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早春的風里,梅花落如雪。
每個季節(jié)都有葉墜地、花隨風,都有一些人離開。想想地球也不過是“一粒懸浮在太陽光中的塵?!保枴に_根),人更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塵,但總有一些人懷著追求永恒的執(zhí)念,他們離開時有的留下文字,有的留下音符,有的將自己嵌進歷史的花崗巖里。而平凡如你我,我們存在的痕跡很快就會消失,來到世上一場,我們能留下什么?又能帶走什么?奧爾珂德的《小婦人》里有言:“愛是我們死去時唯一能帶走的東西,它能使死亡變得如此從容。”我相信愛,愛是生命給予每個平凡的人的最豐厚最甘醇的饋贈,愛是最持久最深摯的體貼,也是最偉大的平等——無論世道治亂,人為貴賤,愛都如陽光一樣,映著高山,也照著溝渠。
生活在東漢末年亂世中的下層士子,也一定曾經在愛里沐浴過。在愛的輝光里,天暖了,花開了,空氣也芬芳了,世界蕩漾著甜味——那是貧士漫長的苦澀日子里最眷戀的甜?!豆旁娛攀住愤@一組貯存了無名貧士生命滋味的詩里,《庭中有奇樹》不過寫了一個孤單女子在尋常時日里內心興起微瀾的一個瞬間,卻有濃得化不開的愛與甜。
《庭中有奇樹》與十九首詩里其他寫游子思婦、相思懷人的詩一樣,從女性角度著筆。那應是一個晶瑩剔透的春晨,春意已經很深很濃了,一層一層新綠卷過,大地上蔓延出翠色,天空也柔亮了。女子從一個走了長長的路的夢中醒來,身體和心靈都還未完全蘇醒,春陽悄然入窗,她從枕席上支起半個身子,迎了陽光望向窗外,目光似乎在追隨夢里漸漸隱去的清瘦背影。窗上樹影婆娑,女子起身撐開窗戶,庭中那棵樹像一泓泉水,清亮了眼睛,也洗凈了暗夜的疲倦。庭院在冬天很是空曠,一如她寂寞的心;那棵樹木葉脫盡,孤獨伶仃。春天,柔風一日一日給樹染上綠色,漸漸地,那樹上的綠像春水一樣漲滿,慢慢生成了一朵一朵綠云,庭院四角的天空也染上了薄薄清透的淡青色。只有一個在光陰一寸一寸緩慢流逝的過程中細數(shù)過流年的人,才懂得那棵樹長成如此模樣是一個奇跡。春日未央,奇跡每天都在發(fā)生,前幾日密密的樹影里有一些淺綠的點綴——不知哪一個溫柔的夜讓樹上綴滿花苞,而昨夜月色正好,風清露濃,今日樹上便開出溫潤的花,那些花應是柔凈雪白的,在青翠的葉間璀璨如星,有超絕塵世的美。庭中這棵正在認真開花的樹,安靜地在晨光里閃耀生的光澤。
這樣美得讓人屏息的花,仿佛他曾經的諾言,真實而清晰地存在著。女子已在樹下佇立多時,花影上身,在素潔的衣裙上映上深淺濃淡的灰色花紋,清幽的花香籠著她,像下著看不見的雨。女子伸手去攀折一枝半開著的最嬌美的花,寬袖褪落,纖臂如玉。當她執(zhí)花在手,鼻尖微蹙,細嗅花香時,雪膚與花色相映,成了庭中最悅目的風景。只是女子似乎心有所動,靨上微微泛紅:也許她想起那個男子將一朵花插入她的鴉色鬢發(fā),也許她想起某一個濃醉如酒的春晨,他們攜手對花,花靜人不語;也許她想起人去后某個黃昏滿庭風雨落花……她注視著這一樹芳華,眼里恍惚還有著青袍的人影,她想把這手里的花連同滿院的春色都贈與心心念念的人。
