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琳
達布察克鎮(zhèn),在我離開的時候,還未稱為嘎魯圖鎮(zhèn)。離開它之前,我在達布察克鎮(zhèn)度過了童年、少年。這個蒙古族為主的烏審小鎮(zhèn),那里的羊、馬、草……以及那些和星光一樣的事物,它們閃爍在星空,我能夠清晰地在異鄉(xiāng)的夜晚和夢中找到,如此熟悉和懷念。
遠處,豐茂的草地綿延著皎潔的皚皚白雪。
一群開春出欄的羊正在陽光下啃食青草,牧民正在抓緊時間,趕在太陽毒辣的時辰搭好帳房。
從丘陵上一眼望去,大地的青草剛探出腦袋,嫩綠的、綠油油的一片接一片。原野上分布著成群的羊,幾只母羊懷著大肚子,幾只步履蹣跚的羊羔“咩咩”地呼喚母親。不遠處的山崗上,十幾匹青棕色、紅褐色、棗紅色的馬打著響鼻,不時用蹄子揚起塵土。臨近正午的陽光撒在這些矯健的身軀上,渾身油光發(fā)亮的色澤使人沉迷其中,不由想起這片土地上的蒙古人。
我家是遷徙至此的漢族,卻對這個馬背上的民族十分熟悉。他們像一群飛翔的雄鷹,千年之前就在草原上翱翔。
在他們到達烏審達布察克鎮(zhèn)之前,大約距今七千年前,烏審被郁郁蔥蔥的森林所籠罩,隨意可見鹿群、羚羊、納瑪古象等原始生物。這些叢林的“土著居民”隨自然、時間、氣候等因素的推移變化,逐漸消失或進化,慢慢地躲進了神秘之境。
它們像天空神奇的云朵里,有時風來了,它們就散了;有時不起風,它們聚集在草原上空,竊竊私語,甚是熱鬧。
湛藍的白云之上,我相信在那是一個看似遙遠又格外清晰的國度。我相信那里住著神靈。如果誰家在草原上丟了牛羊,牧人們一定認為是神把牛羊藏了。這就需要找到通神靈的山羊爺爺,這位蒙古老人他把人們所祈求的愿望告訴神,然后把神的旨意傳遞給人,丟失牛羊的人一定會在某個地方找到丟失的牛羊。它們毫發(fā)無損,悠然地依偎在某地一起吃草、玩耍、虛度時光。
2002年,我家因為風雪返程丟失了三只羊羔。在祖母和母親疾病纏身的年代,牛羊成了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要治療祖母的腿疾和眼疾,替體弱的母親滋補日漸消瘦的身體,以及一家五口人的生活全部寄托在未出欄的羊群上。我和祖父小心伺候它們,像對待來自遠方尊貴的客人,未曾大意,不敢怠慢。
它們只要出欄,家里就有錢了。祖父定會在幾十里外的集鎮(zhèn)帶回我喜愛的洋娃娃和糖果,他的帆布包里藏著奶糖、藥品、油鹽醬醋等物件。
我好奇這個百寶囊,可今晚,祖父把一瓶酒、五斤熟牛肉放在包里,拉著我出門了。三月中旬的夜晚,皓月當空,風雪彌漫。我不停拍打肩膀和帽子上的積雪,祖父穿著羊皮襖,戴著一頂和我相同材質(zhì)的火柴頭帽。他在前面走著,我小碎步緊緊跟著。父親前兩月就進城尋活了,他把敦厚結(jié)實的火柴頭帽留給我,叮囑我跟隨祖父照顧好羊群。
雪靜悄悄地揚著,偶爾從遠處的枯草叢中傳來“咯吱”聲,意味著腳下的雪又厚了。
隔壁牧場之間的分界痕跡也在雪夜中連成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到不到,哪怕是幾株分界線的草。我們到“山羊爺爺”家時,臉已經(jīng)凍得紅彤彤的,整個人打顫的像抽干水分的葉子,搖搖晃晃地不停跺腳,手笨拙地搓著兩只凍僵的耳朵,鼻涕不經(jīng)意間流到嘴角,舌頭一舔,有些咸味回味在冰冷的唇齒間。
