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海
大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信息交換中心,城鄉(xiāng)皆然。農(nóng)耕文明時代,鄉(xiāng)村富裕階層的宗祠,是一個族群祭祖娶親議事行法之地,兼有信息交流的職能。但一般人家蓋不起宗祠,就用記載有家族血統(tǒng)的族譜,放在族長家中。這種族譜,大多寫在布軸上。每年村里有了新生兒,便請出家族布軸,對著布軸行三拜九叩大禮之后進行續(xù)寫。族長之宅也便成為信息交換之所。然則日常生活中閑噴之所何在?飯市是也。
飯市者何也?人民公社時期,太行山以東的華北大平原上的河南安陽,每個村莊每頓飯都有很多飯市,大部分就是老少爺們十幾二十人,或兩排相對面,或圍成圓圈兒,邊吃飯,邊交換著天文地理、神仙鬼怪諸多信息。何時出現(xiàn)的?不知道!推測可能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吧!現(xiàn)今來看,不管城市還是農(nóng)村,飯市幾乎都不存在了,但可以認(rèn)為二十世紀(jì)末的網(wǎng)吧,是飯市的另一種延續(xù)形式。因為生產(chǎn)方式與人類心理需求決定人類的生存方式。應(yīng)該是這個理吧,反正我們這里的人都從小就喜歡上飯市。飯市是當(dāng)年大平原上村村都有的多功能綜合性信息娛樂休閑中心,兼有斷事、教化、佐政之功能。
很久以前,我們前凈渠村曾有過繞村一周的寨墻,東西南北開有寨門。人民公社初期,我們村還有大南渠、大北渠環(huán)繞,兩大渠一年四季清水長流,小魚小蝦潛底漫游。大北渠東端,有水磨一坊,豐水季節(jié)全村都來這里磨面軋米。渠水穿過水磨坊往南流經(jīng)三四百米,有一處高約10多米的小瀑布,直瀉而下到東邊的小湖,再往南流一里地后,向東穿過京廣鐵路奔流而去。村四周有杏、李、柿、棗等果林,有黃瓜、西紅柿、茄子、芒瓜、青筍、冬瓜、蒜薹等四季蔬菜。村中開辦有粉坊、油坊、掛面坊、豆腐坊、肉鋪、代銷店、衛(wèi)生所等。當(dāng)然這中間最令人惦念的事物,除了全村東西南北大樹上掛著的幾口大鐘,還有遍布全村的飯市。
我們村有十幾處大小飯市,每個飯市有一到兩三個主角。上飯市的都是本村村民,還有跑來覓食的小雞、小鴨、小貓、小狗,外加“空軍部隊”。
北方人愛吃面食,面條與饅頭是日常主食,現(xiàn)在的一日三餐都吃。但在“糠菜半年糧”的那幾年里,“每天能吃上一頓白面面條”對一般人家來說只能是奢望。一般情況除外,比如住在村前的凈渠大街上,我叫他爺爺、排行老六的王天富他家。
王天富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能人,他會耕種犁耙收藏計劃,干活總干在前面,興趣廣泛記性好,能說會算,是學(xué)習(xí)型莊戶把式,是我們這個小隊中的智囊式人物,人稱“小諸葛”。有一次暑假鋤地,他叫我在旁邊緊挨著,一邊鋤地一邊說:“你說這東周列國,到底有多少國?西周姜子牙分封了八百零八國。到了東周不知還有多少國?你這高中生給咱說說?!薄奥犝f秦始皇他娘,怎么還與嫪毐有一腿吶,你說這是不是真的?”好在我有所知,還是能跟他交流一下的。他因為喜歡歷史,也就連帶著喜歡我這個知識青年,我也喜歡他這個有共同話語的人。所以盡管我倆是本家爺孫,也不妨礙我們倆沒大沒小的“哥們兒”友誼。
飯市上,只要他這么一位能干會說興趣廣泛的鄉(xiāng)里智者一來,飯市的氣氛就立刻熱鬧起來,他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村中央大街上的慣例主角。
他家四個閨女沒有兒子,卻看不出他沒有兒子的不自在,反倒讓人覺得他活得很帶勁兒。
凈渠是春秋時期西門豹治鄴時組織開挖的漳河南畔六條灌溉兼排洪主渠之一,西北-東南走向。以凈渠為界,南村叫前凈渠村,北村叫后凈渠村。他多次在飯市上發(fā)表論斷:“前凈渠,咱這村名啊,在天下沒有重名兒,獨一份兒!”。這個說法,我當(dāng)時非常認(rèn)同,因為我家親爺爺王俊德也是這么論斷的。他家大閨女出嫁到了鄰村后凈渠村,二閨女出嫁在南鄰村粱布大營村。粱布大營,因為曾是三國曹操以鄴城為副都時囤積軍用糧食與布料的國庫,故有此名。我們周圍幾十里范圍內(nèi)的村莊名字,都是與西門豹有關(guān)的。至于與曹操有關(guān)的村名,那就太多了,如:涼馬崗、木廠屯、三臺、高穴等等。所以六爺自豪得實在是有底氣。
他家三閨女在本村招贅傳承香火,誕了兒子,王天富因此當(dāng)上了正宗爺爺。老四尚小,但個子高大模樣俊俏。老三老四倆閨女下地干活掙工分不少,一家四口有三個壯勞力,所以他家就有每天吃上白面條的實力。
