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山西河津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運城市作協(xié)副主席。多篇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選本和中高考語文試題,有多篇小小說獲得全國性征文大獎,出版有《羊凹嶺風情》《生命的儲蓄罐》《活著》《小棉襖老棉襖》等小說集?!稄V廈》獲得武陵“德孝廉”杯全國精品微小說獎和第十四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
王五六喂了豬,要去戲臺子下耍牌時,九九抓了他的手,要跟他一起去。五六不愿意帶他,到外頭見啥要啥,老婆給的幾塊煙錢都叫他給搜刮走了。麻煩。五六就問他:“作業(yè)做完了?”九九說:“早完了?!蔽辶f:“你婆給你烙餅子吃。”九九說:“我要吃棒棒糖?!?/p>
五六沒法了。
九九影子般貼在爺身邊,也不好好走,蹦一步跳一步,像個線蛋子嘣嘣地滾。碰上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摔了五六的手,伸出手要摸狗時,小狗跳開了,仰起頭,汪汪咬,嚇得他倏地蹦到爺身邊。五六哈哈大笑,揮手罵狗滾。九九學著爺,也揮著手罵狗滾。
他和九九到臺子下時,牌場四個人,剛剛好。五六蹲在場邊看,打發(fā)九九去健身器材上耍去。九九不去,纏磨著要買棒棒糖。五六嫌他哼唧得煩,掏摸出一塊錢,叫他滾。
九九拿了一塊錢買了根棒棒糖,又滾了回來,靠在五六身上嗍得吱吱響。
后來,五六也忘了咋就說起了以前的手藝活,而且說他會捏瓦鈴鈴。五六云來云去,唾沫花飛濺著,兩只手比劃著,好像他手上有只瓦鈴鈴,好像那瓦鈴鈴在他手里正鐺啷啷地響得清脆。沒有人否認他的說法,也沒有人當真。好多年前的事了,又說的是自己個兒,誰當真?只有他的小孫子看著他,明亮亮的眼睛里兩彎清澈的小溪般,熱切,專注,很崇拜的樣子。五六看著九九,越發(fā)地說得豪邁。五六沒想到的是,隨便扯出來的一句話,九九揪住不放了。
晚上吃飯時,九九突然問他:“爺你真的會捏瓦鈴鈴?”
五六正夾了一筷子老香椿,眼睛瞪得牛眼樣:“啥?”
“鈴鈴,瓦鈴鈴?!?/p>
“哦?!蔽辶芽曜宇^伸到嘴里,看了九九一眼,看了老婆子一眼。老婆子舉著筷子問他:“啥?”九九說:“瓦鈴鈴?!本啪耪f:“我爺會捏瓦鈴鈴?!本啪耪f:“我爺捏的瓦鈴鈴還響哩。”老婆子問:“五六,你啥時候捏過瓦鈴鈴?”五六的眉頭一挑,筷子梆地敲在碗沿上:“小時候?!崩掀抛诱f:“我咋沒見過?!蔽辶匦α耍骸拔蚁窬啪胚@么大時,你在哪兒。”老婆子也笑。九九不笑,九九說:“那你給我捏個?!?/p>
“要那干啥?不好好學習。”
“咋不好好學習,這次考試,我得第一呢?!?/p>
“真的假的?”
