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天坑紀(jì)元198年（公元2570年）4月20日，晴，無風(fēng)，溫度15℃，濕度78%。

今天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谷雨，蔬菜長勢很好。茼蒿開出了第一朵花，芫荽進入盛花期，小茴香的籽實逐漸飽滿，蘿卜的種子預(yù)計五日后可以采收，葫蘆的子葉大批破土，絲瓜開放第一片真葉，黃瓜長出莖卷須，是搭架的時候了，我們給黃瓜搭了架，給辣椒苗壅了土，又澆了五畦水芹菜。明天，計劃播種莧菜和長豇豆……”

日志的結(jié)尾署名阿土、阿水。

阿土和阿水是兩個機器人，自父親回家后，每天的日志就由他們倆寫。這樣的日志已經(jīng)記錄了一百九十年，每天一篇，一共69372篇，兩個機器人對此一清二楚。

做記錄所需的時間很短，他們主要的工作是種植蔬菜，就像幾個世紀(jì)之前的老農(nóng)那樣，一切親力親為——工具當(dāng)然有一些，不過都是些原始工具：翻土用犁、開溝用锨、除草用鋤、收割用鐮……所有工具都是父親當(dāng)年用過并傳下來的。

兩個機器人種了三十七種蔬菜，不論春夏秋冬，菜畦里總有綠色盈目。蔬菜之外另有谷物三種：小麥、水稻、蕎麥；“經(jīng)濟作物”三種：煙草、苧麻、蓖麻。

天坑與世隔絕，一個人類都沒有，經(jīng)濟體系根本無從談起，為什么要種“經(jīng)濟作物”？因為生產(chǎn)需要，煙草兌水的噴霧可以除蟲，苧麻的莖皮綁瓜豆架子的時候要用，蓖麻則是阿土和阿水的必需品——他們是機器人，離不開潤滑油。

一線銀色的瀑布從天坑壁上傾泄下來，跌落坑底形成一個深潭，潭中水滿則溢，溢出的水流匯入一條深深的暗河。暗河通向何處，阿土和阿水不想知道，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看得見的水資源上。瀑布之下有父親當(dāng)年安裝的發(fā)電機，這是他們的能量來源，日常的維護工作馬虎不得，而在雨水匱乏的季節(jié)，引來潭水澆灌作物最省功……

天坑的形狀略似一只茶杯。坑壁是青色的玄武巖，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侵蝕，巖化為土，滋生出許多植物。有些地方喬木、灌木和藤本植物混生，遮住了大部分坑壁，形成一塊青綠斑駁的長絨“掛毯”。陽光從“掛毯”上一路照下來，等到抵達天坑底部，時間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四十分。

阿土和阿水慢吞吞地工作著，撒下莧菜種子，用釘耙把土地耙平。等這項工作一完成，他們又去旁邊的菜畦開溝種長豇豆。

兩個機器人的動作都很慢，工作程序卻是無縫銜接的，做完這一項，立刻去做那一項。偷懶、發(fā)呆、?；麄儾粫?。

經(jīng)過近兩百年的合作，阿土和阿水配合得十分默契。

事實上，他們不僅是工作上的伙伴，也分別是對方的病人和醫(yī)生。這么多年，他們倆互相檢修維護，不知道進行了多少次，說他們是相依為命的親人也不為過。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到天坑底部時，兩個機器人不約而同地直起了腰，久久地注視著傾斜而下的光線，經(jīng)過坑壁植物的浸染與分割，陽光變得細(xì)碎了，顏色似金似綠，璀璨動人的光芒閃閃爍爍。

“真是金碧輝煌啊！”阿土感嘆了一句。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阿水開始吟起詩來。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阿土接了上去。

兩個機器人的數(shù)據(jù)庫里存有很多詩，他們知道，這首詩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名叫陶潛的人寫的，他是一位有名的隱士。父親也是隱士，所以父親喜歡這首詩。

阿土和阿水也喜歡這首詩，他們喜歡陶潛所有的詩，甚至不是詩的文字也喜歡，比如那篇《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

