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峰
那天,我突然又很想知道,史家村為什么叫史家村?而不是叫李家村或棗花村?我忘記問那些老人們了,而現在,我回不去了。
史家村有史、李兩大姓氏,在我所知的史家村近代史上,村長的人選從來都是今年是史家的,過幾年肯定換成李家的,再過幾年又是史家的了,如此循環(huán),從無例外。
東頭史姓家族我有十個爺爺,親的,前五個是老爺爺去世的前妻生的,后五個是老爺爺又續(xù)弦娶進門的老奶奶生的,我的爺爺排行老大,因此,父親在他這輩堂兄弟里也是老大。
而西頭李姓家族我同樣也有十個姥爺,雖然不是同父,但聚在一起同樣也很是壯觀。我的姥爺排行第三,但是,姥姥比姥爺大了幾歲,結婚生孩子都比大姥姥早,因此,母親也是這一輩里的老大。
而父親母親由發(fā)小到同學,以至后來成為夫妻和同事,最終導致我成為了東頭和西頭這一輩里名副其實的大姐大。
老爺爺去世時,我印象最深的顏色就是白色,這當然不只是指白色的布、白色的紙錢,而是指白色的頭發(fā),十個爺爺跪在最前面,加上數不過來的那些歲數大的本家族的老爺爺和爺爺們,以及西頭來吊唁的十個姥爺和那些數不過來的歲數大的本家老姥爺和姥爺們,那簡直就是白色的海洋了。
寫到此,想到我的十個爺爺和十個姥爺,他們在史家村各居一隅,并駕齊驅,實力相當,我突然還是很想知道,史家村為什么叫史家村?而不是叫李家村?
爺爺曾就任過史家村的一任村長,在任期間正是那個困難的年代,但即使是在那樣的年代,爺爺的口碑也是最好的,而且是唯一一個任期未滿就主動請辭的村長。
北方的土地一如北方的漢子,結實、粗獷,且勤勞務實,她永遠也無法達到南方水鄉(xiāng)那樣的韻味悠然、柔美婉約,但她的懷抱里孕育的是最實在的作物,哺育著一代代北方人民,他們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耕耘生息,將紅紅的高粱和紅紅的地瓜寵愛到了極致,只因為那是他們的天,民以食為天的天。
那一年,二老奶奶病了,是病,也是餓,最終挺不過去了,她在臨死前對著她的兒子恒子爺說,想飽飽地吃一塊熱乎地瓜。恒子爺那么堅硬的漢子哭了,他向娘保證,一定會讓她吃上熱乎地瓜,然后他跑了出去。等他回來時,懷里鼓鼓的,揣著一塊紅紅的地瓜和一口小鐵鍋,接下來跑去飯屋里生火、加水、煮地瓜。而后面跟來的爺爺看到這一切,二話不說,幫著他將飯屋的門窗用破床單遮了個嚴嚴實實。
當二老奶奶吃了幾口熱乎乎的煮地瓜含笑撫摸著恒子爺的頭慢慢閉上眼睛時,大門口響起了一片嘈雜聲,恒子爺擦干眼淚,工工整整地給二老奶奶磕了三個響頭,又對著爺爺工工整整地也磕了仨頭,然后轉身出了屋門。
恒子爺是在幾年后回來的,回來的時候穿的不是那種統(tǒng)一的犯人服,但確是光頭,從此,人們視線里的恒子爺一直都是光頭,那個樣子直到去世都沒變。
爺爺在恒子爺被抓走后,主動請辭村長一職,并當眾深刻檢討了自己的包庇錯誤,然后默默地為二老奶奶披麻送喪。
我出生在這件事發(fā)生八年后的那個中秋節(jié)的晚上,奶奶說,這孩子可真會趕時候,玉米、高粱、地瓜,都下來了,秋天本來就不缺吃喝,還是在晚上,啥都忙完了,就剩賞月喝酒了,她倒算計得好,這會兒來湊熱鬧了,不用說就是個會享福的,連名字也給自己算計好了,既然這樣,那就叫月兒吧。
三歲以前我是跟著奶奶生活在東頭的,后來隨著弟弟和堂弟妹們的出生,奶奶無暇顧及我,我便去了西頭跟著姥姥生活。當然,再后來能跑能跳的我也無所謂東頭西頭了,就那么大點村子,玩到哪兒算哪兒,除了晚上得回姥姥家睡覺。