山羊爺爺太像山羊了。他清瘦的臉上紅光滿面,被蠟打過似的,下巴留著一撮長長的白胡子,頭仰起的側(cè)面如同一頭老山羊暴露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他一把抱起我,將一件干燥的大棉襖披裹在身上,把我那件濕透的小棉襖掛在爐子上晾烤。
祖父說明來意,他閉眼捋了捋胡子,不停念叨著聽不懂的蒙古語。我們說的是漢語,對蒙語也只是略懂日常問候而已。山羊爺爺好一會才說,神見大雪來了,擔心羊凍壞了,就把它們留在廟里。羊沒有丟,被神保護地安全得很。祖父大概知道了尋處,連聲說著感謝。山羊爺爺把碗里添滿馬奶酒,要我們多喝點驅(qū)寒。祖父因擔心兩只丟失的羊,匆忙返回時居然忘記了帆布包里的酒和牛肉,回家才發(fā)現(xiàn)牛肉在油皮紙里還散發(fā)著清香。
第二天,我和祖父在十里外的一座祭祀的廟宇中找到了兩只羊。它們相互臥在一起,眼神里未有驚慌之色,好像知道我們準會找到它們。
下午回到家,把羊關(guān)進羊圈,祖父讓我重新把酒和牛肉,外加一包珍貴的岷縣點心送給山羊爺爺。我懷揣謝禮,心里激動地一路小跑到山羊爺爺家。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這位蒙古爺爺,他在今后的日子里給了我很多聰慧的啟示。
這也是我小時候?qū)ρ蜃钌羁痰挠∠?。此后的時間里,政府和企業(yè)大力倡導(dǎo)先進的養(yǎng)殖方式,無論是漢民還是蒙古人,都加入了合作社,統(tǒng)一養(yǎng)殖。年邁的祖父雖然清楚一切為了保護草原的自然環(huán)境,但還是仿佛丟失了神一樣。一個人很多時候看著圍欄的牛羊,自言自語望著退耕還林、退牧還草的廣袤草原若有所思,那里青草蓄滿了力量,成片成片地迎風搖擺。
他多像一個解甲歸田的將軍,緬懷著指揮羊群時神采飛揚的氣概。
草原的馬是一種和風賽跑的交通工具,它們有神一樣的稱謂,得到了人類忠誠朋友的美譽。
記憶中,我十分渴望有一匹屬于自己的馬。它有棗紅色或是純白色的膚色,四肢矯健有力,可以在原野間肆意馳騁;它有隨風飛揚的鬃毛,柔軟溫順的毛有母親一般的溫柔;它也有和我一般的年紀的頑皮,能馱著我追逐永遠趕不上的落日。
草原戈壁灘的落日遲緩而龐大,一眼望去,黃昏的暮色覆蓋了芨芨草和沙丘,甚至籠罩住了一望無際、巍峨的雪山。但馬在黃昏的曠野里是例外,草地上啃草的馬三五成群地擺著尾巴,像這雄壯的大漠落日與它們沒有多大關(guān)系。
暮色聚集,它們還在;夜色暗合,它們的馬蹄聲還在發(fā)出響動。
我家本來是有一匹馬,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祖父從蒙古牧民家里選了一匹優(yōu)良的馬駒,把它喂養(yǎng)到四歲時交給我,整日馱著我往返于達布察克鎮(zhèn)的學(xué)校和牧場。那時候,我還很小,坐在馬背上哼著不著韻調(diào)的蒙古長調(diào)。長調(diào)是山羊爺爺教我的,他家里曾有幾十匹的馬群,吸引人不斷往他家跑,只為看那些被馴服的和火車一樣速度的馬。無論是陽光中脊背發(fā)亮的馬駒,還是原野奔跑的成年馬,我都喜歡它們,就像我癡迷于郭靖彎弓射雕的場景一樣。