阿土和阿水都認(rèn)為：天坑可與桃花源媲美，父親可與陶潛媲美，可他們倆與誰媲美呢？兩個機器人檢索整個數(shù)據(jù)庫，并沒有結(jié)果，因為那個時代沒有機器人??！

吟罷幾首陶潛的詩文后，兩個機器人又開始干活了。

種完長豇豆，兩個機器人引潭水澆灌菜地。無數(shù)水滴淋在蔬菜的葉片上，也灑在野花雜草上，加上未晞的朝露，陽光一照，整個天坑底部異彩閃耀。

阿土和阿水喜歡這樣美麗的景象。

谷雨過去，夏天就慢慢地來了。雖然身處天坑深處，兩個機器人還是能察覺到時序的微妙變化。

小麥秀穗并揚了花；蔬菜發(fā)芽所需的時間越來越短；大蒜抽了薹；冬瓜的嫩秧每天都向前爬進寸許；南瓜的卷須四下里探尋可以攀援之物，并且開出了第一朵花，那是一朵雄花。阿土和阿水檢查過了，最大的那朵雌花，至少也要在一星期后開放。

雖然時候還早，阿土和阿水也準(zhǔn)備起來了。他們倆找出去年的毛筆，預(yù)備給南瓜花和其他的蟲媒花授粉。

天坑里沒有蝴蝶和蜜蜂，所有的蟲媒花都要靠人工授粉；天坑里也沒有風(fēng)，只有瀑布帶下的氣流形成一股小風(fēng)，當(dāng)風(fēng)媒花開放的時候，這股小風(fēng)就不太夠用了，阿土和阿水有時候要借助風(fēng)扇來給作物授粉。

小滿過后的一天，阿土和阿水拿著毛筆，開始給蟲媒花授粉。

柔軟蓬松的毛筆頭，從一朵花的花蕊間掃過，再掃向另一朵花的花蕊，毛筆頭上沾滿了花粉，顏色由麻黃變成金黃。

忽然，一種奇怪的“嗡嗡”聲傳進兩個機器人的聽覺系統(tǒng)，那是他們從未聽過的……

兩個機器人朝發(fā)出聲音的方向看去，一個小動物繞著一根黃瓜蔓子飛上飛下。它的身體很小，不比一粒豇豆大，顏色黑黃相間，有一對小小的翅膀，還有幾只細(xì)小的爪子。不過，它們的兩個眼睛倒很大，但看不清眼珠在哪里，難道是復(fù)眼？

兩個機器人立即給小動物拍了特寫，與數(shù)據(jù)庫里的照片進行比對。很快結(jié)果出來了，這個小動物是——蜜蜂！

蜜蜂？天坑里有蜜蜂了！自從父親帶著他們在天坑里安家，蜜蜂從未涉足過這個地方，事實上，蜜蜂幾乎在整個世界絕了跡……

兩個機器人拼命思索，想知道天坑里出現(xiàn)蜜蜂意味著什么?？墒?，他們的經(jīng)驗實在有限，無法分析和處理這件事，唯一能夠?qū)?yīng)的，就是《桃花源記》里的武陵人。蜜蜂就是那個武陵人，它找到了這里，難道外面的世界也變了？

兩個機器人盯著蜜蜂，忘記了手里的毛筆。

沒過多久，兩個機器人發(fā)現(xiàn)了第二只蜜蜂，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天坑里來了好多只蜜蜂！

那天晚上，在父親留下來的小屋里，兩個機器人一邊給自己充電，一邊談?wù)摪滋斓絹淼拿鄯?。他們得出了結(jié)論，蜜蜂來了是好事，至少以后不必用毛筆給蟲媒花授粉了，這減少了他們很多工作量?。?/p>

蜜蜂在天坑的壁上結(jié)了巢，一個南瓜樣的巢結(jié)在楮樹枝上，它們在天坑安了家，

真好！

有了蜜蜂授粉，阿土和阿水騰出精力去做其他事情。他們?nèi)ナ崭钚←湶⒋婧酶稍锏男←湻N子；移植水稻并翻地預(yù)備種植蕎麥；當(dāng)蔬菜開花、結(jié)果、成熟后，他們收集蔬菜的種子，并把干燥后的種子存儲到陶罐里。陶罐是他們自己燒制的，而燒制陶罐的手藝，是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