大眼睛高鼻梁的王天富向來行事高調(diào)。且每頓能吃兩大碗冒尖的面條,外加一碗面湯,所謂原湯化原食。第一碗是自己端著上飯市的,第二碗由他家四閨女端給他。吃面條時,得先把面條與鹵菜攪勻。只見他一邊攪拌一邊顯擺著大聲說道:“耶!這面條桿得筋嘞!叫恁攪得膀子疼!”這話說得財大氣粗又瀟灑自如。
飯市上二十來人,大都端的是紅薯面饸饹或是菜飯就紅薯窩窩頭,真真眼饞著他這等福氣呢。他可好,火上澆油一般,邊說邊吃邊唬嚕嚕轉(zhuǎn)著大眼睛看著全場,很張狂地掠取著眾人的羨慕嫉妒恨,得意之情全掛在了眉目顏容間。只惹得有大膽的人要搶他的碗。我觀之聞之,只能羨慕得眼睛發(fā)直無話可說。
這么一位愛張揚行事的主,不僅僅給飯市帶來亮彩活力,他知曉的也很多,平時愛看看雜書,記性也好,腦子好使,而且手腳勤快,又會說話,是生產(chǎn)隊的骨干力量,隊長有事常找他商量,自然在飯市上就成了主角。他一說起古來,就連隊長石福爺也變成了聽古的人。我們這塊地方把講歷史故事叫作“說古”,把聽歷史故事叫作“聽古”。天富爺說古的內(nèi)容有劉秀走南陽、包公案、清朝與紅毛子打仗等等。
一個飯市大概有一兩個主講人,只把飯市作了講臺、舞臺、廣播電臺。也有不服氣的,叫板天富爺。而對于聽眾而言,論看熱鬧,當(dāng)然是看對手戲。
有位一人吃飽全家不饑的光棍兒漢“老三”,三十多歲,把自己照顧得挺精致的,愛干凈愛到標(biāo)準(zhǔn)化程式:下班回來,脫衣服抖灰,洗手、洗腳、擦澡,搟面條。煮好又厚又寬的面條后,就展演起同樣程式化的夏季出場式:沾水梳過的大背頭一絲不亂閃著亮光,倔強的下巴微微上翹,高傲的眼神直視前方,左手端碗面條,手心里握著蒜瓣,右手拿著小馬扎,上身白色短衣,下身白色短褲,折疊式紙扇子斜插在后背的褲腰里,腳蹬自制的木質(zhì)趿拉板涼鞋,一步一聲響,走到飯市,靠著村大隊部東山墻,挨著六爺,擱好馬扎坐下,右手取出扇子嚓的一聲打開,扇上一會兒后,開始就著大蒜吃面條。光是這面條,就可與六爺?shù)拿鏃l一較高下了。這飯市上也就他倆能在農(nóng)忙時節(jié)每天中午能端出饞人的面條來。
飯市上往往是六爺擔(dān)當(dāng)主講嘉賓的時候多,少有爭鋒的人,除了老三。那老三一到場,對手戲就開始了。
這老三專揀六爺抬杠。兩人靠墻并肩面東而坐,抬杠的時候誰也不看誰,都面向著東邊的京廣鐵路方向,就那么你扯東我噴西、你說南我偏偏論北,不急不慢,語調(diào)從容,噴殷紂,嗆秦皇,演八卦,推五行,猜謎語,出難題,顯擺著各自的機敏與見識,簡直就像表演一般。挺有意思的是,再怎么抬杠,兩人卻從來沒有翻過臉。這大概就是英雄惜英雄吧。這時候的飯市,往往出現(xiàn)三國局面:一方是支持老三的,一方是為六爺幫腔的,剩下的就是看熱鬧的。真?zhèn)€是:抬杠吃面兩不誤,槍對刀來鑼對鼓。才聽雷霆隨云去,又見高山來猛虎。
短缺經(jīng)濟時期的鄉(xiāng)間,四季常有手推獨輪車或肩挑雙筐的貨郎擔(dān),還有賣老鼠藥的盲人。這類盲人大多數(shù)是男的,他們大都是家在十里八村的,也大都會自拉自唱說書。
有位陶家營的盲人老陶,不但賣針頭線腦老鼠藥,還會算卦,自稱上算一百年下算三五輩。這日中午,一位人送外號“老慌子”的本家大爺,把老陶叫住,二人咬著耳朵如此這般地說了一會話,然后各走東西去了。
京廣鐵路從前凈渠村的東地里通過。離前凈渠村三四里地的鐵路東邊,有一村莊叫作太平店村,村中有一戶人家的閨女,剛出嫁不到一年,丈夫就生病去世了,回到了娘家待嫁,有克夫一說,也不容易找到稱心對象。這閨女又是家中老大,下有妹妹弟弟,回到娘家后正郁悶著。
從前凈渠村出來一個小時后,老陶到了太平店街上,一邊打著木板,一邊開始吆喝:算卦,相生相克,算出媳婦,算出婆家;算不準(zhǔn)我不張嘴,算準(zhǔn)了恁看著給;算對了揚揚名,看我老陶有多能!算不準(zhǔn)揮揮手,水也不喝我馬上走。
閨女老娘正為女兒命硬難再找到好婆家犯愁呢,經(jīng)不住大街上老陶的來回吆喝,就把陶瞎子領(lǐng)進門來說:瞎子你真會噴吶,這中那中,那就快快給我算算:俺是有好事兒叻還是有愁事兒叻?老陶說:老姐姐你呀最近正心煩著吶,家有閨女命犯沖,新夫墳上眼哭紅。當(dāng)娘的聞聽此話立馬折服,急急沖了一碗白糖水遞給老陶,討好著說:想想法兒破破中不中?老陶說,難!為娘的就央求起來。末了,老陶十分為難地說道:那你只有一個辦法啦。聽了高興了您甭夸、敗興了您甭罵,可是答應(yīng)?老娘說,恁這老鱉種誒,甭再鬼了,急死俺誒,恁就幫幫老姐吧!快說快說說!
陶瞎子要的就是這么一個舞臺效果,于是瞎眼上翻著、極速眨著眼珠子用唱戲念白的官腔慢慢說道:“選婿應(yīng)選西南方,頭發(fā)稀來頭皮光,有點明病好男人,保你閨女不發(fā)慌?!?/p>
閨女是很能干的人,干事克里馬擦,說話霹靂吧啦,只是苦于命犯北斗,正在家煩悶愁苦著呢。今日隔簾聞言,一拍大腿說:“娘!見!”