當一個人內心盈滿愛意時,獨自玩賞美麗的風物總是一種遺憾,只有兩個人都能享受,才算沒有辜負愛、辜負美好。而愛有多悠久,以芳物饋贈情人的歷史就有多綿長?!对娊洝分心信嗵粝嗨?,也會以物傳情:“視爾如荍,貽我握椒”(《陳風·東門之枌》),艷麗明媚如錦葵的女子贈給愛悅者一把花椒,這愛是熱烈的;“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鄭風·溱洧》),兩情相悅、調笑戲謔,少男少女一路行走一路芬芳,有“芍藥”的日子,就有歡愉和幸福;所贈還有木瓜、木桃、木李,果實甜美,愛也甜蜜。如此說來,那個女子想著將花贈與遠行人之時,正是“甜”上心頭的時刻。
滿樹繁花,朵朵迎著陽光,光潔鮮潤,但女子手里的那一枝美得無以倫比,它帶了女子手心的溫度,更粘了她心里的柔情蜜意。女子想將花小心收藏,把花放在袖中,只怕折損了嫩枝;放于胸前,又怕泄露了心思?;m無可安放,清新怡人的香卻盈滿了懷里袖間,正如不會因別離而變質的愛情。一陣風來,滿庭馥郁,香氣似要隨風越過庭院,到曠野上去,而良人應在花香也到不了的更遠方。女子想起分別時青草延綿到天邊,而他在煙草中行走,一直走到眼睛能看到的“天邊”外。女子如何能把這朵鮮靈的花,連同這個因思念而甜蜜的瞬間,交付于男子手中呢?漫說遠人音訊渺茫,即使有人知道他身在何處,并為女子情思所感,愿意越過千山萬水,為她捎去這份純美的心意,但是當良人見到時,花已枯,香已滅,他不會知道,有這樣一個春晨,和她青春的容顏一樣美好而寂寞。一朵花的生命,如何能追上浪跡天涯的行人的腳步?這朵花與女子潮汐般涌上的愛注定無法抵達。他行走過多少異鄉(xiāng)山水,走過四季花開,見過太多美麗或奇崛的風景,也一定遇見過正當年的好女子,他還記得庭中這棵樹開花的樣子嗎?曾經與他耳鬢廝磨的女子的容顏,在他的記憶里是不是清晰如昨?女子沉吟半晌,那些塵灰一樣紛繁的心思在陽光里騰起,又最終安靜地落下。她手挼花枝,不禁輕嘆道:這花哪里珍貴呢?分別太久,思念太長,而青春易老,紅顏易衰,她多希望,這一朵花,還有這樹、這庭院,永存著值得良人惦念的愛與美。
一花一念一情思,近兩千年前的樹、花、人早已寂滅,而詩里還有花的芬芳,詩中庭樹不凋不萎,那個春天以及女子的情愛還新鮮。細細尋思,女子對花的態(tài)度很值得玩味:“奇樹”“華滋”,這四字從整體言樹與花的嘉美,“榮”“馨香”從細節(jié)上呈現(xiàn)花的珍麗、鮮媚與芬芳,經了這樣層層渲染后,我們才會覺得這朵花配得上她的繾綣柔情,然而,詩的末尾卻忽然說此花不足貴,看似突兀且矛盾,其實這樣就能著意強調:比花更珍貴的“感”,是跨越了時空的相思愛戀?!囤L·靜女》里的“彤管”“荑”也很尋常,但青年男子懷了單純的喜悅,愛人及物,在他眼里,女子從田野上采摘并贈與他的草木,因這份天真爛漫的愛情而格外珍貴。不知道《古詩十九首》里走了長長的辛苦路、嘗過人世辛酸的遠行人,如果能收到女子從家鄉(xiāng)捎來的、已經枯萎卻有暗香殘留的花朵,會不會懷想庭中那棵樹與樹下的女子,因此動念想反身歸鄉(xiāng)?