整個夏天，兩個機器人不停地勞作著，這種不間斷的勞作一直持續(xù)到秋天。

秋天，青綠色的南瓜變成金黃色的南瓜；肥胖的冬瓜身上起了一層白粉；絲瓜由于衰老而膨大，肚腹里裝滿黑色的種子。絲瓜的種子是苦的，不能吃；南瓜的種子是香的，不論生熟都可以吃。父親尚未回家的時候，一到冬天，就愛在火爐前吃南瓜子。

父親還愛吃早春的韭菜、盛夏的黃瓜、秋天的茄子條、冬天的白菜心。

阿土和阿水是機器人，什么都不能吃，無論蔬菜有多鮮嫩，他們只能等它們長老了，然后采集種子。

過了霜降，冬天就要來了。

一天上午，在一方小小的空場上，阿土和阿水把曬干的豇豆和扁豆歸攏到一起，預(yù)備剝出種子儲藏。這時候，一種奇怪的聲音傳進他們的聽覺系統(tǒng)。

兩個機器人朝發(fā)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只類似于“鳥”的東西在空中盤旋?？墒?，它的樣子卻與鳥不同，它是由金屬做成的，沒有翅膀，卻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兩個機器人注視著那只“鳥”，那只“鳥”也注視著他們。

“鳥”在天坑里巡視了一大圈，升上高空飛走了。

陽光很好，他們倆繼續(xù)剝著豆子。

下午，一個大型飛行器忽然降臨天坑。兩個機器人一看就知道那是載人飛行器，因為他們也有一個飛行器，只是自打父親回家后，就再沒使用過。經(jīng)過時光的侵蝕，它已不能再飛行，現(xiàn)在是存儲種子的倉庫。

飛行器降落在收割之后的菜地上，倉門打開，十幾個人類走了出來。

兩個機器人整整一百九十年沒有見過人類了，可他們還是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

“這種款形的機器人絕跡一百多年了吧？”一個人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二百多年前，一位秦姓工程師發(fā)明并制作了這款機器人?？墒撬芙^出售專利，后來連人帶樣品一起失蹤了……”

“那是我們的父親??！”兩個機器人站了起來，困惑地注視著這群訪客。

訪客有十五人，他們迅速地查看了整個天坑底部，包括菜地、小屋、工具房、飛行器……他們看見很多替換下來的零件，還有許多原封未動的零件；他們還看到許多原始的農(nóng)具，無數(shù)口小肚大的陶罐。陶罐上都刻有字跡：蘿卜、菠菜、小茴香、茼蒿、蓖麻、小麥……罐口都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讓人一望而知里面裝著種子。

訪客們“考察”的時候，兩個機器人呆呆地站著，什么都沒有做——他們不知道做什么。

“考察”完畢后，訪客們來到兩個機器人面前。

“你們在這里多久了？”

“很久了。”兩個機器人說。

“秦工程師是你們的父親？”

“是的?！?/p>

“那么，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他回家了?！?/p>

“回家了？”

秦工程師失蹤的時候，只有五十多歲，如果還活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二百五六十歲了。雖然“科技大爆炸”后，人類的壽命得到延長，但這樣的壽命還是很難企及的——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家在哪兒？”

兩個機器人沉默了一會兒，開始商量：

“阿水，要不要帶他們?nèi)ツ?？我判斷，?yīng)該沒什么不可以?！?/p>

“我同意，阿土?！?/p>

兩個機器人在前頭帶路，一隊訪客在后面跟著。沒多久，兩個機器人在一塊白菜地里停了下來。一棵棵白菜都用苧麻繩捆著，這樣它們才能卷出最完美的菜心……

“下面就是父親的家?！眱蓚€機器人說。

這塊白菜地就同教科書上畫的一般，有畦、有埂、條溝直溜溜的，白菜們腰系麻繩，成排成列，站得整整齊齊的，就像一群矮胖的乖娃娃。

“他死了？”