見誰?近日有媒人給這閨女提親說:前凈渠村有一小伙兒,健壯、能干、聰明、愛說,有一姐已出嫁了,他與父母加起來三個壯勞力,日子過得拽得很,只是因為天生頭發(fā)又少又黃,沒人識真貨,說真的,他簡直就是在等你呀!閨女心高著呢,心想媒婆自古會鼓搗,沒有答應(yīng)。今日聞聽老陶這么一說,只好心一橫,決定見見娘家西南方向的這位“有明病的能人”。
有老陶一番命運說教的鋪墊,又加上愛噴的遇上了會嗒嗒的,不消說,干柴遇烈火,小蔥拌豆腐,兩人見面一說話兒就是一上午!“老慌子”老兩口看著兒子把這能干又有模樣的閨女黏住了,真是喜不自勝!后又經(jīng)老陶兩壁廂測算出良辰吉日,三個月內(nèi),人送外號“黃毛兒稀”的小伙兒,娶了這位潑辣機巧、模樣俏俏的閨女。
這老陶嘛,就像有句話說的那樣,“吃了原告吃被告”,自然兩頭收了重謝禮。
一般人吧,有了好事兒不會只是自己一人偷著樂的,老陶也沒能守得住與“老慌子”合作共贏保密的約定,在外村的飯市上,把這好事隱去姓名之后與大家共享了。十里八村都是親,這段隱情到底還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一般,終于轉(zhuǎn)回發(fā)源地,在俺們飯市上迅速傳開了。街里街坊的人,一聽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當(dāng)然這是在“老慌子”有了孫女之后。進了一家門,聞聽這等閑言,小兩口一溝通,立馬覺得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赏赜忠幌?,這建設(shè)成本大是大了點兒,工期卻是大大縮短啰!
人無完形,事無完情;物質(zhì)不滅,能量守恒。不管當(dāng)事人怎樣感懷,反正飯市上因此多了一本美談。民間故事,民間創(chuàng)作,民間傳播,民間娛樂。
飯市上碰到來了盲人拉弦說書唱戲的,這飯市的主角就換了。有時候一條大街上連著兩三個飯市都有盲藝人在說古,那可就熱鬧了!不過這等有違盲藝人行內(nèi)規(guī)矩的沖撞之事并不多見。所以一旦碰上,便別有一番稀罕。
我家東邊飯市,在路南胡同口李姓大門外的空地上,老宛子坐在馬扎上。
“老宛子,今天唱啥?”
老宛子今兒唱啥?咱先按下不表。咱還是先表表這位老宛子。老宛子本身就是一整本戲啊,就是一位“感動中國”的選手啊。
人稱老宛者,指的是“沒眼的”盲人老宛子,或者簡稱為老宛,這是他的小名。是不是藝名?沒有考證過。大名嗎?也沒記全,只記得他姓葛,是我村西南鄰村葛莊村人氏。老宛不老,當(dāng)年就三十來歲吧。這在盲藝人隊伍中屬于中堅力量。老宛生下來就是天生的亮色看不見他。父母為此商量說:咱這孩兒吧看是看不見啥的,可這聰明勁兒也不能給耽誤了。
一日,老父親喊道:“宛兒過來”。
老宛子聞聲摸索著來到堂屋,問道:“爹、娘,叫俺弄啥?”
“兒嘞,這俗話說得好啊,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你聽話、心靈、手巧,摸著用草編蛐蛐,跟恁娘一學(xué)就會。你記性好,爹教你背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背的都不賴呀。今年你已經(jīng)六歲,到了當(dāng)學(xué)生的時候。可是咱要想上城里頭的盲人學(xué)校,咱沒門兒找。在咱家里吧,要能學(xué)會一門手藝,你一輩子自己養(yǎng)活自己就沒有問題了,混得好了,照樣能頂門立戶,將來還能娶到媳婦傳宗接代。今兒就這事兒給你商量商量,你要覺得中,咱就開始學(xué)這手藝,你學(xué)成了,那俺倆將來到蹬腿兒的那一天也就不擔(dān)憂了。你看這事兒中不中?”
“中!俺聽爹娘的。”
“那你怕不怕吃苦?”
“俺記得爹說過的話:不受苦中苦難熬人上人。俺不怕吃苦,想有出息?!?/p>
“那這就中誒?!?/p>
“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老宛子他爹看著精心澆灌的幼苗長嘞可好,可很如意,揣著滿心歡喜,趁著過年走親戚的空閑,老宛子他爹托人找到了一位會拉二胡、會說唱、會算卦、還會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盲老藝人師傅。
這年的農(nóng)歷二月二后的一天,六歲出頭的老宛子跟著爹,來到了師傅家。一進師傅家門,老爹忙著給引薦人和作保人一一作揖,老宛子則忙著鞠躬。眼瞧著時到正午,管事的說:拜師儀式開始吧。
中國民間師徒相傳的許多技藝,就以這種拜師儀式為偉大的起點,一代代傳續(xù)與創(chuàng)新著各類技藝,支撐著農(nóng)村的衣食住行蕓蕓眾生。拜師儀式也是為師的與列位祖師匯報成果的莊嚴(yán)時刻。這大概正是民族精神得以傳承的動力與凝聚力所在吧。
一應(yīng)事項準(zhǔn)備停當(dāng),給師傅獻(xiàn)上雞蛋三斤、掛面十斤、雞一只、散燒酒兩瓶。然后管事的說了一段開場的話兒后,切入正題:“先~~拜~~祖~~師~~!”
面對先師排位,上香,三叩九拜。
入門學(xué)藝得首先拜祖,以表示虔誠敬重本行當(dāng),同時也是把心脈與祖師接上,祈求祖師爺“保佑”學(xué)業(yè)有成。
“再~~拜~~師~~父~~!”
師父、師母坐上座,學(xué)徒行三拜九叩大禮。從此,師父就是師父,徒弟就是徒兒,師娘也多了一位孝敬的后生。
“上~~前~~受~~訓(xùn)~~!”
