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君

一

魏征死后不到一年，唐太宗李世民下令，狠狠砸掉這位貞觀名臣的墓碑。

這是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作為被后世傳頌的君臣佳話，李世民向來以善待魏征聞名于后世，然而史書從來只說前半段，不說后半場。此前，由于痛感魏征的去世，李世民親自為魏征起草碑文和撰書，給予魏征極大的哀榮。然而，君王的心意說變就變。

砸碑，始于李世民對魏征的多疑。

此前，魏征曾經(jīng)向李世民密薦中書侍郎杜正倫和吏部尚書侯君集有宰相之才，李世民便任命杜正倫為太子右庶子，沒想到太子李承乾行為乖張，杜正倫于是屢次向太子進諫，太子不聽，杜正倫就說如果太子再不改正，自己將向太宗稟報，并說這是太宗的暗中囑咐。李世民獲悉后，認為杜正倫竟然敢泄露密情，將杜正倫貶官外放。

侯君集就更加要命。就在魏征去世的這一年，侯君集因涉嫌參與太子謀反案被殺，至此，李世民開始覺得，魏征生前推薦的兩個人竟然都出了問題，這完全是在“阿黨”，搞小政治集團。

就在這個時候，史官褚遂良又向李世民進讒言，說魏征曾經(jīng)將他生前進諫的言論拿給自己看，這完全是意圖謀取名望。李世民越想越生氣，下令取消了原本應(yīng)承的“將衡山公主嫁給魏征之子”的婚約，另外下令狠狠砸掉魏征的墓碑。

砸掉魏征墓碑的這一年，是李世民生命的倒數(shù)第六年，作為被后世傳頌的千古一帝，他的性情開始越發(fā)多變。

此前，李世民非常喜歡吏部尚書唐儉，每次非要等到唐儉來才肯吃飯，然而幾年后，有一次李世民在與唐儉下圍棋時發(fā)生了爭執(zhí)，這本是君臣問的閑暇游戲，李世民卻勃然大怒，認為是唐儉不給他面子，盛怒之下將唐儉從吏部尚書貶到潭州（今湖南長沙）做地方官。

不僅如此，因為這點小事動怒的李世民還密令尉遲敬德暗中察訪唐儉是否有怨言，準(zhǔn)備借故將唐儉處死，幸虧尉遲敬德主持公道，唐儉才免于一死。對此，從極度喜愛到“特憎”唐儉的李世民還到處對別人說：“更不須相見（唐儉），見即欲殺?！?/p>

二

李世民變了。

其實，對于李世民這種從貞觀初期的“從諫如流”，到后期的“正人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爭”的政治局面，魏征在生前就有了預(yù)判——他在臨死前勸諫李世民說，陛下“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魏征的勸諫，也是對自己的精準(zhǔn)預(yù)言，回報他的，就是李世民在他死后一年內(nèi)，下令狠狠砸掉了他的墓碑。

而李世民的這種征兆，其實從他生命的倒數(shù)第十年，即貞觀十三年，就已開始顯現(xiàn)。

這一年，曾經(jīng)在玄武門之變中立下首功的大將尉遲敬德被調(diào)任鄜州（今陜西富縣）都督。臨行前，李世民對尉遲敬德說：“有人說你謀反，這是為什么呢？”尉遲敬德非常憤慨，回答道：“臣確實謀反！臣跟隨陛下征討四方，身經(jīng)百戰(zhàn)、傷痕累累。如今天下已經(jīng)安定，陛下就開始懷疑我要謀反了嗎？”說完，尉遲敬德脫掉衣服，露出自己全身的刀傷箭傷，李世民見此流下了眼淚，才說：“你穿上衣服吧，朕絲毫不懷疑你，才這么跟你說，你何必這么生氣呢！”

話雖這么說，可尉遲敬德知道自己的處境不妙了，于是開始在家中修園林、造樓臺，并且用白色花紋的絲織物裝飾樓宇，通過向外界展示奢靡以“自污”。他還學(xué)習(xí)演奏清商樂曲自我娛樂，并服用“五石散”和丹藥來自我陶醉，不與外人交往長達16年之久。