草原上有馬,馬很多,弓也容易做,山羊爺爺?shù)墓侨翀鲋凶罹伦钣辛Φ摹5駜翰蝗菀滓姷?,它們或許比馬要尊貴,藏在了雪山那邊——聽說,雪山那邊是毛烏素沙漠的盡頭陜西榆林,意為沙漠之城駝城。
這個彎弓射雕的武俠夢做到中學(xué)還仍舊使人內(nèi)心興奮,而那匹馬卻越來越老。老的像一輛脫皮的綠皮火車,沒有風一樣的速度,只剩下給人感覺隨時散落一地的骨架。即使水草豐茂的夏季,它黝黑的薄薄的皮裹著清晰可見的骨骼,還好能夠馱著不重的物品穿行在小鎮(zhèn)集市和深處牧場之間。不然,祖父一定會提前賣掉它。
這些年,這匹馬已經(jīng)不堪重負,傷痕累累。我好幾次試圖把日益健壯的身軀騎上它曾廣闊穩(wěn)當?shù)谋?。想想還是算了,畢竟駝了我很多年,沒必要趁著年輕欺負它。
父親經(jīng)常去外地,臨走時需要到鎮(zhèn)子上搭車,祖父親自牽著馬送他。
早上四點,天地一色,混沌一片。父親背著包走在前面,祖父牽著馬走在中間,馬馱著被褥和行李走在最后。它低垂著頭,睡意疲倦的眼睛摸索著前方的路況,馬掌偶爾踩在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悅耳聲。這響聲反而在寂靜的漆黑里顯得更加孤獨,更加寂寞。
父親走后,祖父騎馬放牧羊群,他偶爾也到隔壁草場拜訪為數(shù)不多的親戚,往往這時馬背上會增加一倍重量的行李。它也只是鼓足勁蹬著后蹄,每一步像是卯足孕育許久的力氣:蹬出,踩穩(wěn),再蹬出。如此反復(fù),竟也到了目的地。
冬季大雪封路,這就增加了人們騎馬出行不可預(yù)料的意外。
有年冬天,祖父去鎮(zhèn)上回來時,大雪茫茫一片,封住了原先的路。馬走過的路,也在瞬間被風雪覆蓋,馬蹄印不知所蹤。祖父在經(jīng)過一條河谷時,認錯了過河的路段,只能憑借感覺試探冰層僵化的河面。他牽著馬,左手拄木棍,右手抓韁繩;在過到河中間時,人因為身量輕輕易就到達了對面,馬卻死死逮住韁繩不肯再走。祖父沒有辦法,只得重新返回,人站在馬身后牽著馬尾巴,督促它快點過河。
突然間,馬沒走兩步,前蹄打滑,包裹在馬蹄上的防滑布根本承受不了如此重的身軀傾斜,“咔嚓”一聲,冰裂開了,馬跪在冰面上越想掙扎起來越陷進冰窟窿。祖父急得絲毫沒有辦法。他好幾次試圖扯動韁繩以幫助馬從冰窟窿中起身,但效果不大。河谷和牧場還有十里路,回去叫人不現(xiàn)實;這條路最初岔路時就走錯了,旁人不會在風雪中經(jīng)過。祖父眼睜睜看著馬緩慢沉入河底,冰破碎的爆裂聲在馬企圖站穩(wěn)的過程中“咔嚓”作響。
馬無力掙扎了,冰也不響了。祖父脫了羊皮襖,跳了進去,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貨物,扔掉了馬鞍,摸到馬套,硬是拉著馬套把馬從冰窟窿里順著冰裂開的口子拉到了對面。
那晚,祖父和馬在半夜才回來,祖父凍得手足紅腫,失去了直覺。馬,脖子和身上布滿刮痕和凍傷的血跡。當然,我家那年過年守歲的年貨也沒有了。