老宛子立馬摸到師父跟前接受庭訓(xùn)。師傅訓(xùn)話,宣布門規(guī),教育徒弟,大意是:要尊祖守規(guī)、要敬老愛親、要積德行善、要清白做人、要苦練板弦、要強記說唱、要接濟別人、要說到做到、要遠(yuǎn)離奸佞,當(dāng)仁義君子,為本門揚名。
鞭炮一響,儀式圓滿。
鄉(xiāng)間拜師儀式相對簡單,絕沒有電影上那種拜師的大場面。但是其拜師儀式之神圣,訓(xùn)示內(nèi)容之實在,毫不遜色。
從此,師父的家就是教室,從當(dāng)徒兒開始,在師父家全日制住校學(xué)習(xí)了三年,包括跟著師父走街串巷。其中給老宛子深刻烙印的是,每天早早起來,跟著師父走到路邊的那口大水井的臺子上,練習(xí)吊嗓子、背唱詞、拉弦功。
三年初級期滿,回到自己家中,又經(jīng)過了六年在家苦練,這期間是每隔十天,要到師父家去讓師父給“批改作業(yè)”。
歲月荏苒,為師的傳道授業(yè)解惑,為徒的勤學(xué)苦練善思。老宛總共苦練九年過后,終于出師。出師儀式一樣莊嚴(yán),省略不表。
說不盡的酸甜苦辣、風(fēng)雨陰晴,老宛子硬是憑著自己成熟的二弦胡琴演奏技藝、誠信踏實的經(jīng)營稟賦、信則靈驗的算卦本領(lǐng),還有清秀白凈的面容、慢聲細(xì)語的體貼,贏得了所游走村莊的莊戶人的普遍青睞。出師三年后,娶了同樣是盲人、模樣不錯的勤快媳婦。奔波到了三十歲,跟前就有了兩男一女,另蓋了一院兒新房。老爹老娘一天到晚高高興興帶孫子做飯。盲媳婦也了得,縫補漿洗,面條餃子,都不在話下。
老宛子日?;顒臃秶?,是以他家葛莊為圓點,東西南北大約十里以內(nèi)的村莊為半徑。為的是早出晚歸,能確保每天回到家。遇上雨雪天氣,要么不出攤,要么走到哪村就借住到哪村,借住的地方很好找,十里八村一說起來都是親戚。他一般是一周巡游一遍。遇上大風(fēng)大雨不好天,總有人主動幫他過難。
話說到此,是不是覺得老宛子還不賴呢?是的,他還確實有出息,又樂得廣結(jié)善緣。所以,某天一早,有人看到老宛子了就會說:“都幾天不見了,老宛子今兒來了?晌午可要來俺這唱?”
“中!”
到了今兒晌午,老宛子如期而至。到了一個寬闊的形似鄉(xiāng)村小廣場的空地上,靠著南墻擺開陣勢。
只見老宛坐到小馬扎上,把二胡從后背上放下來,從褡褳里取出了小鼓、小鑼、小鈸,摸索著安裝到綁在左腿的木桿上,逐一掛好拉繩兒,繩扣套到左鞋上。再摸索著把木魚安裝到綁在右腿上的木桿上,也掛好拉繩兒,繩扣套到右腳上;并且把一掛紫檀木排響板捆到右小腿上。
這套袖珍打擊樂器組裝停當(dāng),便開始調(diào)弦。1~~~、5~~~,1~5~1~5~,5~1~、5~1~,只見他一邊試著音準(zhǔn),一邊眼球上翻著聚精會神地聽著弦音。
一看調(diào)好弦了,立馬就有媳婦對著小鮮肉級的老宛子喊道:“誒,今天唱啥?”
老宛子經(jīng)常唱的曲調(diào)以河南墜子為主,有時候也唱淮調(diào)、大平調(diào);河南墜子、淮調(diào)、大平調(diào),都屬于流行在豫北地區(qū)的河南豫劇種類。唱的內(nèi)容主要是折子戲,如:《東周列國》《三國演義》《岳飛傳》《包公案》《楊家將》《秦香蓮》《瓦崗寨》《薛仁貴征東》《呼延慶打擂》等。
只聽老宛先吭吭兩聲清清嗓子,開腔念白:老少爺們,姑娘媳婦,我這壁廂打開場子亮開嗓子,我這就開臺唱戲耶——
隨后就是兩條胳膊兩條腿一個也不閑著,頓時鑼鼓喧天、兩弦流響,鬧完了臺,開始唱一句、伴奏一句,然后就是念白一段,自拉自唱一段。如此反復(fù)。每段轉(zhuǎn)折處,插入鑼鼓伴奏,復(fù)又大回環(huán),真?zhèn)€是:唱詞引著兩弦和,萬里碧空翔天鵝。忽有濃云來海山,雨中閃電劃破天。云收雨霽流暖風(fēng),晨鳥啾啾麥苗青。
秋收播種剛過時節(jié),手拉二胡說唱了一段《羅成算卦》后,老宛乘興又來了一段《劉秀走南陽》。兩段下來,就一個多小時了??纯蠢贤?,已然大汗淋漓了。
“老宛歇了吧?!?/p>
幾位小孩子還有李家兩個媳婦,都端來了稀飯和紅薯面窩窩頭,在老宛面前的地上擺了兩個半圈。老宛一連喝下十來小碗稀飯,吃下三個紅薯面窩窩頭和一碗炒茄子,中間上茅房尿了兩次,松了幾次腰帶。此情此景,只把聽古的媳婦們看的那個心疼,有的竟然抹起了眼淚。
說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六○年以后有兩三年的時間,大部分莊戶人吃的就是一天兩頓稀飯窩窩頭,中午吃紅薯面做的饸饹面,紅薯竿竿炒菜為鹵。即使這樣,也不妨礙說書的十分投入,觀眾呢也是十分投入,唱到高興處大家就停下吃飯,哈哈大笑,唱到悲傷處,能把姑娘媳婦聽得眼淚稀里嘩啦。
這種說唱,與每年過大年才有的鄉(xiāng)村舞臺大戲一起,組成了物資匱乏前家電時代農(nóng)村特有的文化長流。它不僅是七情六欲的渲染,還是吾國、吾鄉(xiāng)、吾族講德修睦的文化傳承。這種場景,儼然是儒家文化通俗為鄉(xiāng)村習(xí)慣的文化大講堂,起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好多老農(nóng),雖然是大字不識,卻也能把好多古語背得那個滾瓜爛熟,可以說其中有不少是在飯市這所“農(nóng)民業(yè)余大學(xué)”的說唱課上學(xué)到的。