對于李世民猜忌功臣的心意，宰相岑文本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

貞觀十八年，岑文本被任命為中書令，家里人都為他高興，岑文本卻憂慮地說，原來秦王府的舊臣、名相房玄齡幾度被起用又幾度被貶，而我岑文本“非勛非舊，濫荷寵榮，位高責(zé)重”，能不憂慮嗎？當(dāng)親朋好友紛紛向岑文本祝賀時，岑文本也一律謝絕。

盡管后世紛紛給貞觀之治戴上高帽，但貞觀時期的一系列名臣，從房玄齡到岑文本，都多次因為小事被貶、起用、再貶、再起用。通過對手下精明強干的臣子們施以權(quán)術(shù)，李世民深信，如此方能駕馭群雄，讓他們心生畏懼、不敢輕易造次。

就在臨死前四年，李世民甚至將當(dāng)時的宰相劉洎賜死，原因只是有人進讒言，說劉洎對旁人說皇帝生病了，可能會一病不起。習(xí)慣了“萬歲”的李世民，因此認為劉洎心懷異志，對他起了殺心。

而大唐帝國第一戰(zhàn)將李靖在貞觀九年領(lǐng)軍擊滅東突厥后，也被人誣告“謀反”。對此，李世民也不管消息是否屬實，直接將李靖痛罵一頓，說前朝（隋朝）也有個名將曾大破突厥，然而隋文帝不僅沒賞他，還將他暴殺于朝堂之上。意思就是，我不學(xué)隋文帝殺功臣，對你算是客氣了。

李靖懂得李世民的畫外音，此后，他“闔門自守，杜絕賓客，雖親戚不得妄進”，最后得了一個善終。

三

盡管李世民對待大臣們玩弄權(quán)術(shù)熟稔于心，但在生命的倒數(shù)第六年，太子李承乾的密謀造反案，還是給了他重重一擊。

貞觀十七年，李世民的第五子齊王李祐發(fā)動叛亂，失敗后李祐被賜死，然而在審案過程中，卻牽連出太子李承乾以及李世民的弟弟漢王李元昌的聯(lián)合謀反案。

盡管李世民也是通過血腥政變上臺，但當(dāng)太子的謀反事實被無意中揭露出來時，李世民仍然內(nèi)心震撼，命令長孫無忌等重臣迅速組成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進行審核。在證明太子造反屬實后，李世民與群臣商議如何處治太子，席間沒有人敢說話。最終，有人提出一個處理原則：“陛下不失為慈父，太子得盡天年，則善矣！”于是，李元昌被賜死，李承乾則被廢為庶人，流放到黔州（今重慶彭水）。

李承乾被廢后，李世民的四子、魏王李泰一度成為太子之位的最有力競爭者，為了全力打壓其他競爭對手，李泰開始對包括李治在內(nèi)的其他皇子威逼恫嚇。獲悉李泰的所作所為后，李世民最終痛下決心，決定上演一出苦肉計。

這一年，李世民在散朝后只留下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隨后假裝抽刀“自殺”，痛哭著說：“真是家門不幸啊，我三子一弟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活著實在沒什么意思?。　庇谑?，長孫無忌等人“爭前扶抱”李世民，并問李世民究竟有什么想法，這時候，李世民才道出自己的想法：“我想立晉王李治為太子?！睋?dān)心自己的想法遭到重臣們反對，李世民解釋說，李治雖然才能平庸，但心性寬善，立李治為儲君，可以保存廢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的性命，如果立李泰為儲君，則廢太子李承乾和李治兩人的性命“皆不全”。