“真的。”
“爺獎你十塊錢,給你奶要。”
“我不要錢,我要鈴鈴?!?/p>
五六瞥了九九一眼,滿不在乎地說:“好好學你的習,再考個第一,爺獎你一張紅票票?!?/p>
九九說:“我要瓦鈴鈴?!?/p>
五六看九九來勁了,不依不饒了,只好說:“好吧好吧,你好好上學,我給你捏瓦鈴鈴?!?/p>
話說過去也就過去了,轉(zhuǎn)臉五六就忘了。應付小娃娃的一句話,哪能當真?眼眉前的事情一宗接一宗的。第二天,九九被他爸接去上學,五六也開始忙著放羊,侍弄菜園子,閑了,到戲臺子前耍兩把牌。忙忙慌慌的,一天天就過去了。這天上午五六要出去時,九九來了。原來是,又到了星期天。
五六說:“你咋沒去練武術(shù)?”九九上了小學后,就不多回來,星期天,要做作業(yè),還要練武術(shù)。
九九沒有理會爺?shù)膯?,抓著爺?shù)母觳惨哜忊彙?/p>
五六的眼就瞪大了,嘴張了幾張,掏出五塊錢給九九,說:“啥泥鈴鈴瓦鈴鈴,你給爺考個清華北大,爺給你弄個金鈴鈴?!?/p>
九九不要錢,盯著爺:“我要瓦鈴鈴?!?/p>
五六一愣,說:“好好好,爺給你去捏瓦鈴鈴去,你在屋里跟你奶耍?!?/p>
轉(zhuǎn)臉走時,就聽老婆子給九九說:“別信你爺?shù)脑?,他哪里會捏瓦鈴鈴,來,奶給你編個馬馬耍?!?/p>
九九哇地哭了起來,指著爺說:“爺騙人。我都答應同學帶瓦鈴鈴了,我不管,我要瓦鈴鈴?!?/p>
五六的腳步停下來,回過頭,見九九在看他,他的心就虛了,覷了九九一眼,嘴上呢卻不示弱:“爺咋騙你了,咱這都是綿土,咋捏,瓦鈴鈴要用粘土?!?/p>
老婆子白了五六一眼,把九九攬在懷里:“奶給你編馬馬耍,你看你看,這個馬馬馱著個大西瓜,這個馬馬上坐個小女女?!?/p>
這一天,九九跟著奶奶用紙和秫秸桿編了五個馬馬,說是要送給同學。一直到他回縣上,也沒有再提說瓦鈴鈴。好像是,從來沒有過瓦鈴鈴這件事。九九不提說瓦鈴鈴了,五六倒有點失落。夜里,五六對老婆子說:“我小時候真的捏過瓦鈴鈴,這么大的,這么大的?!蔽辶檬直葎澲?,說著瓦鈴鈴的好,說他小時候拿個瓦鈴鈴換好吃的。
老婆子攔住他的話頭:“好了好了不說了,應人事小,誤人事大。人前一句話,三間爛北廈。你答應娃了,就該有個姿態(tài)對不對,還當爺哩?!?/p>
五六脖子擰了幾擰,沒說出話。
第二天,五六叫老婆去放羊,他騎著車子出去了。老婆問他干啥去,他的腿一偏,騎上走了,風里傳來一句話:“你不是要姿態(tài)哩嘛?!?/p>
風車轉(zhuǎn)了起來
老漢跳門檻出去時,扭頭說:“今個你生日哩,我給你買個蛋糕去。生日蛋糕嘛,人家城里都興個這,你也趕個時髦吧。”
穿過南門前的小巷子,過了池泊,就是戲臺子。戲臺子小,舊,好多年了沒有演過戲,臺子上就總是冷冷清清的,鳥雀的小腳印和不知道什么蟲子的爪子,印在灰黑的浮塵上,一片連一片。臺子下,倒是熱鬧,天天日日的,那幾個老漢在臺子下閑坐,栽盤,耍撲克。耍到交關(guān)熱鬧時,你一聲他一聲的,誰也不弱誰。他也愛耍撲克,放羊回來有個空閑了,總要到臺子下耍兩把。手里抓一把牌,一張張摔下去,壓過對手,或者被對手壓倒,吵吵嚷嚷一頓,賺個熱鬧,就開心了。
快到臺子時,老牛喊他腳步子焦火點,三缺一。他喊老牛不耍了,今個有事哩。扭身去了臺子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包鹽兩袋子醋,還有三塊蛋糕,回去了。老牛在背后罵:“你個老不死的急哩是屋里有七仙女哩?!?/p>
院子靜靜的,柴草上立著一只野雀子,唧唧叫。
把手里的袋子放到門對面的柜桌上,把蛋糕拾到碗里,放在柜桌上,說:“本來想買五個哩,沒有了。就剩三個,夠你吃了。”柜桌后墻上的一張相片,老婆子笑盈盈地看著他。他也笑盈盈地看著她,說,“你走了,我還記著你的生日還能給你獻個蛋糕,等我死了,娃娃女子都忙得,怕是想不起你我了。好了,不說了,我得編些風車子,眼瞅著年跟前了?!?/p>
從屋外的柴棚子下抓來幾根秫秸稈,撲通扔在地上,拄著柜桌,慢慢地坐在杌子上,拾起一根秫秸稈,扯了枯干的葉子,黑糙的手也不怕扎,攥住稈子,把剩下的碎葉子捋干凈。手上忙著,嘴也不停了。
“再過幾天就都回來了,屋里就熱鬧了,臘月二十三,灶鍋爺點人頭。我得多做幾個,不要又跟年個一樣,娃娃爭的吵的都嫌少?!?/p>
“啥?娃娃們不稀罕我這?”