奶奶家的胡同里斜對門是四老奶奶家,四老奶奶家的英子老姑是個癡傻兒,有時還瘋癲,天生的,治不了。亂蓬蓬糾結在一起的頭發(fā)和常年不洗的臉早已看不出英子老姑十九歲的相貌,她見人就嘿嘿地■人地笑著,黃黃的牙讓人惡心,伸出臟得不能再臟的手揮舞著,像是馬上就能掙開繩索撲過來一樣。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奶奶依然會和四老奶奶面不改色地東拉西扯,而且手里也不閑著,或納著鞋底,或做著鞋幫,而此時的我一定是被放在“懶老婆”(用藤條編織的一種嬰兒椅)里乖乖坐著,兩條小短腿被分別從兩個窟窿里揪出來,搭在外面,屁股底下也涼涼地有個大窟窿,無奈地坐著看著她們各自做著自己的活兒,讓歲月慢慢流淌。
和英子老姑真正的交流是在我會跑之后,據奶奶說那年快過年時,奶奶終于打開精心腌制了好幾個月的酒棗壇子,分了每人幾個,其他的就等過年時裝盤子擺桌上候客了。
我攥著分到的倆酒棗,一路歪斜地慢慢挪出了院子,習慣性地去了四老奶奶家,路過那個有刺鼻味道的屋子時,英子老姑朝我■人地笑著,長長的指甲里是黑黑的泥,張牙舞爪的,我走上前毫不吝嗇地慢慢朝她伸過小手去,手心里躺著一個紅紅的酒棗,英子老姑緊緊盯著我,目光由狂躁到柔和,由迷茫到漸漸聚起光亮,居然伸手慢慢接了過去,然后慢慢地吃了,再然后,居然從屁股底下拿出不知何時啃的臟兮兮的半塊爛地瓜遞給我,據說,我當時沒接,不知是嫌臟還是別的,總之,生子爺看到這一幕時很是驚訝,同時也嚇得不行,就怕英子老姑傷到我,趕緊把我抱走了。
但是,我和英子老姑的交流卻沒有由此被中斷,反而讓我覺得好像找到了一個很好玩的游戲似的,總是趁奶奶不注意一個人搖搖晃晃地挪出去往四老奶奶家跑,然后去找英子老姑,雖然每次的交流都是大眼瞪小眼地不說話,但總起來說還是很友好的,英子老姑從沒對我做什么傷害到我的事,即使這樣,也每次被不同的奶奶爺爺們看到后強行抱走,然后是不厭其煩地叮囑,讓我不要去接近英子老姑,而我從沒把這些叮囑當回事,依然故我地去交流,去給英子老姑送我能拿得動的所有的所謂好東西。而每次都會得到些許回報,都是英子老姑從屁股底下拿出來的,臭烘烘的,或半塊啃過的臟兮兮的爛地瓜,或一小塊幾乎快攥碎的已發(fā)霉的地瓜面窩窩頭。而每次的交流到這個環(huán)節(jié)時我們都會對峙很久,靜靜的,她遞著,我不接,直到她漸漸不耐煩,然后發(fā)出一聲■人的怪叫,再然后就是從各個屋里跑出來的爺爺奶奶們的腳步聲、咋呼聲、責怪聲和叮嚀聲,而此時我的耳朵里對這些聲音已習以為常,覺得他們小題大做,所以不管被哪個爺爺奶奶抱起,我的視線都沒離開過英子老姑,她亦如此,被強行拉扯著回到她的臭烘烘的窩里并縮短拴住她的繩子時,視線也是緊緊盯著我,直到我們誰也看不見誰。
史家村家家戶戶、村里村外都種有棗樹,尤其東頭,一進村就是那一大片棗林,這片棗林在我稍微長大后便成了我和小叔叔小姑姑們的根據地。
我一直認為,史家村應該叫棗花村的,我曾多次在姥姥那廣博的神話故事里印證過確實是有棗花仙子的,春天來臨的時候,棗花仙子醒了,棗林中吹過的柔軟的風是她的腰肢,被太陽光照射過來而逐漸飄散的霧是她的美麗長發(fā),終于從那些姑姑們各色花樣的美麗方巾中披散開來,露出嬌美的臉,如棗花那青青的萼、淡黃的瓣、綠綠的蕊。
而在我心里,更愿意把這一朵朵棗花雕刻成姥姥飾品盒里收藏著的那枚簪,然后把她們插在我那些美麗姑姑們的發(fā)間,就這樣,一朵朵不張揚的淡青或淡綠便會開滿整個春天。