大概也就是這個原因吧,老宛子不僅能憑借著自拉自唱掙得個肚兒圓,還因為懂得多、識的廣,常被婆婆啊媳婦啊拉住評理斷事,老宛也就順勢拓展需求給人把卦也算過了。至于勞務(wù)費嗎,都是自愿現(xiàn)把支付,老宛子從不開口推敲孔方兄,逼急了也就最多說一句,恁看著那個啥吧。但是每次算完卦,大家又都絕不會發(fā)生拖欠工資的問題。信任帶給了大家溫馨與祥和、撫慰與抱樸。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與老宛子說唱掙飯吃一樣,我家西邊飯市上同時開臺了另一幕。這并沒有構(gòu)成與老宛子的對臺戲,卻又相唱相合的構(gòu)成了鄉(xiāng)村大世界瀟灑浪漫的動人交響曲。
西邊這個縮微飯市上,演唱的是一位外地的過路女盲藝人。說她所在的飯市屬于縮微級,倒不是說女藝人不如男藝人,而是說這位女盲藝人吧,她說唱時只有兩副檀木響板伴奏,行頭上遜色了不少。記憶里,這女盲人每年都經(jīng)過俺村,基本上都在這家莊戶人門前設(shè)攤賣藝,順便也出售些女人用的發(fā)網(wǎng)發(fā)卡頂針絲線梳子箅子之屬。而她在沿途兜售時從不吆喝,只用一副響板招攬顧客。
這一位離我們村最遠(yuǎn)的山西女盲藝人,每年都經(jīng)過河南安陽前凈渠村,一路向東到位于山東省的女兒家走親戚,然后原路返回山西。當(dāng)年這位女盲藝人者,大概就是四十歲出頭吧,身體硬朗,面容清秀,膚色白凈,中等個頭。她的探親之旅,曉行夜宿,橫穿三省,全靠一口唱腔兩副打板討飯借宿。這是我成為學(xué)童前見過的唯一如此特別的女盲藝人,所以印象深刻。正是:只身探子客,響杖穿三省;路遙何所懼?崎嶇不改行。
與老宛子正演唱的大飯市不同,這小飯市只有婦女兒童觀眾,因為她這個簡易表演形式,不比老宛子那熱鬧,大概還因為大老爺們好像也羞于圍著一位中年婦女聆聽吧。
這天中午,她端坐在我家西鄰居門前的飯市上準(zhǔn)備開臺展演。西二鄰居問她:“看過女兒了?”她說:“看過了,閨女又生了一個孩兒,兩兒一女了。女婿非要我在他家住下,我覺得還是來回走動著得勁啊。”
說完,打板開唱《王三姐住寒窯》。記不住她唱的詞了,但是她唱的曲調(diào)旋律,卻記憶猶新。幾年前,有一次在西安北大街,聽到錄音機傳來歌星唱的山西民間小調(diào),一下就勾起了五十多年前聽她演唱的情形,恍若昨日。
她演唱的這個樂段共有六個樂句,是這樣的旋律:
一段唱完,就再重復(fù),然后就一直循環(huán)唱下去,直至完結(jié)。
用心揣摩品味她的打板技藝,方感悟出她何以憑恃著兩副紫檀木響板就敢于周游列國。且聽她當(dāng)年的響板伴奏:一段行腔中間,只需用左手的響板打出基本節(jié)拍;待唱完一個樂段后,就要上演一段高品質(zhì)純響板華麗演奏:只見優(yōu)雅搖擺的雙臂帶動著手腕,兩個手腕像不倒翁一般的恣意搖轉(zhuǎn),頃刻間那一雙素手中的兩副紫檀,就變幻出如絢爛月季一般的俏麗,同時一層層排遞出緩如行云瀟灑、激若飛瀑漫溢、脆像晨鳥爭鳴、凈像出水芙蓉的聲線,那樣一種可感可觸的藝術(shù)景觀,頓時浸潤了這個婦女兒童的專場飯市。六句一循環(huán)的演唱,交錯抨擊的花樣打擊,適時行進的鏗鏘節(jié)奏,還有變幻莫測的柔美表情,讓人感覺有些凄涼、有些徜徉,又有些激奮、有些期盼。其余音繞梁,空谷回音,早已隨著故土夜晚清涼的月光,深深刻印在我的心靈世界,成為永不磨滅的如詩存儲。
而這位山西藝人老蘇的另一面,又別樣的感動中國,印象深刻。
她唱完一折《王三姐住寒窯》,又開了一折《穆桂英掛帥》,到這時已經(jīng)掙得了五六碗小米稠稀飯,還有兩顆玉米面窩窩頭。能慷慨拿出玉米面窩窩頭,可能也有老蘇背后這家女主家惜憐盲女藝人的慷慨情感在里面吧。要知道,那時能有玉米面窩窩頭,就已經(jīng)很不賴了。
女人見到女人,說話自然就多起來。三個女人一臺戲的規(guī)律,可能包含的是所有女人吧?但確定的是,還囊括了這位老蘇。伊一唱畢,沒有了賓主之分,女人之間的家常話就開始如山澗溪流滔滔不絕地噴流起來。真想不到,這時的老蘇師傅,展現(xiàn)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回歸到本色人物了。
“蘇姐姐,恁唱的真好聽。恁說恁是山西人,山西有多大哪?我咋忘了恁家山西哪兒的?”
“一聽就知道妹妹你沒出過遠(yuǎn)門吧?”
“可不!唉!”
“俺家啊,是長治地區(qū)平順縣城關(guān)鎮(zhèn)的,離你們這個安陽地區(qū)的林縣最近?!?/p>
“啊!那得走多遠(yuǎn)哪?”
“哎!也不算遠(yuǎn)嘞,走過一段山路,最多也就走不到一個禮拜吧。”
“那恁閨女在山東哪呢?”