為了避免上演自己當(dāng)年兄弟相戕的悲劇，李世民嘔心瀝血，最終決定扶持才能平庸的李治登上儲君大位，而李治正是后來的唐高宗。

四

或許是之前經(jīng)歷的征戰(zhàn)、玩弄的權(quán)術(shù)太多了，李世民逐漸心生疲態(tài)。

隨著年齡的增長，進入貞觀之治的后期，李世民開始大興土木，先后修葺了洛陽飛山宮、元圃苑，并在汝州（今河南臨汝）西山修建了襄城宮，在關(guān)中地區(qū)修建了湯泉宮、九成宮、翠微宮和玉華宮。

盡管多次批評隋煬帝驕奢亡國，但進入晚年的李世民，對于隋煬帝的奢侈生活卻日益心生羨慕，逐漸渴望一個安樂舒適的晚年以供享樂。于是，李世民也學(xué)表叔隋煬帝的做法，經(jīng)常在長安城中裝飾皇宮，徹底點燃明燭過夜生活。

有一次，李世民甚至將隋煬帝仍然在世的蕭皇后請來一同觀賞自己的奢靡皇宮和夜生活，并得意地問蕭皇后：“我的排場跟隋煬帝相比怎么樣？”蕭皇后笑而不語，李世民再三追問，蕭皇后才說，隋煬帝不過是亡國之君，陛下卻是開基之主，不能比較。李世民不甘心，接著追問隋煬帝究竟奢侈到什么程度。蕭皇后說，隋煬帝每次到夜里，宮中“每除夜，殿前諸位設(shè)火山數(shù)十，每一山焚沉香數(shù)車……一夜用沉香三百余車、甲煎二百余石。房中不燃膏火，懸寶珠一百二十照之”。

聽了蕭皇后的描述，李世民雖然嘴上說著“表叔實在不該這么奢侈”，心里卻對這種奢靡生活懷著不可抑制的向往和喜好。與隋煬帝不同的是，作為一代雄主，李世民在奢靡之中仍然保持著一定的清醒，并不斷克制著自己。

就在此前貞觀十一年，一次與伺臣的對話中，李世民就和房玄齡、魏征等人討論過“創(chuàng)業(yè)難還是守成難”的問題，對此李世民說：“創(chuàng)業(yè)雖然很艱難，但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而守成之難，才是未來最應(yīng)該審慎畏懼的。”

懷揣著“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更難”的理念，李世民盡管在晚年也開始驕奢享受，但仍然處處約束著自己，這也為他成就貞觀之治打下了牢固的基礎(chǔ)。

五

但君王并不是萬能的，在先后平定突厥和吐谷渾，并遠征高昌、威震西域之后，作為一代雄主的李世民仍然有著內(nèi)心的遺憾，他渴望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更多震古爍今的偉業(yè)。

于是，在生命的倒數(shù)第五年，貞觀十八年，李世民不顧群臣勸阻，親率大軍遠赴遼西征討高句麗，結(jié)果，唐軍損兵折將卻無法成功。就在回軍途中，李世民才想起一年前被自己下令砸掉墓碑的魏征，感慨著說：“如果魏征還在，一定會勸阻我取消這次征戰(zhàn)?！庇兴盐虻睦钍烂裣铝?，將被砸毀的魏征墓碑重新立起，并特別召見了魏征的妻兒進行撫慰。

隨著時間流逝，李世民身邊的親人和能臣干將也不斷死去：先是李世民的父親唐高祖李淵去世;隨后李世民的賢內(nèi)助長孫皇后也去世;而就在出征高句麗的當(dāng)年，李世民的大兒子、廢太子李承乾也在流放地去世。為此，李世民或許是內(nèi)心觸動，竟然一連多日取消了朝會。

李世民在年輕時親手屠殺兩個兄弟和十個侄子，進行滅門權(quán)斗時毫不手軟，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內(nèi)心的柔軟逐漸顯現(xiàn)。

在李世民生命的倒數(shù)第三年，李世民的舅公高士廉去世。高士廉是李世民的妻子長孫皇后的舅舅，當(dāng)初，年幼的長孫皇后被無賴哥哥逐出家門，幸虧被舅舅高士廉救濟養(yǎng)活。李世民在高士廉病危時，親自“幸其第，流涕與訣”。高士廉去世后，李世民想親自前往送葬，最終因為大病初愈被群臣勸阻，但他仍在宮中南望著送殯隊伍而哭，涕下如雨。