棗樹開花的時節(jié),還有一件事很開心,那就是村里每年都會引來養(yǎng)蜂人,飛舞的蜜蜂與棗花,還有我們這群孩子構成一幅最美的畫,掛在東頭的棗林里好久好久。之后各家各戶都會去打上幾兩棗花蜜,那甜甜的清香縈繞在我長大后的每一個夢里。
一個人如果在童年時沒有吃過蜜或沒有喝過蜜水,那他根本體會不到甜的滋味,那醇醇的清甜會抵御許多困苦和無助,會讓人很快忘記那澀澀的苦,給人以希望,那希望是一團火,悄無聲息地存在心底最深處,只待再添些必要的燃料便會熊熊燃燒。
奶奶家在東頭的第二個胡同里,胡同南口是主街道,胡同北口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棗樹,據說是老爺爺的爺爺當年種下的,而現在,它的枝丫下的樹蔭里鋪著爺爺和我的親叔叔編織的厚厚的草墊子,這些草墊子就是我和相繼出生的我的弟弟妹妹們的戰(zhàn)場,每天每天,奶奶都會把草墊子鋪在這里,我和弟弟以及叔叔家的堂弟妹們就開始了每天上演的爭搶、哭鬧,然后再和好等若干千年不變的戲碼,只等大人們上坡收工回來,聚到草墊子旁,對著自家娃或呵斥或表揚、或笑或惱地咋呼教育一通,然后各抱各家娃,回家。
秋天是打棗的季節(jié),紅的青的或是半紅半青的棗子在大人們的竹竿下紛紛落地,我們這些孩子在這樣的日子里的主要任務就是吃,拾起來能裝到筐子里的很少,大多都進了肚子里,無論是生的棗子還是中午奶奶在蒸籠上蒸熟的棗子,當然還不忘吃著碗里的期盼著奶奶腌制在壇子里的酒棗。
奶奶腌制的酒棗在當時是那么饞人,更何況是在萬物凋零的冬天,經過幾個月的腌制,秋天里那些或紅或青的棗子被奶奶仔細挑揀出來,去除有蟲眼的,去除破皮損壞的,在大盆里清洗干凈,晾干,然后在盛酒的大碗里打個滾兒,讓棗子充分沾滿酒,仔細放在壇子里,最后將碗里剩下的酒也均勻灑進去,用泥巴密封后放在奶奶屋里的床頭底下,新年前再打開來就可以吃了。那紅紅的,帶著酒香的酒棗,誘惑著我們這些孩子時不常地想做點偷盜的事,但是,卻最終誰也沒去做,因為我們都是好孩子,反正到過年也沒幾天了,到時候就又可以吃了。
不過,有一點一直很遺憾,就是每年的酒棗里總有不少爛了的,心疼得奶奶不行,念叨著挑出來再不得已地扔掉。
這件事我一直記著,后來的后來,在許多年后,家里添置了電腦,我上網查了查,其他都好,只有一點,那就是腌制酒棗的酒最好是50度以上的,這樣腌制出來的酒棗味道更醇一些,而且不容易爛。
知道了這一點,我真是遺憾,因為我想告訴奶奶這件事,但是,現在,我回不去了。
西頭姥爺家的大院里住著姥爺和他的親弟弟兩家,老姥爺老姥姥去世后,姥爺和二姥爺分家時,族里大姥爺主持的這事,他分別寫了倆紙團,讓兩家以抓鬮的形式定下來房屋的歸屬。等大姥爺把倆紙團拋出去的時候恰巧落在了舅舅和二姥爺的腳邊各一個,舅舅輩分小,就讓二姥爺先挑,于是,二姥爺一家分到了西邊的北屋和那一溜西屋。姥爺一家分到了東邊的北屋和那一溜東屋。
當然,兩家也有共有的東西,那就是兩棵石榴樹、一架葡萄架,還有一條與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狗。
石榴樹當年被老姥姥種在了東邊和西邊的北屋中間,成了兩邊的分水嶺,石榴樹南邊不遠處是一個葡萄架,葡萄架的上方探出幾條很粗壯枝丫的是一棵棗樹的分枝,在這些分枝上,四周是舅舅用繩子密密編結的網,除了得爬進去必須留出來的門兒,其他地方只要不是樹枝斷了是摔不下去的,這是舅舅為我編的樹窩,還細心地在樹干較高處接近樹杈的地方用釘子使勁砸定了幾塊木板,方便小小的我爬樹,就怕看不見我時爬上去再摔下來,豈不知這更促使我爬樹的次數多了許多,有恃無恐嘛。