在河流解凍的時候,我還刻意跑到祖父迷路的河谷尋找一些關(guān)于那個夜晚的線索。當我在“叮咚……叮咚”的水流聲中見到一具扭曲的骨架時,整個人愣在岸邊。河谷四周密布著馬肉腐爛的味道,它的內(nèi)臟掛在肋骨上在水里飄蕩,殘損的骨架告訴我,這是一匹健壯并死后不久的馬。它生前一定痛苦掙扎過,否則,不會這么難看。
我不由渾身顫抖,想到了祖父和我家那匹老的不能再老的馬。
第一次對草的記憶源于祖母的懷里。祖母把五歲的我摟在懷里,解開棉襖,把生病的我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我生病很長時間了,渾身一直發(fā)燒出汗,時而冰冷時而燥熱。附近幾個私人診所和醫(yī)院都去了,依然沒有要好轉(zhuǎn)的痕跡,為此家人比較焦慮。祖父牧羊回來就沖進屋子,粗糙的手摸摸我滾燙的渾身,然后用手拍拍額頭就盤坐在旁邊抽起旱煙。
煙味不一會就侵襲了整個房間,冬季的窗戶和門閉地死死的,不容多余的空間供冷空氣趁機而入,霸占難得的暖氣。我在祖母的懷里扭動著身子,祖母以為我冷,便趕快把被子蓋在身上。但我還是左右挪動,她便問我怎么呢?我孱弱地回答:“草……爺爺在吃草……”他們都笑了。
這種生長在泥土里像油麥菜一樣的青色葉子,成熟后顏色金黃、氣味濃郁的煙葉。幾片葉子一捆風干剪碎后足夠祖父抽半月,拿一盒高檔香煙跟他交換小小的長方形的布袋的煙絲,他都不換。我叫出“草”時,他正和一尊雕塑別無一二,轉(zhuǎn)過頭才看清煙霧繚繞的臉笑成皺巴巴的面相,少了兩顆門牙的口也合不上了。他捏滅了煙鍋冒著星火的煙,把黑乎乎的手背搭在我額頭上,我下意識地皺起眉頭,他也跟著皺起眉頭。
第二天,他告訴祖母要去山羊爺爺那里問問有沒有治發(fā)燒冒汗的草藥。祖母早早烙好油餅,煎了雞蛋,給我吃完早飯,就拉著我到雪地里。她聽說當?shù)厝擞袝r用雪水擦洗身子,可以減緩發(fā)燒。事情并非如此,我像小雞一樣被祖母拎了出去,經(jīng)過一番寒徹骨、冰透肉的洗禮后,身體反而更加發(fā)燙了。
她咪咪念叨:如果有甘草、柴胡就好了。
甘草和柴胡是一種什么草?會不會和祖父的草散發(fā)著相同的嗆人熏鼻的味道?
我在心里默念著,祖母拍著我,不斷地用毛巾擦拭額頭的虛汗。
傍晚的時候,祖父騎馬回來了。他脫下帽子掛在門背的木丁上,走在祖母身邊說老山羊那里也沒有草藥,不過好在他說如果有芨芨草和沙紅柳樹皮也行,可以治療發(fā)燒冒汗。祖母沉默了。這個季節(jié)的雪有膝蓋厚,芨芨草早已躲到地下了,沙紅柳也在最遠的河谷才有,附近不會有的。
疾病像粘著我,和魔鬼附體一樣。每到夜晚,經(jīng)常沒睡一會就被渾身發(fā)熱或發(fā)冷折磨醒了。睡著時聽到了外面有時是風,有時是雪;有時是風雪一起咆哮,兇狠地穿過達布察克鎮(zhèn)。
我醒來的時候,祖母也醒來了。一晚上,三個人誰都沒有睡好覺。
天空出現(xiàn)魚肚白,隨即是無云的天空和潔白的落雪混成一片,誰也分不清楚遠處究竟是什么。除了白,還是白。
祖父又出門了,他提著鐵鍬和鐮刀就像是一直在原野上走著,轉(zhuǎn)過一座雪丘又是一個雪丘,永遠也走不完這無限原野的雪丘。他回來時,日頭落下時的模樣像一個巨大的圓盤,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一點點縮小,一點點消逝。
