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每年陰歷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薩生日,白石廟最熱鬧。這天,一大早,住持打開廟門,進香的村民邁進門檻,跪拜者絡(luò)繹不絕。到了晚上,孩子們來廟前插地香。據(jù)說平日地藏王菩薩的眼睛是閉著的,那天晚上,看到地香的亮光,睜開眼睛,保佑四方平安。
天一暗,插香開始,孩子們從家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大把香,先在自家門前插個遍,然后三五成群跑到白石廟,從廟門前開始,往各個方向把香插去,附近盡是泥地,插香極容易。孩子一手拿香把,一手抽一根,身一蹲,插一根。
這其中,有素欣和阿尚。
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玩伴,素欣住在村東頭的白柳岸,阿尚的家和她隔岸相望。素欣七歲那年死了爸爸,寡母靠在集市上賣自家地里種的蔬菜瓜果,將她拉扯大。阿尚連父母長什么樣子都沒見過,自小和瞎奶奶相依為命。
他們每年都在一起插地香。
那晚,阿尚在家吃過晚飯,來了。素欣穿著新的衣服,站在廟門前,阿尚一到,她就把一打香湊著蠟燭點燃,分給阿尚一半,自己留一半,拿在手中。
他們不喜歡在正門口插香,人太多,太擁擠,兩人走遠(yuǎn)一點,到一個小土坪上,那里插香的孩子少。素欣從這一端開始,阿尚從那一端開始,都往土坪中央走。地上的香發(fā)出迷人的光,金光點點,一閃一閃,像天上的星星,遠(yuǎn)遠(yuǎn)地連成一線,兩人心中亮堂堂的,仿佛被地上的香火照著。他們選一塊干凈的地方坐下,附近是不久前剛插完秧苗的水田,水田里,蛙聲四起,水面白茫茫的,秧苗子挺著腰桿。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一股煤焦泥的味道,幽幽的,還有野草的氣息,還有素欣身上淡淡的香味。水田上方,螢火蟲飛舞,尾部那一點亮忽明忽暗,慢悠悠向這邊飛來,飛到素欣和阿尚坐著的地方。手上的地香都捅完了,白石廟被包圍在一圈星火之中,屋檐、瓦楞、紅墻,都在明滅閃爍。
阿尚和素欣過了許多個七月三十,一起插了許多回地香,連他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多少回。這一年的七月三十,素欣沒跟阿尚在一起,她到鎮(zhèn)上相親去了。
素欣十九歲了,真是一轉(zhuǎn)眼的事。
那晚,阿尚一個人插地香,把土坪插了個來回,有些香甚至還沒滅掉火,剛點燃就直插到地上,當(dāng)晚無風(fēng),不少火苗燒了好一會兒,阿尚不去管它。素欣回來時,地上一排歪歪扭扭的香火,香火間有個人影在那里。她看不真切是誰,猜是阿尚,喊了聲:“阿尚,是你嗎?”喊聲剛落,人影拔腿往石子路跑走了。素欣呆了半晌,沿路回家。
第二天,素欣起個大早,來到白石廟,孩子們正在拔香——前晚插的香,以翌日拔多者能得到地藏王菩薩更多的賜福保佑,阿尚也在其中,他專門拔土坪上的香棒。素欣走過去來到阿尚跟前,問他:“昨晚是不是你?為什么喊你不應(yīng)?”阿尚沒答言,素欣說,“怎么還跑?你這人真是……”阿尚突然把手中的香棒一股腦全撒在地上,凌亂成理不清的一堆。素欣咬了咬嘴唇皮,轉(zhuǎn)身要走。阿尚蹲下身,拾回香棒,追幾步,拉住素欣的手說:“送給你?!彼匦勒f:“我不愿意要這些?!?/p>
一個月后,一套新娘衣把素欣嫁了出去,聽說鎮(zhèn)上那位對象的父親和素欣的亡父曾是至交,一早就定了娃娃親,這些年不時接濟素欣家。嫁娶那天,不少村民都去看,聘禮堆在桌上、床上,大家都說素欣家算熬出頭了。阿尚也去了,但沒進門,遠(yuǎn)遠(yuǎn)站在白柳岸邊,看著進進出出的人,看著素欣最終被一輛裝飾著花邊的三輪車接走。阿尚跑回家,從床底拉出一個紙箱,里面全是這些年他和素欣拾的香棒,一把抱在胸前,來到小河邊,全丟進水里。香棒浮在水面,像攤開一把大折扇,過好久才沉下去。阿尚又跑到白石廟,面對地藏王菩薩,地藏王菩薩的塑像臉上掛著微笑,他第一次這么近距離且長時間地看他。住持過來問:“阿尚,你一個人做什么呢?”阿尚說:“沒做什么呢?!?/p>
往后的七月三十夜里,白石廟前的土坪上,再也見不到阿尚和素欣了,其他孩子插地香、拔香棒,飄飛的螢火蟲,水稻田里的青蛙、蟋蟀和螻蛄……跟他們沒關(guān)系了。
選自《安徽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