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
我在小學五年級遇到了俞敏之老師。俞老師教國文,也是班導,辦公桌就在課室后面,她偶爾會坐在那兒抽沒有濾嘴的香煙,夾煙的手指黃黃的。坐在俞老師對面的,是另一位教數(shù)學的班導劉美蓉。劉老師在那一年還懷著孕——我對她的記憶不多,似乎總是在俞老師的煙霧中改考卷,以及拿大板子抽打我們的手掌心。
俞老師也打人,不過不用大板子,她的兵器是一根較細的藤條;有的時候抽抽屁股,有的時候抽抽小腿,點到為止。那一年“九年國教”的政策定案,初中聯(lián)考廢止,對我們而言,風中傳來的消息就是一句話:比我們高一班的學長們都毋須聯(lián)考就可以進入“國民中學”了。而俞老師卻神色凝重地告訴我們:“你們如果掉以輕心,就‘下去了!”
五年級正式開課之前的暑假里,學校還是依往例舉辦暑修,教習珠算、作文,還有大段時間的體育課。俞老師使用的課本很特別,是一本有如小說的兒童讀物,國語日報出版,童書作家蘇尚耀寫的《好孩子生活周記》。兩年以后我考進另一所私立初中,才發(fā)現(xiàn)蘇尚耀也是一位老師,教的也是國文,長年穿著或深藍、或土綠的中山裝,他也在辦公室里抽沒有濾嘴的香煙,手指也是黃黃的。
除了指斥作文中的缺陷,俞敏之老師教書通常都流露著一種“吉人辭寡”的風度。她平時說話扼要明朗,句短意白,從未賣弄過幾十年后非常流行的那些“修辭法則”, 也沒有倡導過“如何將作文提升到六級分”的諸般公式。印象中,她最常鼓勵我們多認識成語,不是為了把成語寫進作文,而是因為成語里面常常“藏著故事”。但是一旦罵上了人,話就無消無歇、無休無止、綿綿無絕期了。我甚至覺得:若不是因為在拈出壞作文時可以痛快罵人,她可能根本不愿意上這堂課呢。
有一回我在一篇作文里用了“載欣載奔”的成語,俞老師給劃了個大紅叉,說: “怕人家不知道你讀過陶淵明嗎?”“讀過陶淵明就要隨手拿人家的東西嗎?”“人家的東西拿來你家放著你也不看一眼合不合適嗎?”
直到我活到了當年俞老師那樣的年紀,已經(jīng)健忘得一塌糊涂,是在什么樣的上下文聯(lián)系之間用了這個成語,已經(jīng)不能想起。只依稀記得有兩個穿著蓑衣在雨中奔跑的農夫——說不定也只是一則簡短的看圖說故事吧?
但是俞老師足足罵掉我一整節(jié)的下課時間,必然有她的道理。她強調的是文言語感和白話語感的融合。同樣是“載…… 載…… ”,我們在使用“載歌載舞”的時候或許不會感到突兀;而用“載欣載奔”形容高興奔跑,卻難掩那雅不可耐的別扭。
五年級下學期的某次月考,俞老師出了個作文題:《放學后》。我得到的等第是“丙”。非但成績空前地差,在發(fā)還作文簿的時候,俞老師還特地用我的那一篇當反面教材,聲色俱厲,顯得浙江鄉(xiāng)音更濃重:“第一行跟第二行,意思差個十萬八千里,翻什么鬼筋斗???”
我的第一行寫的是四個字、四個標點符號:“打?。?!”——這當然是指放學之后校車上最常聽見的打鬧聲。之后的第二行,另起一段,第一句如此寫道:“我是坐校車上下學的……”
俞老師搖晃著我的作文簿,接著再罵:“打啊殺啊跟你坐校車有什么關系?文從字順是什么意思你不懂嗎?上面一個字跟下面一個字可以沒關系嘛,上面一個詞跟下面一個詞也可以沒關系嘛,上面一句話跟下面一句話也可以沒關系嘛,上面一段文章和下面一段文章也可以沒關系嘛!”——你已經(jīng)聽出來了,老太太說的是反話!接著,隔了五六個同學,她把作文簿扔過來了,全班同學一時俱回頭,都知道是我寫的了。他們當然也都立刻明白:俞老師是因為失望而生氣的。
“我看你是要下去了!”她說。
從俞老師帳下,一直到高三,前后八年,教過我國文的還有孫硯方老師、陳翠香老師、申伯楷老師、林學禮老師、胡達霄老師、魏開瑜老師;幾乎每一位國文老師都當堂朗讀過我的作文。那些一時為老師激賞、同學贊嘆的東西究竟是些什么東西?我連一句、一字都記不得了,五十年春秋華發(fā)到如今,印象深刻的偏只“載欣載奔”和《放學后》那蹩腳的起手式。兩番痛切的斥責,則字字灌耳,不敢或忘。想來興許有些沉重,卻在我成為專職寫作之人的時候,時刻作用著。無論我日后寫什么,也無論使用什么書寫工具,時刻在我眼前浮起的,總是米黃色打著綠格子的折頁毛邊紙,也總是那濃重的浙江腔的提醒:“上面一段和下面一段……”
說得雅馴一點,俞老師講究的就是語感協(xié)調、結構嚴密,但是教人寫作,雅馴之言雖簡明扼要,卻顯得空洞、飄忽。我很慶幸,在我求學的過程里,那么些老師里面沒有一個教我什么是類疊法,什么是排比法,什么是映襯法。他們只要帶著飽滿的情感朗誦課文,在上下文相互呼應之際,遞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就足以讓學子體會:什么是語言的美好。
初中畢業(yè)前夕,高中聯(lián)考在即,卻由于不大受管束,又浮蕩著那種不知道哪天就再也不會踏進校門的惆悵情緒,我們在校園各個角落里尋找著偷看了三年的女生班同學。有的拿出紀念冊,要個題款或贈言;有的伺機遞上自覺帥氣的照片,要求交換留影。我則帶著那本珍藏了五年的《好孩子生活周記》,在理化教室旁的樓梯上攔住了蘇尚耀老師,請他給簽個名。他從中山裝胸前的口袋里拔出老花鏡戴上,工整地簽下了名字。我問他:“為什么老師說‘寫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寫作文?”
他乍沒聽清,我又問了一次,他沉吟了一會兒,才說:“作文是人家給你出題目;真正寫文章,是自己找題目的。”
我是在那一刻,感覺小學、中學一起畢了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