區(qū)發(fā)展之魂，美德是立身做人之本！

接待我們歇息的是楊公保家，是個大眼睛、熱情、能干的藏族漢子，他種地，也開農(nóng)家賓館。為我們“設(shè)酒殺雞作食”，當初，上邊號召根據(jù)特點發(fā)展旅游業(yè)時，他是第一個響應(yīng)，也得到了政府的貸款扶持，率先一枝紅杏，點燃了其他家，一起紅紅火火。他的飯菜、居住、都有古樸民俗、宗教、和現(xiàn)代化結(jié)合的風味。在我們和他告別時，他沒有像《桃花源記》里所說：“漁人停數(shù)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倍菬崆檠覀冊賮怼Ｎ覀?nèi)奸_心地笑起來。想著陶公的桃花源，那種理想社會只是想象而已，而實際在大千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在高度發(fā)達的電子時代的今天，這塊土地上還有這樣清純?nèi)缢娜穗H關(guān)系，同甘共苦，共同致富，真叫人稱奇，讓人心里溫暖。這里保留了農(nóng)耕文明的好多東西的生活，是先進還是落后？這真是無法評說。

總之，這是個心靈歇息的地方。

枸杞珍珠

昆侖山下，萬畝枸杞園。深秋，那一望無際的粉綠世界，點綴著無數(shù)耀眼的小小的紅果、黑果，真是寶石世界，星光閃爍。

峭拔凜凜的昆侖，是護衛(wèi)者，立起高高長長的屏障，而廣袤起伏、一望無際的戈壁、流淌奔騰的雪水河，都是它的隆起的肌肉和翻滾的熱血。以前，這里是格爾木軍墾之地，種植枸杞得天獨厚。大批的種植戶絡(luò)繹而來，砍去野荊棘、蘆葦，刨開鹽堿地，種下棵棵枸杞苗，又搭起一個個色澤鮮明的簡易住房、彩鋼房，在這里一年四季揮汗如雨勞作。這里海拔高，光照強，產(chǎn)的枸杞粒大、糖分高，馳名中外。

中國文字最早對于枸杞的記載，見于詩經(jīng)《小雅·北山》：“陟彼北山，言采其枸。”其意思是說，登上北山那高粱，采點枸杞嘗嘗。唐朝詩人劉禹錫有詩：“上品功能甘露味，還知一勺可延齡?！彼未暮捞K東坡在《小圃枸杞》一詩中也說：“根莖與花實，收拾無棄物。”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枸杞的藥用更是給予較高評價。

觀看這鹽堿地，真如凍結(jié)的冰地一樣，表面如晶亮的冰殼，踩之松軟則碎，種莊稼，最頭疼的是鹽堿地，可枸杞卻情有獨鐘，就偏喜歡在這地里自由自在地生長，真是神奇了！看那一望無際的紅枸杞田、黑枸杞田，綠葉紅果或綠葉黑果，像長長的彩帶，紅枸杞棵兒高，枝條銀白、修長，綠葉素榮，紅果墜墜，而高處枝條嫩梢被累累果子壓得彎下來，在風中款款擺動，如少女的劉海兒，望去很是嫵媚、動人哩！

而黑枸杞則是妹妹，低矮、棵兒強壯，論營養(yǎng)，她比姐姐多一種花青素，自然珍貴些?？蛇@妹妹不太好惹，身上披著硬刺，護衛(wèi)著果實，讓你不能近身，那果實不像紅枸杞那樣一顆一顆好摘，而是密密一串像糖葫蘆擠在枝條上，沒有一點間隙，顆顆如圍棋黑子般大小，采摘就困難些。枸杞開花很好看，都素潤潔白，只是黑枸杞花兒微帶些紫色，看得出，這姐兒倆都是鹽堿地上生出的美人，但性情卻不一樣，我摘了一顆紅枸杞放進嘴里，呵，一包漿似的甜，比蜜還可口，而黑枸杞卻淡甜帶點微苦，水分不多，但有韻味?？梢娊憬阃獗硇銡獯蠓?，但果子熱猛火爆，而妹妹雖冷冽帶刺，但果兒卻性溫悠長，彼此生在鹽堿地上，脾氣卻不一樣，叫人回味。我貪吃了一大把黑枸杞果，嘴邊可能染了一片藍墨水一樣的顏色，以致那些采摘女工見了我，嘻嘻竊笑。