或坐或躺在樹窩里,聽著下面葡萄架下姥姥和二姥姥以及大姨和二姨納著鞋底說著話,是我那時最享受的事。有時姥姥她們也故意逗我,雖然知道我就在葡萄架上面的樹上,還是笑著問另一個:月呢,咋沒見她?而另一個總是千篇一律地答:準是去東頭了。然后默契地相視一笑。
這句問答也總是同樣出現在奶奶家,只不過答案變化了下,變成,準是去西頭了。
于是不管東頭還是西頭,都有我固定的窩,而且都是在棗樹上,與在東頭不同的是我的身邊多了一條狗,玩的地點多了西頭南邊的那條小河。
狗是我滿月那天姑姥姥抱來的,同樣也是剛滿月,狗的名字是我間接起的,叫“賊形”,這是我剛學說話時聽大人們斥罵狗時學來的,于是“賊形賊形”地叫,久而久之,它以為這就是它的名字了,于是,誰也沒反對,就這么著了。
那條小河,老人們習慣叫它小清河,河面不寬,河水也不大,大人們的大長腿一大步一使勁就可邁過去,潺潺的河水流淌著,沒有浪花,偶爾被水里高出的水草或石頭什么的絆一下才會激起一點不同的水花。白天太陽光照射過來,能看到水底水草的根,水草邊開著各色小花,花瓣上不時凝聚著點點水珠,在太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夜晚的小清河,月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流水聲似乎更清楚一些,伴著此起彼伏的蛙鳴,給這小村莊似乎增添了些許說不出的愜意和安寧。
小河,是村里的叔叔姑姑舅舅和姨們最好的朋友,白天收工回來,他們會在這里把農具沖洗干凈,甚至直接洗臉洗腳,省了回家后的麻煩,而當夜晚來臨時,他們又會來到這里,等待他們心中的戀人,或本村的,或鄰村的,他們一對對地羞澀地聚在小河邊的某個不起眼的樹旁或柴堆旁依偎著,對著河水訴說和憧憬著他們美好的未來,演繹著千古不變的愛情。
我一直認為水是神奇的,就像姥姥神話故事里的天河里的水,沒有水哪里來的那么多美好的故事?天上有天河,人間當然也得有小河,河是所有故事和美好的事情聚焦的地方,河水滋潤了這片土地和人們,讓人們的心靈和目光清澈如水,即使歲月風干了許多的人和事,但是,由河水引發(fā)的那些回憶依然會隨著歲月的河床在人們內心積累、沉淀,變成他們的一部分,陪伴他們直至永遠。
舅舅喜歡文縐縐地說,沒有河床的河只能算作渠。
姥姥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這河水可不是別的,是百脈泉的泉水呢,不信,你在百脈泉里撒一把麥糠試試,保準會在咱小清河里看到。
我不管舅舅的河床和渠水論,此時的我好糾結,因為我想去百脈泉里撒麥糠,然后隨著河水跑,看看究竟是不是會流到史家村的小清河里。
但是,怎么去呢?牛車?不行,太慢,回來時趕不上河水跑;驢車?不行,驢太累太可憐了,還得拉磨呢;那就只有馬車了,可是,誰愿意趕馬車陪一個只有四歲的孩子去六十里外的百脈泉呢?而且還是只去撒一把麥糠?我糾結得不行。
說到驢,我是無意中與它對視的,我曾無數次在奶奶和姥姥磨玉米和高粱時在一旁玩兒,從沒注意過它,但是有一次我看到了剛解下眼罩的驢的眼睛,很是驚訝,于是,久久與之對視。
驢的眼睛是可以用美這個字眼來形容的,它完全符合姥姥嘴里的雙眼皮大眼睛的品味,雖然美這個形容詞是那時的我唯一能表達出來的美好詞匯,但是,真的,此時回憶起驢的那雙眼睛來,我依然認為那雙眼睛中所散發(fā)出來的眼神是最美的、最動人的、最溫柔的,光潤中含有一絲憂郁,憂郁中含有一絲理解,理解中含有一絲無奈,無奈中含有一絲釋然……