“呵,你才說錯了,娃娃可稀罕哩,別說咱那幾個搗蛋鬼,就是巷里的娃娃,回來了就要來咱屋里要,這個爺那個伯地喊,像是進來一屋的野雀子,噪噪噪,噪噪噪,給上個風車子,可高興。”
“回來的娃娃是越發(fā)少了,跟著爸媽在外頭,遠嘛,路上不要花錢啊,人掙倆錢不容易。我想今年會回來得多,聽說今年村里要鬧故事。鬧故事,光幾個婆婆老漢哪能行,得叫人家年輕人鬧,才有個看頭?!?/p>
“怕叫不回來?不怕,大全說給打電話,一個一個挨著打。我想請大全打電話,他們不敢不回來。大全是羊凹嶺的皇上哩?!?/p>
抓了剪刀從骨節(jié)處裁成一截一截,又劈皮。撿起一截,瞇了眼,小心地捏住頭上的一點皮,噌地劈下一根,又劈下一根,跟先前的那根一比,寬了一點,嘆息著眼睛不行了,捏起來,嘴抿得緊緊的,也不叨叨了,好像是一說話,條子就劈不細溜了。把寬的那縷劈掉,比比,差不多寬窄,眉眼間才松展開來,又叨叨開了。說來說去,也無非就是大孫子小孫女,哪個打電話了,電話上說了啥,哪個十來天了沒有打過—個電話。
一會兒,小桌上堆了一堆黃亮的皮子和米白的瓤段。捏一根條子,捏一截瓤,串上,又捏一截瓤,串上。數(shù)數(shù),一跟條子上串了五個瓤段,又捏了一個瓤段,把皮子的一頭插在瓤段上,彎成個圈,另一頭插在瓤段的另一邊。做好風車身子,還要做芯子,還要安裝把手,還要糊紅紙綠紙。眼睛不好了,手也沒有以前靈泛了,做起來就慢,一天能做一個兩個,就不錯了。
大年三十時,小屋里插滿了風車。
正在和餡包餃子,聽見外頭有娃娃聲,嚷了聲,回來了。摔下手里的面團,舉了個風車出去。門口卻是空空的,巷子里也靜靜的,沒有一個人。他把手里的風車插到門上,回去,把屋里的風車都拿了出來,插到門上。柳條編的門上插滿了,又給門邊的土墻上插。有一點風,風車就呼嚕嚕轉(zhuǎn)開了。糊了紅紙綠紙的風車一轉(zhuǎn)開,就劃開了紅圈綠圈。一圈紅一圈綠,又一圈紅又一圈綠。而且呢,一個風車子轉(zhuǎn),所有的風車子都跟著轉(zhuǎn),好像一群娃娃,一個干啥,都跟著干啥,很可愛,很熱鬧。
他站在門口看看風車,看看巷頭,大孫子小孫女回來了,就是從這條巷子回來。他想,他們回來了,要是能遠遠地就看見風車,肯定會跑得風陜。
明艷的粉紅色
五朵下了客車,看了下手機,才十點。時間還早,她就不想去他那兒。印刷廠的人看見她,不定又要說他多少閑話。五朵就由著腳朝著熱鬧的超市去了,看見他愛吃的綠豆餅,買了兩包。又到廣場坐了一會兒,想著時間不早了,從包里掏摸出手機,果然是晌午了。站在印刷廠門口時,才覺出來輕松和歡喜。
他在印刷廠門房看門。年輕時,他們是一個學校里的民辦教師。他帶語文,她帶數(shù)學。那時,她喜歡畫畫,還專門從縣上的書店買過一本素描入門的書。他愛好哨笛,沒事了,嘴邊總是橫著一管竹笛,吹得滴溜溜的。是老漢住院時,在街上碰見他,才知道他沒有轉(zhuǎn)成公辦,清退回去后,到印刷廠門房看門來了。印刷廠離醫(yī)院近,老漢想喝面湯了,她就來他門房做一碗;想吃掛面了,也是到他的門房給老漢下一碗掛面。那時,他的老婆已經(jīng)歿了好幾年了。有一次,她問他還吹哨笛不?他吭地笑,笛子都不曉得扔哪兒了。她說:“買個耍嘛,你孤家寡人的,哨個笛,還能熱鬧個?!彼f:“沒那心情了?!眴査€畫畫?她也笑。