祖父把袋子里的東西掏出來,祖母湊過去一看,他連忙解釋道沒有芨芨草了,都枯萎干掉了,手一抖就碎了。這是芨芨草的根,他指著長長的長滿胡須的亂糟糟的一把草說。這是紅柳樹的皮,刀削的,還新鮮,他指著幾片一面干癟的,一面分泌出水分的樹皮說。祖母連忙把它們清洗干凈放進罐子里,陶罐的水沸騰時,我嗅到了草木的味道。
有草木味的湯水灌進胃里,空蕩蕩的胃饑渴地嗅到了食物的味道,連續(xù)喝了三天,病竟然也好了。這兩種生長在大陸性氣候沙地的植物,芨芨草后來被我一直叫作“草”,紅柳樹叫作“樹”。
在烏審,在達布察克鎮(zhèn),有很多地面上片狀或修長狀生長的禾木科植物,我也統(tǒng)稱為草。春夏時節(jié),它們積蓄了強勁的力量,就像彼此之間相約成規(guī)一樣,從草地上破土而出。牛羊和人踩過,壓彎了,過不了幾天再次站立起來。這不僅滿足了牛羊?qū)G色的渴望,更有后來人,居然利用它們建成了生物質(zhì)發(fā)電廠。這個誰都沒想過的如同天方夜譚的想法居然真的實現(xiàn)了,幾十萬畝沙柳頑強地在沙丘生根發(fā)芽,拼命地成長為獨居風情的草地衛(wèi)士。
我曾背靠在沙丘上,由下向上仰望這些草或樹,當眼睛的方向和它們一致平行,才會發(fā)現(xiàn):平時不起眼的草也能撐起一片天空。
生命的所有表現(xiàn)方式集中在一株草、一叢草、一片原野時,一切看起來都是何其旺盛!何其美好!
人生之初的受教以祖輩間的口耳相傳為主,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縹緲神秘的傳說給我的記憶,要遠遠比學(xué)校所接受的正規(guī)教育親切、有趣,像一杯甘甜的葡萄酒,酒香隨著時間越長越發(fā)酵地醇香。
山羊爺爺喜歡有人去他的氈房。無論是童叟、婦女,只要有人進入他的氈房,他都熱情地好客招待。
小時候,除了和祖父一起去河谷那邊的牧場,別的地方很少去。在十五歲之前,到過達布察克鎮(zhèn)集市幾次,總是失望而歸。每次和祖父去集鎮(zhèn),都是來去匆匆,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搜尋我喜歡的事物。好奇地看著人們牽著牛羊馬匹來去匆忙,我還不適應(yīng)一個人坐在集鎮(zhèn)人少的角落里,看護我家那匹老馬。它好像覺得我的存在也是可有可無,從未正眼瞟我一眼。
第二次去集鎮(zhèn)例外,祖父在河谷那邊的牧場還未回來,家里米油鹽醋支撐不了幾天,祖母讓我一個人跟隨山羊爺爺去集鎮(zhèn)買點回來。她慎重地交給我錢,囑托我把錢先給山羊爺爺,他會帶我買齊物品。
山羊爺爺是個有趣的人,智慧的人。他一路上牽著馬,我騎在馬背上。他給我講薩岡徹辰的故事,這位《蒙古源流》的大師就在烏審境內(nèi)生活、寫作?,F(xiàn)在關(guān)于薩岡徹辰大師的蒙漢等族共同祭祀的活動,也是從他口里得知的。此外,還有一支烏審蒙古族的后裔守護他的陵地長達數(shù)百年,可見大師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和尊崇。
那些源源不斷的歷史片段和人物傳奇像是一股清泉,從小奔涌在我的血液中,經(jīng)久不忘,彌足珍貴。