而當最后我挪開目光轉身要走時,不期然地看到了驢眼睛里那活潑調皮的眼神,隨后是一聲可以稱之為幽默的詼諧叫聲,再然后,我笑了,我想,我和驢成為好朋友了,因為我懂它,它也知道我懂它,只是,跟一種被人類稱之為“蠢驢”的東西做朋友,有點滑稽,但我依然很開心。
而就在我糾結怎么去百脈泉撒麥糠的時候,終于有件事轉移了我的注意力,而且影響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也可以說影響了我的一生。
那是夏末的一個晚上,白天時天就有點陰沉沉的,終于在晚飯后滴答了幾個雨點兒。這時,十三歲的二姨的玩伴來喊她出去玩,姥姥怕再下雨,為了不讓我出去瘋,在北屋里的床上給我講故事,內容當然還是離不了那些仙女們,我迷糊地聽著,幾乎快睡著的時候,大門響了一下,我動了動眼皮繼續(xù)迷糊,心想是二姨回來了吧。
然而,這次卻不同,門閂響過后沒有聽到二姨吆喝是否插門,接下來的卻是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懼叫聲,我瞬間睜大了眼睛,茫然地看向門口,心口撲通撲通的,而那凄厲驚悚的叫聲持續(xù)著并沒有停止,且伴隨著跌倒的撲通聲和什么東西被撞倒的聲音以及雜亂的腳步聲、咋呼聲和瘋狂的狗叫聲等各種聲音。
在我愣神的工夫,姥姥沖出了門,纏了小腳的腳后跟咚咚地撞擊著地面,迅速地跑了出去。我躺不住了,也爬起來費力地穿上鞋搖搖晃晃地急急追出了門。
夏末的夜晚,即使不是月光鋪地繁星滿天,但還是能看到一些的,再借著舅舅跑出來拿著的手電筒燈光,我看清了那驚悚的一幕:我的二姨的脖子上盤纏著一條黑乎乎的蛇,足有我的手腕粗,長長地盤在她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她尖叫著,睜大著眼睛,直至被圈得越來越緊地叫不出聲,雙手亂舞著,想去抓脖子上的蛇,但又害怕地不敢去抓,就那么亂舞著,二姥姥撲過去死命地用手去掰那蛇,但卻不起什么作用,大姨在一旁尖叫著不知所措,旁邊是光著腳丫的呆傻了的三姨,西屋子里小舅舅的哭聲聲嘶力竭,二姥爺當即回屋拿了菜刀,躲著二姨的臉,在蛇身上一刀一刀地劃著,舅舅將手電筒丟給了姥姥,沖進飯屋也拿了菜刀,同二姥爺一起在蛇的另一面身上劃著,他們的身上臉上都濺上了血,二姨更是成了一個血人,已經叫不出聲,二姥爺和舅舅急得手里的菜刀更是不停地在盤得死緊的蛇身上劃著劃著……
我不知道最終是怎么讓二姨解脫出來的,是不是像人們說的那樣先打蛇的七寸才行,在那一刻,在那個方形的大院子里,雖然那一幕就在眼前,但是,倏地,我覺得我離著那一幕那么遙遠,遠得以至于我的耳朵里聽不到任何聲音,那些拉扯,那些掙扎,那些揮舞,那些蠕動,那些紅紅的血和黑夜里手電筒發(fā)出的那束扎眼的光,以及陸陸續(xù)續(xù)跑來的鄰居們,還有瘋狂搖著尾巴狂叫的“賊形”,像長大后在電影里看到的慢鏡頭一般,就那么真實地上演著,我就那么看著,看著這個沒有聲音的世界漸漸成為一片黑暗。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但我病了,姥姥說我晚上受了涼,可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姥姥也知道,據說還在半夜里給我叫魂兒,只是都心照不宣地不提二姨的事罷了。
從此,我多了一個毛病,就是特別厭惡那種看上去沒有腿的爬行類動物,無論它多小,都厭惡得不行,沒辦法,就是那種生理性的厭惡,每次見到都控制不住,簡直厭惡到了極點。