“住在這里的第九年，父親生了很重的病。他說，如果他死了，讓我們把他深埋在菜地里。他是有機質(zhì)，回歸有機質(zhì)……”

“你們說父親回家了，原來是這個意思？”

“是的！”

訪客們沉默了。

二百多年前，那個“科技大爆炸”的時代，人們忙著改天換地，忙著征服宇宙，哪怕掘盡地球資源也在所不惜。那時的人類流行以能量膠丸代替一日三餐，好騰出時間去做更“有益”的事情。在那段時間里，舊的秩序被拋棄，舊的生活方式也被拋棄，人類的眼里除了星辰大海，沒有別的……

秦工程師就是在那時失蹤的，當(dāng)時傳聞他帶走了兩個機器人成品，還有大量的構(gòu)件。那是當(dāng)時最先進的機器人，多少跨國公司欲求購專利而不得。原來，他離開了熱火朝天的世界，在隔絕人世的天坑里做了一名隱士！

歷史證明，秦工程師是對的，宇宙是荒涼之所，最溫暖的巢穴只有地球?？上В鹊剿麄兠靼走@一點時，地球也變得荒涼了，許多資源消失，人們竭盡全力試圖恢復(fù)，卻不能復(fù)如從前。一些歷史悠久的作物，比如好多種蔬菜，再也無處找尋了……

秦工程師隱居天坑時，帶來許多蔬菜的種子。他在這里種菜，“回家”后，他的機器人接著種。

訪客們看著眼前的兩個機器人，再看看天坑，內(nèi)心感慨萬分：這個小小的基因庫，會讓地球變得更好，不，會讓人類的生活變得更好！

他們應(yīng)該給這兩位隱士敬禮，雖然對方是機器人……

冬至那天，工作人員把所有種子都搬上了飛行器。他們穿著單衣勞動，到歇下來時，一身熱汗被冷氣凝住，都開始瑟瑟發(fā)抖。只有阿土和阿水渾若無事——他們是機器人啊。

“阿土，阿水，一起走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跟你們當(dāng)初所處的時代完全不同了?！?/p>

“對于機器人來說，‘精彩這個詞毫無意義。我們喜歡天坑，也習(xí)慣了種菜的日子，再說，父親的家在這兒，我們要在這兒陪他……”

“好吧……”

飛行器載著珍貴的種子和工作人員升上了高空。由于空氣的激蕩，各種顏色的樹葉從天坑壁上不停地飄落下來，仿佛傳說中的大雪。

天坑那么深，壁上的植物自上而下，一重紫、一重紅、一重黃，到接近坑底，植物的葉片還是青綠的，天坑真是個適宜種菜的好地方。

“我們有六棵白菜、兩棵青蘿卜、兩棵紅蘿卜、兩棵白蘿卜、兩棵胡蘿卜……夠留種了?！?/p>

“所有種子他們都留下了一點，雖然不多，但夠我們種了。還有這些烏塌菜、芥菜、小油菜，明年都會結(jié)出種子來，足夠我們永遠種下去，直到時間的盡頭?！?/p>

時間的盡頭在哪里呢？阿土和阿水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一刻很美，也很好。

兩個機器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天坑之上，藍天如洗，一朵棉花似的白云，正慢吞吞地從他們頭頂悠然飄過。

這篇科幻作品知識性、趣味性都很強。文中的兩個機器人阿土和阿水在天坑中種了近二百年的蔬菜，一年四季不停地忙碌、記載，正是因為他們不間斷的辛勤勞作，才為地球保存下來最珍貴的種子，給人類帶來重溫美好田園生活的希望！文章選材新穎，構(gòu)思巧妙，通過富有想象力的故事啟發(fā)我們的深思。當(dāng)今社會科技發(fā)展迅速，但隨之而來的嚴(yán)重霧霾、水資源短缺、生物多樣性銳減等環(huán)境問題，必須引起我們的重視，如何讓經(jīng)濟發(fā)展與自然環(huán)境達到平衡，值得我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