老蘇邊吃飯邊不時用筷子做著手勢,徐徐說道:“俺閨女家呀,是山東聊城市最南邊的陽谷縣城的。陽谷縣知道不?不知道?我跟恁說,就是水滸傳里說的武松打虎那個縣。我每年得去看閨女一次,路上才用半個月左右的時間。俺咋走的?俺跟恁說,俺呀從山西省長治地區(qū)平順縣城關(guān)鎮(zhèn)出發(fā),一路向東,經(jīng)過安陽地區(qū)的林縣、安陽縣、內(nèi)黃縣、南樂縣,再往東就到在了閨女家山東省聊城市的陽谷縣城。整個路程吧,山路也就只占七成中二成吧。好在從西往東基本上是直路?!?/p>
“恁真中!姐姐恁咋懂的那樣多嘞!”
“也不是誒。都是過去學(xué)過的地理常識。吃老本兒嘞?!?/p>
“恁家里干啥呢?”
“在鎮(zhèn)上當(dāng)頭兒呢!”
“呀!那恁家光景兒過嘞真不賴。那恁這也是…”
我就給你說說我的羅曼史吧。
老蘇話匣子一經(jīng)打開,那可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俺倆個小學(xué)初中同桌,他先給俺背書包,后給俺寫小紙條,這就好上了。考縣高中我倆都考上了,他因家里供不起,沒有上成,就回鎮(zhèn)當(dāng)了民辦老師。誰料想我高一那年發(fā)高燒十幾天,咋治也治不好,也不知道咋弄嘞,突然間眼就瞎了。心想,眼瞎了他肯定不會再要咱了。不曾想他反而提出要馬上娶我。俺爹也看上了他這位有前途的得意學(xué)生。一開始我怕這不是他的真心,可時間一長,經(jīng)不住他軟磨硬泡,看是鐵了心,也就許了嫁給他。嫁歸嫁,俺這洗衣做飯帶孩子,一切都靠自己解決,這樣也不光是不想給老頭兒添加額外負(fù)擔(dān),還有這樣才能在他家就沒人嫌了。俺老爹經(jīng)常訓(xùn)我:自己弄、腰桿兒硬。
俺呀有一兒一女兄妹倆,兒在平順縣城工作,女兒遠(yuǎn)嫁聊城陽谷縣城,她姑介紹的。男人修路、女人修肚,從閨女生下第一個孩兒開始,我就每年去看她一次,一次住個一倆月,回到老家給她爹說上一陣子,解解他想念閨女的苦楚。閨女女婿每年過年才有時間回娘家一趟?!?/p>
“蘇姐姐恁這么多年就沒有遇到啥危險?”
“沒有啊,這不到處都有學(xué)雷鋒嗎?!?/p>
“老姐姐,恁說恁每年步行來回上千里路,那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這要多努力?。№サ降卓可稉沃亍?/p>
說話者一聲感嘆、兩滴熱淚。
老蘇呢可沒有這樣一般農(nóng)村女人常態(tài)。
只聽老蘇緩緩說道:“走一步是不需要努力的。我走一步、再走一步,一步又一步,多遠(yuǎn)也就走到了。各人有各人的路,走在自己的路上,才得勁兒才舒坦?!?/p>
老蘇同志的一摸黑兩眼,遮沒了世界的繽紛,也過濾了凡塵的瑣細(xì)。
“現(xiàn)在不過年過節(jié),俺這沒有白面饃饃給恁吃……怪對不住嘞,姐!”
“吃這很足了!咱女人都不容易!等咱國趕英超美成功了,那時咱們就能天天吃白面了?!?/p>
老蘇同志說到這里,容光愈加煥發(fā),仿佛已置身于未來雞鴨魚肉米飯饅頭的美好光景。
老蘇與老宛子,同樣是飯市的客串主角,享有的捧場觀眾明顯不同。換一個角度去用心欣賞,又品味出很多一致的地方。就好像現(xiàn)在的最美歌聲年冠軍,各有各的風(fēng)采。其實鄉(xiāng)村世界又何止這兩種娛樂形式?飯市的繽紛多彩,對身處其中的聽古觀眾,那可是其妙諸多,不亦樂乎。
說飯市是豐富多彩的,因為它不僅有生活中的珍珠迸濺、情感上的體悟驗判,也有修身齊家的歷史延綿。在豫北冀南這片土地上,各村莊飯市上曾廣為流傳著一個真實的故事,業(yè)已流傳了一百多年,至今依然珍藏在人們的情感深處。
故事說得是彰德府(現(xiàn)安陽市)水冶鎮(zhèn)蔣村人、清朝進士馬丕瑤,為政之初,擔(dān)任山西平陸縣的一把手。知山西平陸縣期間,遇到被告為一書生模樣的青年,因盜被人扭送縣衙。馬縣長升堂問案,了解到這青年是因為盤纏被偷肚子餓極,情急之下偷拿了富家慶壽的食物。辨情景本不是慣盜壞人,聽口音暗驚奇水冶口音,但既然犯了法就得處罰。聽完堂上原告被告陳述后,馬知縣幾句剖析后,驚堂木一拍:“下跪之人你可知罪?”
被告吳某說:“老爺,我錯了,我認(rèn)罰?!?/p>
馬知縣說:“念在你小小年紀(jì)能知錯悔改,大刑免了。但既已犯法就要量刑。防微杜漸,才能不犯大錯。彰德府西部荊棘嶺,九妖十八洞,洞洞出妖精。本老爺就判你吳某某充軍荊棘嶺芙蓉江(亦說粉紅江)軍中徭役?!?/p>
遂問:“爾等還有啥話說?”
堂上原告說:“大人清明!”
