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全鵬
白凈一是將軍寺村第一個嚴格意義的城里人。
大學畢業(yè)那年,父親非要讓我留在市里,我堅決不同意。我說:“在市里工作有什么好?又沒有一個親人。”爸爸說:“有,誰說沒有呢?”這時我才知道在市里有個親戚白凈一,按輩分我應該喊他叔叔。
爸爸帶我去見他,還買了禮品,白凈一穿著華貴,說話不緊不慢,儼然一個城里人。他家里收拾得很干凈,裝修很上檔次,他見我們來特高興,還打電話給我聯(lián)系工作。爸爸很高興,沒想到多年不見,他還認這個老家人。中午,白叔叔又帶我們到大飯店吃飯。聊天中得知,他小兒子到了快結婚的年齡,但一說起白嬸嬸,他不住地感嘆說:“她忙,天天帶著兒子四處跑……”
白叔叔一直把我們送到車上,車子走了老遠,他還站在那里。回來的路上,我問爸爸:“白凈一怎么進的城?”爸爸笑了:“他的故事很奇特,跟他一個兒子有關?!?/p>
二十年前,那時候白凈一才30來歲,是個閑不住的主兒,經常到鄉(xiāng)里縣城去,進點吃的東西運到村里賣,賺辛苦錢。有一天晚上回家,他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在路上哭。他抱起來孩子,用自己的大衣包住他抱回了家。為這個事,媳婦還給他生了一場氣。
白凈一問孩子:“你家在哪兒???”孩子只是哭,成了一個淚人,什么也不說。他猜想孩子是餓了,就給他拿點吃的方便面和糖果,孩子一吃,與白凈一也不陌生了。問啥答啥,他說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白凈一對媳婦說:“乖乖,你是市里的?怎么跑到我們將軍寺村了?”媳婦說:“你別張經這么多事,到時候還惹得一身騷?!?/p>
多年以后,白凈一仍然不后悔當初的選擇,反而村里人悔斷了腸子,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那個孩子,但沒有一個人操這份閑心,更沒人愿花五塊錢把孩子送到城里。
白凈一背著媳婦偷偷花了五塊錢去了市里,費了好大功夫總算找到孩子的家長。孩子媽媽抱著孩子哭了,孩子的爸爸是市衛(wèi)生局局長,當即給他100塊錢表示感謝,白凈一沒接錢。孩子爸爸說:“你是大恩人,你有啥要求,盡管提。”白凈一說:“我是做生意的……”孩子他爸說:“我們局旁邊有間空房子,你在那里賣點啥吧!”就這樣白凈一和媳婦進了城,賣日常用品,賣水果,門面慢慢地變大。
后來,領導又到市政府當官了,白凈一把店開到了市政府旁邊,生意更紅火了。白凈一懂人情世故,逢年過節(jié)就看望孩子,到孩子過生日時也學起城里人給紅包,兩家的關系一直很好。白凈一在市里面買了房子,買了車子,孩子在城里上了學。將軍寺的人都羨慕他,說這都是命啊!
不知道什么原因,白凈一的老婆死了,他又找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當老婆。那個姑娘最初在店里給他幫忙當收銀員,時間長了非要嫁給白凈一。對于老牛吃嫩草的事,將軍寺村的男人們羨慕死了。這都是命啊!
那些年,我上高中、上大學花了不少錢,家里窮,后來我才知道是爸爸找白叔叔借的。包括這次找工作,我都很感激白叔叔。后來我結婚買房子找他借錢,他二話不說,出手就是三萬。他的兒子在身邊,眼睛盯著我看,我喊他:“哥,你在哪上班哩?”他面無表情,卻有點兇。后來我才知道,他這個兒子腦袋有點問題,花多少錢也沒治好。
前幾年八月十五學校放假回家,爸爸非讓我把家里的柿子帶給白叔叔,我說:“城里有的是柿子,十來塊錢買一大堆,吃都吃不完,誰稀罕呢?”
“你這孩子,家鄉(xiāng)的東西,吃著不一樣的味?!蔽?guī)е换@子柿子去白叔叔家。
白叔叔家我只去過一次,憑記憶還找到了那個樓。一群人正討論著什么,幾輛警車停在那里。警察正拖著一個人出來,我一看,正是白叔叔家的兒子。他面無表情,卻有點兇。有人說,他殺人了。怎么殺人了呢?
一打聽我才知道,白叔叔的兒子和年輕的白嬸嬸發(fā)生爭執(zhí),兒子捅死了白嬸嬸。白叔叔當時不在家,外出進貨了,發(fā)現(xiàn)時一切都晚了。有人說,這孩子傻是傻,可他知道家產遲早會被分割,就產生了敵意;也有人說,這孩子看見他后媽不正經,替他爹出氣;也有人說,是這傻孩子不正經,對他后媽有想法……
白叔叔沒留在城里,房子賣了,把所有的積蓄都帶回家,給村子修了一條柏油路,一分錢也沒有留。他說:“錢都是禍害,還是家鄉(xiāng)好?!彼只氐搅藢④娝麓?,他從來沒有感覺家鄉(xiāng)如此親切。他在將軍寺河邊開墾了三分地,種點菜,沒事就找上年紀的人聊聊天。
太陽升起來,他起床,圍著村子一遍遍地走,走不完,看不夠;太陽落下去,他睡覺,夢里也一遍遍地想著家鄉(xiāng),夢不夠。
這次回家,我專門去白叔叔家,他顯然老了,飽經滄桑的臉上布滿了皺紋,胡子長長的,衣服上臟兮兮的。我給他帶了瓶酒,中午吃飯時他不住地說:“要我說,還是家鄉(xiāng)好,你說你們這些年輕人,拼命去城里干啥呢?”
我沒有說話,抬起頭,分明看到白叔叔滿眼都是淚,一滴一滴落在酒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