與《詩經》里性情真率、情感熾熱的少男少女相比,《古詩十九首》里的行人思婦都藏著很多人生故事,這些故事都是苦澀的。愛與相思不再是“與子偕老”相聚相守的序曲,而是艱難生活里的安慰。
對漢末貧士而言,人生實苦。生命是漫長無涯的荒野,跋涉艱難,偶有微光螢火似的快樂,每個人都急切地湊近那一點光亮,并以這點光證明自己真實地活過。世道板蕩,遭逢亂離與無常是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草芥平民都得面對的“常態(tài)”,終其天年、安靜地死在自家床上竟成了奢望。王粲《七哀詩》里寫到:“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動蕩、漂泊、分離、死亡,交織成一曲時代的“悲愴”,在死亡的巨大陰影下,誰不憂心如焚?誰不心悲如長風浩蕩?“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與吳質書》,下同),曹丕也在死神森森峭目的注視下,“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通夜不瞑”。
《詩經》里有人生的艱難與生活的困苦,而先民以淳樸直率的真性情直面痛苦,他們在呼號控訴中釋放了悲哀,我們在那些曝曬在鄉(xiāng)野陽光下、洗濯于清流中的詩句里,更能感受生的快樂和生命力的張揚?!峨x騷》《九章》里有屈子難以抑制的悲憤,有纏綿忠貞的情思,有上下求索的執(zhí)著,有追尋政治理想而不得的哀慟,那些詩句是一個偉大心靈的劇烈震顫,如閃電劃過夜空,讓人顫栗,也讓人在心生崇敬之余凈化了心靈。而漢末是一個發(fā)現(xiàn)死亡的時代,亦是一個生命覺醒的時代,在《古詩十九首》里,悲哀與痛苦是如此普遍而深沉,像冬日河里結的厚冰下遲緩而寒冷的水流,那些失意的貧士飽經憂患,深刻地體驗過生命價值和尊嚴被剝奪的灰冷,他們自然會對在孤獨中任由青春流逝、在沉默里等待生命凋零的女子產生“同情”,發(fā)而為詩,便有了自己彷徨失意的嘆息與思婦充滿愁思別緒的悵恨之聲。這十九首詩寫出人生的各種苦味:因生命短暫而悲苦,如“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考”(《驅車上東門》);因盛衰無常而凄苦,如“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回車駕言邁》);因世態(tài)炎涼而酸苦,如“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明月皎夜光》);因生活艱難而困苦,如“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凜凜歲云暮》);因別離憂傷而心苦,如“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行行重行行》),“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涉江采芙蓉》);因紅顏易老而愁苦,如“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冉冉孤生竹》)。為抵御這些不斷侵襲生命的“苦”,貧士們設想出理想的人生——求榮名、耽游樂、飲美酒、衣紈素、策高足、據(jù)要津,他們試圖在有限而且無常的生命里增加快樂的密度,以此肯定生的意義和價值,以對世俗欲求的追逐來消解對死亡的困惑和恐懼。然而,追求感官快樂、縱欲式的享受掩不住徹骨的悲涼。至于對“榮名”,他們的態(tài)度陷入了矛盾的境地,一方面肯定,一方面又感嘆“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在一切掙扎努力都變成更大的虛無之后,也許只有愛才是有生命溫度的東西,這大概是19首詩中有12首都寫愛的原因吧!
當然,《古詩十九首》里寫愛的詩也有“苦”味,蕩子遠行不歸、思婦空床獨守是基本情境,每一個耿耿長夜都是女子們最難熬的時刻。相較之下,《庭中有奇樹》《客從遠方來》兩首甜多于苦。同樣是見芳物而欲贈遠人,《涉江采芙蓉》里出現(xiàn)了“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的行人形象,最終以哀嘆收尾,芙蓉的綺麗幽芳也不能撫平女子的憂傷。但在《庭中有奇樹》里,我們看到了奇美的樹、耀眼的花,嗅到沁心的馨香,還有香味一樣的愛,苦味是若隱若現(xiàn)的,甜香是直接的、能擊中人心的。那一剎那的甜已足夠讓我們相信,有愛的人生才是值得的。
我想起艾米莉·狄金森的詩來:“我啜飲過生活的芳醇/付出了什么,告訴你吧/不多不少,整整一生/他們說,這是市價/他們稱了稱我的分量/錙銖必較,毫厘不爽/然后給了我我的生命所值/一滴,幸福的瓊漿!”因為有這一滴“幸福的瓊漿”,她才會忍耐“更新的荒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