以至于多年后,在我住的院子里從不栽樹,就是院門口也不行,就怕有這類討厭的爬行類東西出現,甚至在一年又一年的冬天里,我利用整個冬天的時間跟傳達室的老大爺和保安同志打游擊,終于在每個春天萬物復蘇時將我門前的兩棵梧桐樹悄無聲息地用開水燙死而沒發(fā)芽,納悶得老大爺不得了,撫摸著每年都枯死的梧桐枝干唉聲嘆氣,然后再進行新一輪的申請補種樹苗,而我則又得在冬天樹葉落光時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游擊性燒水燙樹。
我尚且如此,二姨就更不用說了,自從那晚后,我憨憨的二姨,一笑總是露出兩顆小虎牙的漂亮二姨,成了“草木皆蛇”的二姨,尤其對于大門和各個屋門,還有頭上方的樹木都產生了恐懼心理,就怕走過去時從上面再掉下條蛇來,她每天都生活在這種恐懼中,以至于我在好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沒有再見到過二姨的笑臉,即使是姥姥和二姥姥請了鄰村有名的神婆來燒香拜了蛇娘娘還是不起作用。
許多年后,我在外求學時,聽到了二姨去世的消息,死因是因為懷孕七個月時發(fā)現胎兒早已死在腹中而引產時造成的大出血,知道后,我唏噓難過不已。也因此,在多年后我撫摸著腹中的女兒時,從不去想那些驚恐的事,等女兒出生后也從不在她面前表現出對于可怕事物的那種驚懼,以致于培養(yǎng)出了一個女漢子,當她成為一名刑警時,我才終于后知后覺地覺得自己是不是過于謹慎了。
我的姥爺是一名老公安,他老人家十七歲時便考上了天津市公安局,并在那里工作了四十五個年頭,而在他考上的第五十二個年頭時,他的長孫,我的表弟考上了濟南的公安院校,畢業(yè)后毫無懸念地去了公安系統(tǒng),繼而,在第六十五個年頭時,他的曾外孫女,我的女兒也考進了公安院校,之后做了一名刑警。這讓姥爺一次次高興不已,同時感到無比的欣慰和自豪,總有一種后繼有人的感覺。他老人家一輩子的時間都獻給了公安事業(yè),他的話題里永遠離不開的就是工作,也常常對著表弟和女兒大說特說,以至于每次都使得他們善意地找個借口快速溜走。
姥爺是名老黨員,當之無愧,是真正的人民公仆,這一點讓舅舅從內心里佩服了幾十年,在他老人家的字典里,黨員就應該處處嚴格要求自己,對人就應該一視同仁,對事就應該秉公而斷;在他的思想里,人人都該是活雷鋒,即使是面對了那么些年的犯人,他也認為這世上都是好人,壞人也會變好;在他的生活里,他永遠閑不住,發(fā)誓要為自己的國家和人民發(fā)光發(fā)熱,即使是退休后回到老家。
比如在村里修環(huán)村路的那段時間,姥爺便義務去做車輛指揮員,去義務看管各種工具,去打掃垃圾,去協(xié)調移走阻礙修路的各家堆放的柴火和各類東西,去做他認為該去做的任何事,每天都忙得不行。
關于這一點,舅舅無數次向施工人員保證,保證不會給他們添麻煩,保證他們絕對用對了人,因為沒有誰比姥爺更合適,并由此講了一件往事,這件往事一直讓舅舅服氣得不得了。
有一年,舅舅去天津陪姥爺過年,那時的辦公室里還沒有暖氣,都是生爐子,所以爐子旁邊都會有煤炭、木頭塊和斧子。姥爺辦公室的那把斧子是一個手藝很好的犯人制作的,每個辦公室都配了一把,舅舅每天生爐子劈柴用著很是順手喜歡,知道跟姥爺明著要肯定不給,就在春節(jié)結束回老家時放在包里拿回了山東老家。之后又過了兩年,姥爺在回老家探親時發(fā)現了這把斧頭,很是熟悉,忽然想起這就是自己辦公室丟失的那把,于是,姥爺叫過舅舅來好一頓的說教,用舅舅的話說,那簡直就是痛心疾首,最終,在姥爺回天津時,居然又把那把斧頭背回了天津。
