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明
芒 種
芒種是布谷鳥銜來的一個節(jié)日
在那片黃騰騰的記憶里
每年的這幾天,天空就會傳來
一聲接一聲興奮的鳥鳴
這是我從小就學(xué)會翻譯的一句鳥語
過了芒種,我的胃口就會變大
眼巴巴的目光,比母親的手搟面還長
只有把粗碗換成更大的搪瓷盆
才能滿足我放學(xué)回家后饑腸轆轆的胃口
小時候,我對芒種理解很膚淺
只知道它是麥子由青變黃的紀(jì)念日
鄉(xiāng)下的孩子們都喜歡跑到麥田里
提前模仿“麥子要熟”的鳥叫聲
催促青黃不接的日子早一點過去
后來,芒種被演變成了一種思想
尖銳的程度,與麥芒相似
但我深知,真正刺痛莊稼人的那一部分
不是遍地金燦燦的麥芒
而是身分與汗珠同樣不值錢的麥粒
火炕
火炕離寒冷很近
有時,只隔著一層玻璃
或一張薄薄的塑料紙
冬天里,火炕是四壁透風(fēng)的農(nóng)家
對抗這個世界的最后領(lǐng)地
那些鉆進(jìn)火炕里的火苗,和農(nóng)家人最親
它們并不光是干取暖這一件好事
還讓一家人的溫飽有了著落
其實,灶膛里跳動的火焰
最擔(dān)心的是,好日子不能薪火相傳
只有習(xí)慣盤腿坐下來的人
才能體會到火炕的熱情
而一家老少練就的這種屈膝的本領(lǐng)
讓所有習(xí)慣了卑躬屈膝的人
羨慕不已,而又永遠(yuǎn)無法效仿
我很想躺在火炕上做一場美夢
把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烙成一張五味齊全的大餅
從此背在身上,今后不論走到哪里
心里都不再有半步的恐慌
端午祭
一個用性命換來的節(jié)日
有艾蒿濃郁的香味
有糯米與紅棗合謀的甜味
唯獨聞不到,詩人
以身抱石擲向江水的那朵悲壯
那身在黑暗中熠熠閃光的硬骨頭
走過千年的風(fēng)化
只剩下一縷不肯散去的骨氣
在端午這天,縈繞于詩人們的心頭
攥成了一只看不見的拳頭
即使在這個柔軟的日子里
有一個信條,依然表達(dá)出堅硬的姿態(tài)
軟骨頭的粽子被偽裝成棱角分明的樣子
向心中的不如意,象征性地發(fā)起
一場虛張聲勢的圍攻
如今,所有節(jié)日就在創(chuàng)造快樂
連祭祖的清明也演化成了一場郊游踏青
端午,早已散盡原裝的屈味
只有幾個頑固不化的詩人
又一次把汩羅江水,吟哦成怒浪滔天
童年的年
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過年
我是極不情愿喝玉米面的年夜稀粥的
白面餃子只夠吃個半飽
鉆透窗戶紙的冷風(fēng)包圍著被窩
讓半夜三更的起夜更加難受
一到冬天,我最熱愛奶奶屋的熱炕頭
還有灶火上烤粉條的焦胡味
望著屋頂?shù)拇稛熯h(yuǎn)嫁他鄉(xiāng)
一點也不留戀、心疼
仿佛它們生來就是別村人的媳婦兒
每到夜晚,一根燈苗總是愛打瞌睡
大人的家常嗑還沒嘮完它就蔫了
剩在灶膛里的幾句暖心話
讓我的童年,一直是上半夜心熱
下半夜涼透
其實,我心中更喜歡家里供奉的神仙
好吃的菓子一個不動
他們就像從不收受人間賄賂的廉潔領(lǐng)導(dǎo)
把一大堆供品只借去擺放了幾天
就讓娘全部賞還給我吃
滋味
我從女兒專注享受的表情里
聞出了很香的味道
一份冒著小雨送來的外賣雞排
讓整個房間,一下子彌漫起了濃郁的幸福
我不知道,在一只雞的身上
能長出幾份像我的兩肋一樣的雞排
也不知,需要多少道工序
才能誘發(fā)出讓人著魔般的滋味
工作三十九年了,我真的不太情愿
與一只速食雞爭風(fēng)吃醋
我只是想了想,一鍋香噴噴的米飯
與雞排相比,誰的身價更高
卻不愿去深究它們誰含有更多的營養(yǎng)
在背誦《憫農(nóng)》長大的女兒面前,我早已習(xí)慣
不再堅信自己的直覺判斷
其實,我也想借機嘗嘗炸雞排的味道
把憑空的想象勸回到現(xiàn)實
可女兒并沒發(fā)現(xiàn),潛藏在我眼神兒中的這個渴望
我只好悄悄咽一下口水,像干吞下
一粒中藥片,雖覺稍苦,卻并不難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