被告邊說:“小的服罪?!?/p>
見此情形,馬縣長發(fā)話總結(jié):“今天暫且收入縣衙監(jiān)獄中,待明日發(fā)落罷了?!?/p>
第二天,衙役在監(jiān)舍里給吳某某帶上枷鎖,貼了封條。臨到出發(fā),馬知縣把兩位河南籍衙役叫到一邊,悄悄吩咐,一路上不要為難這位書生,末了又說:“請順帶幫我?guī)Ъ視环饨慌c老父?!?/p>
這位年輕的領(lǐng)導(dǎo)干部,當(dāng)年31歲,初掌官印。
馬知縣的父親能怎么住在九妖十八洞之險境?原來,這荊棘嶺乃在河南省彰德府水冶鎮(zhèn)附近,水冶鎮(zhèn)處在太行山東麓,這段太行山麓,是典型的高山余脈丘陵地帶。崗高比山,壑深似峽,大丘起伏,深壑縱橫,我們叫它“崗嶺地”。其地名多叫某某崗,其村民多靠近溪流,在崗崖上挖出窯洞而居,其他村莊也因為人居洞穴的緣故,起名為某某洞村,如申家洞、韋家洞等,以洞為名的村莊很多。在農(nóng)耕社會,這些地方主要是靠天吃飯,灌溉用水主要是靠下雨和窖池水,天一旱,農(nóng)作物就歉收,民生就受影響,所以以洞冠名的村莊的規(guī)模大都較小。地利不行,天時難料,這些地方也就廟庵較多,有關(guān)神鬼妖精的故事就特別多,神鬼妖精占山封王,好事者借神鬼妖精作亂,這樣一來,迷信這些東西的人就多了。說這個地方“九妖十八洞,洞洞出妖精”,信者不少。山西平陸縣離彰德府不知幾百里山路,這在靠腳板丈量世界的時代,真信息自然很難流通。
飯市對馬縣長如此斷案的議論多種多樣。比較集中的看法是:馬丕瑤處理問題的辦法,看似判重實則輕,不枉法,不違法,不違理,不違情,各方面都能接受,就量刑而言似乎重了一點;反過來看,異地司法,對這位初犯既給了反省的機會,又不致造成過重傷害,想來真的是體察細(xì)微明辨是非的。
進士克己之嚴(yán),鄉(xiāng)旅舉止可鑒。
任省級大員后的一天,馬丕瑤回蔣村老家,八抬大轎,前呼后擁來到村前,吩咐停轎,下得轎來,獨自一人往家回,邊走邊給街道兩邊的街坊鄰居打招呼,卻沒有一人給他回應(yīng)。于是趕緊跑回家,脫下玉帶蟒袍、珠鏈雕翎,換上莊戶人衣裳,端著一大海碗面條,來到大街上的飯市,挨著鄉(xiāng)親們蹲著,撓撓這個,摸摸那個,一下子恢復(fù)了與鄉(xiāng)親們的融洽。張三郎說:“哥,你剛才好威風(fēng),我們都不敢給你說話誒。”丕瑤說:“我一回家來咱還是街坊鄰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啥不敢說話呢?”
出自家鄉(xiāng)人創(chuàng)作的這些飯市故事,只能說是逸聞趣事,但卻也透露出鄉(xiāng)民的崇賢之義、尊賢之情、揚善之尚。
馬丕瑤的家,在祖宅旁邊,蓋有“九門相照”的四進四合院落,全連庭院四組串聯(lián),其三子在祖宅對面又蓋有規(guī)模更大的兩大宅院,這些構(gòu)成了“中原第一大宅馬氏莊園”。馬氏莊園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劉鄧大軍曾經(jīng)駐扎過。新中國成立后做了安陽縣第一中學(xué)。我高考補習(xí),有幸在這里住了三個半月。安陽市要打造成旅游勝地,前幾年縣一中搬出。去年以來,因西北設(shè)計研究院在安陽的業(yè)務(wù),我多次回安陽,又特意抽時間兩次拜謁馬氏莊園,對這位偉大的先賢漸由好奇而佩服而敬仰——
馬丕瑤(1831~1895),字玉山,清代廣東巡撫,河南安陽縣蔣村人。清同治元年(1862)進士。從山西平陸知縣做起,先后任知縣、知州、知府、按察使、布政使,直至任兩廣巡撫,一路殫精竭慮實效惠民。馬丕瑤是晚清時期的重要地方首長。光緒八年(1882年)任太原知府,是年汾河暴雨成災(zāi),馬丕瑤組織救災(zāi),帶領(lǐng)府內(nèi)官吏,與民眾一起,督辦巡查指揮在抗洪救災(zāi)前線。日常則激勵農(nóng)耕,主持公道,架橋修路,暢通物流。山西巡撫張之洞感其政績,給朝廷寫報告,懇請嘉獎。光緒十五年(1889年)八月,任廣西巡撫。設(shè)立官書局,倡辦蠶桑,開設(shè)機坊,建設(shè)育嬰堂,棲流所,醫(yī)藥局,這可以說三大產(chǎn)業(yè)同時抓,經(jīng)濟社會兩促進。遭逢江南蘇浙一帶洪水成災(zāi),馬丕瑤捐款銀兩2萬兩,獻(xiàn)出了一片愛心。馬丕瑤德政愛民,同時積極向朝廷上折提出政策建議,可以說是立德立行立言三位一體。光緒二十一年九月初八戌時,馬丕瑤病逝于任上。他為官30多年,深受百姓愛戴和朝廷信賴,百姓呼他為“馬青天”,光緒帝則褒獎他“鞠躬盡瘁”、“百官楷?!保a封“光祿大夫”、“威武將軍”。在鄉(xiāng)里則與鄰里和睦相處,對鰥寡孤獨多有接濟。馬先生膝下有四男三女,受馬氏家風(fēng)家訓(xùn)影響,亦多遠(yuǎn)見卓識,留下“一門雙進士,三代五英杰”之美譽。其家訓(xùn)刻在大門作楹聯(lián)有云:“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彼彩竞蟠訉O要忠孝兩全,讀書耕田。四個兒子,都很有出息,三個兒子都在從政,并且創(chuàng)辦了豫北地區(qū)的煤礦、紡織、冶煉等民族國家工業(yè)。其女馬青霞,曾大力資助孫中山革命,被譽為“南秋瑾北青霞”。馬丕瑤以言傳身教和久久為功的家風(fēng)家訓(xùn)踐行,引領(lǐng)著家族的永不懈怠的清醒奮斗,成為“富不過三代”鐵律的又一例外。細(xì)想起來,歷史上的進步、變法、革命,非有過人意志、過人堅韌、過人才略者,不能成功??!