于是,施工隊所有人員都被舅舅講的這一往事打動,隨即將那些誰都不愿去干的活兒交給了姥爺。那一年史家村的環(huán)村路修得格外順利,并提前完工,我認為姥爺功不可沒。
時光就這么慢慢流淌著,像小清河里的水,流去不再回來,我也馬上五歲了,可就在我馬上五歲的那年秋天,遠在新疆部隊的父親回來了,并帶回了讓母親跟我和弟弟隨軍的消息,而且過幾天就得走。
秋天的葡萄架上一串串的葡萄很是喜人,在碧綠的葉子間安靜地長著,微風吹過,會隨風輕輕搖擺幾下,像一群聽話的孩子依偎在母親懷里,一切都那么靜謐美好。可是,此時的我很不開心。
姥姥說葡萄都開始灌漿了,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吃了。我不懂這些,也不是因為葡萄還沒熟沒法吃到而不高興,反正就是不開心。我手腳并用地順著舅舅在棗樹干上釘好的那些木板塊爬上了那棵棗樹的樹窩,坐在里面俯視著整個熟悉的院子,那兩棵石榴樹就在棗樹下不遠的地方,我看著它們,此時的它們多像舅舅說過的大海里的珊瑚樹,它們上面的葡萄架上的葉子就在我的腳下,一陣風吹過,碧綠的葉子此起彼伏,像是大海的浪花,架子下姥姥和二姥姥還有大姨們邊紡棉做活兒邊說話的聲音就像來自海底的聲音,那是我夢中的聲音,就從舅舅描述的大海深處傳來,成為我一生的催眠曲。
多少年后,當我又踏上這片土地時,這個院子已成為一座老園子,姥姥和二姥姥兩家早已在新村各自蓋起了新房子,我從二姥姥家的小舅舅那里拿了老園子的鑰匙,打開那個已破損不堪的青磚青瓦的門樓子下的大門,邁步走進了院子。
老園子里依舊如故,除了空空的屋子外,那些棗樹、石榴樹和葡萄架還是那么郁郁蔥蔥,只是在西屋北墻上多了一張釘在那兒的完整的狗皮,那是我的“賊形”,它活了十四年,在我上中學的那年冬天死了,據說死時嘴里叼著一只不知從哪兒找來的我兒時穿過的紅條絨鞋子,是舅舅和二姥姥一起保留了它的皮,并把它釘在了那面墻上。姥姥和二姥姥家都沒有再養(yǎng)狗,甚至在姥爺和姥姥七十周年婚慶時,姑姥姥又抱來一只小奶狗送給姥姥家時,姥姥也婉轉謝絕讓轉送給了別家,以至于都六十多歲說話還總是不著調的舅舅在看到專門聘請的攝影師拍攝的四十多人的巨幅全家福后遺憾地說,旁邊還應該有一條狗,惹得九十多高齡的姥姥都忍不住翻白眼兒。
我脫下了寶藍色的風衣和黑色的高跟皮鞋,輕松地爬上了那棵棗樹,站在那個如今光禿禿已沒有繩網的樹窩上俯視整個院子,空寂的院子像一條古老的小船,被歲月的河流一波波地追逐著,此時黯然地泊在時光里,繼續(xù)著它已然了然的命運結局。
腳下的葡萄架在這初夏時節(jié)已初現串串嫩小的葡萄,嫩綠的葡萄葉上鋪了一層凋落的淡黃色棗花,這淡黃色的小花朵在這個季節(jié)里覆蓋了整個村莊,密密匝匝,清香怡人,隨著春風紛紛灑灑。
目光撩過破敗的院墻,直看向整個村莊,從西頭看過去,棗樹掩映下的那條通往村外的街道上,那些來來往往的各品牌的轎車、貨車和電動自行車,倏忽間換作了幾十年前的牛車、驢車和馬車;
那條早已干涸的小河里水聲潺潺,年輕的叔叔舅舅和美麗的姑姑姨們在洗涮鐵锨上的泥土,歡笑聲打鬧聲與水聲連成一片;
東頭那片棗林里,一群孩子在棗樹下奔跑著,腮幫子被塞得鼓鼓的,手里的棗子紅紅的,攥在胖胖的小手里;
女娃子們羊角辮上的紅頭繩在頭頂上晃著晃著,臉上的稚嫩笑容燦爛了那段歲月;
在那條胡同里,那間早已不存在的黑暗屋子里,似乎又傳來英子老姑嘿嘿的怪叫聲……
我一直想知道史家村為什么叫史家村?而不是叫李家村?或棗花村?我忘記問那些老人們了,而現在,我回不去了……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