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博瀚
老家的門前有一棵老樹。極其粗壯的樹干已然干枯而中空,樹皮上溝壑縱橫,一條條本該深扎地里的根系裸露在外,有幾條甚至離開了土地,在空氣中喘息。稀疏的黃葉掛在枝頭。據(jù)爺爺說,他很小的時(shí)候,它就站在這了。
然而在我的記憶里,卻不是這樣的。我記得那比兩臂合抱還要粗的樹干應(yīng)該是長滿年輪的,許許多多虬曲有力的枝條從綠得發(fā)黑的葉子里擠出來,再用力扎進(jìn)黃色的泥土里。在溫柔的傍晚,它會和著晚風(fēng)輕唱“窸窸窣窣”的歌;在灰色的天空下,它會落下“吧嗒吧嗒”的淚。
我想也許是它在這兒站得太久了,我在那不甚清晰的記憶里找到了它清晰的影子。
那時(shí)候,它是很寧靜的,站在被余暉點(diǎn)燃的天空下,唱著輕柔的歌。爺爺緩緩地?fù)u著手里的蒲扇,眼睛微瞇著躺在竹椅上,哼著淡淡的小曲。奶奶在紅磚瓦房飄出的炊煙里遞出可口的晚飯。我總會坐在這棵老樹下,緊緊靠著它,用自己白胖的小手去撫摸爺爺放在竹椅上那長滿了老繭的手,企圖撫平上面的溝壑。爺爺總是悄無聲息地睡著,然后在某一刻突然響起沉重的呼嚕聲。
晚風(fēng)徐徐,吹走了天邊的紅霞。靜謐在老樹樹冠下生長,我勾著爺爺?shù)氖郑胂笾鵂敔斪龅膲簟?/p>
后來,我回到老家,又看到這棵老樹。它已經(jīng)不一樣了??粗煽萘说闹l和掉落的枯葉,我用手指捻起一片,輕輕的,卻不料葉子碎了,發(fā)出“呲呲”的聲音,惹得我有些難受。我想,它確實(shí)是累了。我擔(dān)憂著,這老樹是否還能堅(jiān)持下去。
爺爺突然癱瘓了。當(dāng)我去看他的時(shí)候,他仍穿著那件發(fā)了白的老年長衫,耳朵上帶著助聽器,只是臉上淡淡的笑容變成了沒有表情的呆滯。一個(gè)灰蒙蒙的傍晚,我推著爺爺?shù)嚼蠘湎?,晚風(fēng)有些凜冽,刮得臉生疼。爺爺靜靜地注視著老樹,突然用手拼命地捶著自己的雙腿,嚎啕大哭。我俯下身牽起爺爺捶紅的帶著溝壑的手,突然看見有葉子從樹上落下來,“沙沙”“沙沙”,我的心突然覺得好痛。
爺爺終究是走了,父母和奶奶怕我難過而瞞著我,因此我失去了見爺爺最后一面的機(jī)會。奶奶告訴我,爺爺是在老樹下悄無聲息地離開的,走得很安詳。
我又回到了老家,看見那棵垂死的老樹。
奶奶說,樹已經(jīng)死了,砍了吧。
我撫摸著老樹干枯的溝壑縱橫的皮膚,又想起爺爺安靜的笑容。我搖了搖頭:“留著吧,我會想它?!?/p>
坐在老樹下,靜靜地等,等晚霞又映紅了天邊,等溫柔的晚風(fēng)。老樹唱著“窸窸窣窣”的小曲,直到最后一片枯葉悄悄落在我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