工業(yè)經(jīng)濟主導(dǎo)社會之前的幾千年里,農(nóng)耕經(jīng)濟與儒家文化水乳交融,形成了且耕且讀這一最佳狀態(tài),正所謂“勤儉傳家久,耕讀濟世長”??梢哉f,每個村莊有能找到這類門楣磚雕或楹聯(lián)磚雕,或者大年對聯(lián)。或許且耕且讀的生存模式,契合了“士農(nóng)工商”的共有心理期待,使得這種生活模式,成為農(nóng)耕文明社會中的一道風(fēng)景線。這自然增益著飯市的內(nèi)涵,化育著飯市的品質(zhì)。而在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增強民族文化自信、高擎時代文化團結(jié)奮進的當(dāng)下,嚼噱飯市的綿長韻味,聆聽飯市的動心旋律,似乎也是尋找靈魂棲息地的撩人風(fēng)景呢。
以馬丕瑤故事為代表的一大批民間故事,即使在“破四舊立四新”的“文革”期間,也連綿不斷的在鄉(xiāng)間飯市上,被渲染著,被推崇著,成為令人深思的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一方飯市,不僅有笑聲與淚光,更有悠悠家國志與綿綿人倫情。
從新中國立國到改革開放之初,農(nóng)村經(jīng)歷了從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到集體經(jīng)濟的轉(zhuǎn)變。與此相伴的,是聽鐘聲一塊兒上班,一塊兒到地里干活,一塊兒下班兒回家吃飯。與吃飯一同進行的,則是萬家生息交流的飯市。
飯市也是自由發(fā)布會。誰家孩子孝順有出息,誰家媳婦賢惠能干,也在這里交匯著消息。鄉(xiāng)村公共事務(wù),例如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淘井、修渠,也會在飯市上進行發(fā)布與推進。
一日,兩個男人鬧著來到飯市上,對著幾位頭面人物,吵吵著說:大爺你給評評理。待聽完兩人訴說,幾位大爺三言兩句就斷清了,雖然各自還有些不服,兩人還是停止了吵鬧。
其實,鄉(xiāng)村事物比這里提到的要復(fù)雜的太多。我家親爺爺王俊德就常常說:能治一軍、不治一村,好管吃糧,難勸鄉(xiāng)親。過去說吃糧的人就指投軍當(dāng)士卒的人。為啥呢?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從古到今,鄉(xiāng)村里都有公道人主持世俗事務(wù)。所以,夜里炕頭上的耐心排解和飯市上的公開斷事,就成為鄉(xiāng)村自治的常見形式。
飯市上,也經(jīng)常有七嘴八舌的神仙會。
一人開噴了:大家伙兒聽說過嗎?百家姓里有豬羊牛馬人鬼狗,西邊崗地上朱家洞村有姓茍的富農(nóng),給孩子取向黨,今年孩子都上五年級了。聽說前天被抓了,紅衛(wèi)兵說他這是在反黨,是在向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進攻,被抓起來關(guān)進局子里了。
有人等不得了:這個事兒吧已經(jīng)不新鮮了!我給恁說一段安陽卷煙廠一群好看妞兒的事兒。有一位好看得不得了的小閨女兒,年齡到了十八歲還沒有找到對上眼的對象,苦思冥想出一條妙計。有一天啊,縣政府辦公室秘書點煙嘞,咋也引不上火,把煙給弄開一看,看到里面有張紙條寫著:有緣拜天地、無緣各走各。聯(lián)系電話***,找苗姑娘轉(zhuǎn)告。于是拽線逮鳥兒,苗姑娘做介紹人,這位俏女郎找到了如意郎君?,F(xiàn)在安陽卷煙廠的女工都在學(xué)這法兒嘞,恁幾位抽煙的注意啊……
至于誰家的孩子爭氣了學(xué)本事了,誰家的媳婦賢惠能干,村東頭李家安裝了五臺一聯(lián)織布機,北后街舒家開始吹制藥餅,木廠屯村煉鐵全村過上好日子了,漁陽村靠漳河養(yǎng)魚供應(yīng)彰德府了等等,都會在飯市上傳播交流和演義。
但隨著人民公社制度的廢除,農(nóng)村土地承包制度的確立,飯市也逐漸隱退到了歷史的遠(yuǎn)方,一起隱退的還有農(nóng)民們貧窮的生活。
而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與過去相比,那差別可是大了。經(jīng)由國家一系列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僅僅用了十來年時間,莊戶人期盼每天都能吃上白面饃饃的夢想,就出乎意料地實現(xiàn)了。如今的吃穿住行,那是說不盡的得勁、聊不完的可中?,F(xiàn)在日子過得那個好,比過去吃著紅薯面窩窩頭時癡情向往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美景,還要更加令人激動。莊戶人已經(jīng)不是歷史上任何農(nóng)耕時代意義上的農(nóng)民了,農(nóng)業(yè)機械化水平在日益提高,幾千年中常用的農(nóng)耕器具,端坐在各地興辦的“農(nóng)耕博覽館”中,與糧票布票油票肉票等一起,成為“文物”。農(nóng)業(yè)稅的取消,更是劃時代的重大事件?,F(xiàn)在的農(nóng)村,每天過得比過去的春節(jié)不知要好上多少倍!生活的節(jié)奏,也早已由原來的盲藝人敲打出的悠閑慢板,轉(zhuǎn)變?yōu)榫羰抗牡目旃?jié)奏。國家現(xiàn)在進入了雙航母時代,航天科技躋身世界一流,高鐵科技在世界上獨領(lǐng)風(fēng)騷。但誰也沒注意,到底是在啥時候,飯市給變沒了?
我緬懷飯市,是因為小小飯市,濃縮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士農(nóng)工商、善惡鬼神等等生活百態(tài)。在那個貧瘠的年代,飯市生動著鄉(xiāng)村生活,守護著家國基石,鏈接著古往今來。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