他正在房里看電視,看她來了,呼嗵站了起來,問她:“月盡了?”從床下摸出個西瓜,放在案板上嚓嚓切了,端起一牙遞給她。她接了瓜,問他咋曉得是月盡。他說:“你只在月盡能出門嘛。”她伺候一對老夫妻,一月兩天假,她在月底休息。他把剩下的瓜給她跟前挪挪,說:“你愛吃沙瓜,這瓜沙,面?!彼龕鄢陨彻纤€記得。她的心頭像是被一雙溫熱的大手捂住了般舒服,吃一口瓜,看他一眼。
他說:“你慢慢吃,我到街上買碗羊湯,晌午咱吃羊湯面?!?/p>
她說不急。他二話不說,扭身出去了。她笑他急性子,門縫里看見他單薄的身影,連腳步都輕飄飄得沒有二兩力氣似的?;仡^來,突然覺出這小小的門房里有什么不對。
怎么說呢,從推開他的門,她就覺出來不一樣了,要說這小屋子的東西呢,也沒有多啥少啥。本來就是巴掌大個屋子,靠墻放的還是那張單人床,床上鋪著白藍格子床單,又干凈又清爽。床頭順墻擺著的鐵皮柜子上,擺了個小案板和電磁爐,柜子前有個紙箱子,里面有菜刀,有油鹽醬醋的瓶瓶包包,還有一把掛面半包方便面。門后的辦公桌上蹲著個小電視機。床對面的窗戶下,擺的還是單位的鐵皮柜子,兩節(jié),摞到了一起,正好跟窗臺平齊,以前常放著他的水瓶子和煙,現(xiàn)在,柜子上還是放著水瓶子和一盒紙煙,紙煙邊呢,多了兩樣東西,是一面鏡子和一把梳子。
對了,就是這鏡子和梳子,讓五朵覺出了不一樣。
鏡框和梳子都是粉紅色,鮮嫩,簇新,明艷艷的。五朵掏出手絹擦擦手上的西瓜汁,走過去,伸出手。手在半空卻停住了——梳子齒縫里夾著幾根頭發(fā),枯黃干硬的長發(fā)像是椽一樣橫在她眼前。一根,兩根,三根。五朵瞪著梳子,慢慢地把手縮了回去,心就撲通撲通亂跳開了,又失望,又羨慕。臉紅心跳地把眼睛從梳子上扯開,心里就生出一股子氣,懊惱,悔恨,啞然一笑,怪不得你著急忙慌地要出去,你給我說一聲啊。老漢死了一年后,她到縣上看他時,他說:“一個人的日子我知道,明里黑里,不容易哩,給娃娃女子說說,咱一起過吧。”她心說,也不能怪他啊,咋能怪他呢,是你娃娃女子不同意,你該早勸人家找個老伴哩,人家一顆心熱切切地等了你好幾年,也算仁至義盡了。
五朵又看了一眼粉紅色的鏡子和梳子,黯然神傷地對自己說了聲走吧。五朵說,你不走還等啥呢?真的等著吃人家給你做羊湯面,還是等梳子的主人回來?
從印刷廠出來,走不了幾步,就是一個胡同,五朵想也沒想就走了進去。擔心他追攆過來似的,腳底下繞了一團風樣走得飛快。陽光把胡同的一面墻照得白亮,另一面墻呢,像是陷在了自己的心事里,黑影沉沉的,孤單,寂寞,寒涼如水。五朵走在陰涼里,白亮里照下她的半個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蹭著,走得又緩熳,又悵惘。
粉紅色的梳子。
粉紅色的鏡子。
咋會買個粉紅色的呢?五朵覺得太可笑了,用個嫩粉色的鏡子照,是照那一臉褶子呢,還是照那滿頭的枯發(fā)哩。她的嘴角扯扯,想笑,卻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