枸杞田里，全國各地而來的采摘女工，彩色頭巾攢動，放著音響聽歌，或手摘，或是電動采摘，那是種帶著充電池，有一米長的桿，頭上是幾根圓棍狀，形如滾筒，一按開關(guān)，那東西轉(zhuǎn)動起來，嗡嗡響著，在枸杞棵兒上橫掃，果實夾雜著葉子紛紛墜落，效率很高，一瞬間覺得，她們在用長長的針繡著一幅長長的美麗十字繡，鋪在這昆侖山下。

摘黑枸杞就不容易了，刺兒扎手，一種是直接剪下刺枝晾曬干了，一抖一敲，果實就落下了，剪掉的斷枝可以來年再發(fā)，但頭梢萬萬不可剪。我見一女工不用剪枝法，而是手持剪刀，從果實下手，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果實紛紛墜落，不傷一點，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這一手不知是剪了多少棵才練出的？女兒家真是靈秀手巧，叫人驚嘆！但技術(shù)再高，也有河邊失鞋時，免不了手被刺破，流出血來，而摘一季下來，手臂曬黑，腫得滾圓，手上貼滿創(chuàng)可貼。高原紫外線又是超強，滾燙如瀑布傾瀉下來，遠望去，屹立的昆侖群峰也像浮著層霧氣，愛美的她們用口罩、頭巾，把自己嚴嚴包裹起來，但那熱還是受不了，想跳想喊、想死想活的那種熱。而把太陽這個大火球剛熬下去，蚊群又出來了，那是集團軍一樣多的蚊子，沒見過人，猛沖猛咬的那種，打死都不松口，辦法嘛，只有往臉上涂點藥，一天下來，還是叮得臉上、手上都是包。望著她們臉上滾動的汗珠，我產(chǎn)生了幻覺，覺得那摘下的顆顆的枸杞，就是汗珠，叮叮當當落進桶里。

承包幾十畝地的劉連昌，安徽人，五十多歲了，在格爾木安家落戶幾十年，工廠、銷售都干過，他說這些年的摸爬滾打，總結(jié)出，做人要實在，守信譽，才能客戶多，還要用新科技，才能賺錢。他不怕多花錢，采用滴灌，不用渠水漫澆，地壟邊都爬著扁扁長長的黑管子;田里還安了能轉(zhuǎn)動的那種監(jiān)控器，像個大眼睛的機器人，轉(zhuǎn)動腦袋把枸杞田看個遍，拷貝出一部記錄片，把整個生長、收獲過程給用戶在網(wǎng)上播放、介紹。老劉說他的枸杞是綠色食品，因為從不用違禁農(nóng)藥殺蟲，他自己發(fā)明了一種有機農(nóng)藥，除蟲不傷果。我問他配方，他狡黠地一笑說：“保密！又說自己正在申請這個藥的專利。”

他嘟嘟開著農(nóng)用車，把裝滿枸杞的小山一樣的箱子運到晾曬場，這里是一馬平川的開闊地，排排塑料大棚，和種菜的那種不同的是，下部有很大的通風孔。里邊鋪著晾布，枸杞要用堿水清洗一遍，這樣才好晾干，倒在晾布上，用耙子攤平，我?guī)兔σ粫?，就喘息不止，敗下陣來，而老劉那常年生活在高原，那紫外線曝曬黧黑的臉上，汗水漣漣，不停地勞作，顆顆汗珠滴落在鋪在地上的枸杞上，我又想起枸杞就是顆顆汗珠的比喻。看著高原秋日的太陽格外熱毒，可老劉偏偏很高興，念叨著：“就這樣曬，曬！千萬別下雨！這樣枸杞才好曬干。要是下雨，就要麻煩，拖很多日子晾??！”應(yīng)了那句江南民謠：“耕地哥哥盼下雨，養(yǎng)蠶姐姐盼晴天！”

晚飯時，在彩鋼房里，老劉讓我嘗了他媳婦自做的枸杞酒、枸杞糕，果然很是香甜可口。吃完飯，一家人又忙著把曬干的枸杞稱斤裝袋。這個時候，枸杞還要一顆顆仔細看，發(fā)現(xiàn)干枸杞上有遺留的蒂兒要細細摘掉，庫房里，燈光明亮，有一股干枸杞非常好聞的氣味在彌漫著，令人感到真是一種勞動的香甜吸入肺腑，此情此景，我又想起那顆顆枸杞和臉上的顆顆汗珠融在一起，分不清楚誰是誰了。猛然，腦洞大開，我情不自禁地念起一首古詩：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