除了經(jīng)常到山羊爺爺那里聽故事,童年的日子也有別的豐富多彩的事。我和伙伴們勇敢地嘗試更多未曾做過的事情。比如,一個下午把蜥蜴捉住掛在樹梢上暴曬,黃昏從家里出來一看,它還活得好好的。于是又掛幾天,后來也就忘了具體掛在哪棵樹上了。
村莊前面有一彎沙柳成蔭的樹林,夏季時候有一片清澈的小湖泊。我們蹲在湖邊向下看,沙子在湖底隨水波蕩漾著,湖水中斜躺著胳膊粗的枯樹枝,露出水面的枝丫上時常停著幾只鳥。我不清楚它們晚上住在哪里,也不清楚為何秋天以后再也看不到它們。但這些鳥和我們的確來過這里,螢火蟲也來過。它們在樹林中發(fā)著光,神奇地移動著黃綠色的光源,偶爾也會靜止在一片葉子上。
我的好奇心和稀奇古怪的想法太多了。一到夜晚,總能在夜色中伸手捉到很多只,把螢火蟲捉到祖母的紗巾上包裹起來,紗巾慢慢鼓起來,里面的螢火蟲越來越多,光亮越鮮艷??伤鼈兙拖裼晁渥慵竟?jié)的韭菜,收割完一批,又出來一批,永遠數(shù)不清;和天空的星星一樣密集,永遠數(shù)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雙發(fā)光的眼睛。
沙湖附近,我也見過沙狐。它四肢相對較短,兩只大大的耳朵豎在頭上,整個身子背部呈淺紅色,頭上頸部較為暗淡一些,顯得灰白。那是午后,祖母午睡了,一時半會醒不來;祖父去牧場了,估摸晚上才回來。我便走進林子乘涼,順便看看昨天湖邊設(shè)置的套子有沒有捉住什么。我不確定能捕到什么獵物,這片林子里刺猬、爬蛇、地鼠、壁虎都有,我還懷疑有狼也來乘涼飲水,可惜沒有見過。聽說,隔壁牧場有小孩被狼叼走了。
誰信?我沒有信過!
我走進林子就看見了沙狐,估計腳步聲驚動了它:一雙眼睛黑溜溜驚慌地望著我,我也躲在樹后打量它。風吹過湖面,它渾身的毛發(fā)浮動,倒有幾分可愛。
后來,我把沙狐相遇的事給山羊爺爺說了。他說那是神靈的旨意,那片湖泊沒有得到神靈的庇佑,是不會有水的。你也一樣,如果神靈不庇佑,是見不到比獵狗還精明的狐貍。
我到今天才相信山羊爺爺?shù)脑?。此后的多年間,我再也沒有見過沙狐。在外求學(xué)的幾年間,村莊和牧場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一年回去兩次,竟沒發(fā)覺一切都變了。
山羊爺爺,這個有很多小人書和故事的蒙古爺爺。五年前因騎馬不慎被摔,在氈房里掙扎了一月多去世了,享年八十四歲。
祖父,這個曾給我雪地掏芨芨草的老人,四年前也走了。他看著熟悉的牧場和牛羊,在一個祖母外出的下午,一個人坐在門前的躺椅上再沒有起身。我至今踏進家門,祖父仿佛還坐在那里,笑呵呵地挪動露出少了牙齒的嘴唇,對我說:回來了,你奶奶飯都做好了。她還以為你在隔壁娜日邁家,她家有兩個和我同齡的小孩,我們經(jīng)常貪玩忘記了回家的時間。祖母也小碎步到處喊我吃飯,祖父還在世的時候,祖母身體已經(jīng)不如從前了。
如今,新村像一個嶄新的聚居地,牧人收起了馬鞭,漢人遠赴他鄉(xiāng)尋覓生活。那些和星光一樣的事物,像一株草原的草,枯黃后,雪埋掉了所有的痕跡。
來年開春時,凡是我曾喜歡的事物,凡是那些和星光一樣的事物,也許會出現(xiàn),也許,我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