隨著年齡增長，他的淚腺越來越難以自制。

就在生命的倒數(shù)第二年，多次被李世民貶黜的貞觀名相房玄齡病危，對此李世民直接將房玄齡接到自己的寢宮住下，“相對流涕”，并指派御醫(yī)為房玄齡治病，房玄齡臨死前，李世民親自探望，“悲不自勝”。

盡管與殺戮、權(quán)術(shù)相伴終生，但他內(nèi)心的柔軟處，仍然在史書中留下了蛛絲馬跡。就在李世民生命的最后一年，大唐第一戰(zhàn)將李靖病危，李世民也是親臨病榻慰問，忍不住“涕淚俱下”。

不能不說，這或許也是李世民對自我時日無多的一種哀憫和自憐。因為君王可以戰(zhàn)勝一切，卻唯獨不能戰(zhàn)勝時間和死亡。

六

為此，李世民也陷入了對長生不老術(shù)的追求。

早年，李世民曾經(jīng)嘲笑秦始皇追求長生不老術(shù)，并認為人的壽命長短都是順其自然的，不能人為改變。然而，在他生命的倒數(shù)第六年，太子李承乾的謀反叛逆以及征討高句麗的失敗，使得回國后的李世民大病了一場。按照史書記載，貞觀十九年十一月，李世民在定州（今河北定州）病重幾乎喪命，一直拖到第二年才返回長安。

隨著身體每況愈下，李世民對金石丹藥和長生不老術(shù)的興趣日益高漲，此后，在生命的最后四年，從貞觀二十年到貞觀二十三年，關(guān)于李世民服食金石丹藥的記載一直不絕于書。

而一位來自天竺的胡僧，則疑似成了李世民暴斃的終極兇手。

由于在生命中的最后幾年長期服用丹藥，使得李世民的身體日漸虛弱。貞觀二十一年，王玄策率眾出使天竺，并率領(lǐng)1200名吐蕃兵和7000名泥婆羅（今尼泊爾）騎兵大破天竺，俘虜了一位自稱已有200歲、懂得長生不老術(shù)的天竺方士那邇娑婆寐，獻給了李世民。

對于李世民的直接死因，唐高宗時的東臺侍郎郝處俊說：“貞觀末年，先帝曾令婆羅門僧那邇娑婆寐依其本國舊方做長生不老藥……先帝服用后，竟無異效，宮中御醫(yī)也束手無策?！焙髞恚茟椬跁r的朝臣李藩更是直接說：“文皇帝（李世民）服胡僧長生藥，遂致暴疾不救?！?/p>

在服用天竺方士那邇娑婆寐進獻的長生不老藥前，為了保證獲取神效，貞觀二十三年四月，李世民還特地來到位處終南山上的翠微宮，沒想到服用這個藥后，李世民最終暴斃在終南山上。

但臨終之際，李世民仍然不忘玩弄權(quán)術(shù)。他對太子李治說：“李勣才智過人，但是你對他沒有恩典，恐怕不能讓他信服?，F(xiàn)在我將他貶黜到外地，如果他馬上出發(fā)赴任，等我死后，你就將他恢復(fù)提拔為仆射（宰相）進行重用;如果他徘徊觀望，那你就直接將他殺了！”

隨后，李世民下令將李勣從宰相貶為疊州（今甘肅迭部）都督，心知肚明的李勣接到貶任消息后，二話不說，連家都不回，直接離開長安赴任。

此后，李勣又被繼位的唐高宗李治起用重任。

李世民去世后19年，總章元年（668年），他用權(quán)術(shù)留給兒子李治的奇將李勣，最終率領(lǐng)唐軍攻滅高句麗，完成了李世民未完成的宏偉遺愿。

那時，一個光芒萬丈的大唐帝國正冉冉升起。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