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懷智

1

清秋落夜月，庭外生野菊。

馬八斤起得早早的。他去廈屋東側(cè)，靠近崖頭的廚房，給侄兒及未婚的侄媳婦做早飯。

侄兒侄媳還沒醒來，他倆就睡在馬八斤特意收拾的新房中，這是馬八斤給侄兒的婚房?；榉吭隈R八斤的臥房和廚房間。廚房東側(cè)是水井，水井在窯門西北的崖根下。

早在侄兒考上了大學(xué)的第二年，馬八斤拆棄舊屋，蓋了新房，還請了村里的粉飾匠，粉飾了廚房西側(cè)的屋子，侍候著給侄兒用。侄兒那年剛好二十三歲，二十三歲正是鄉(xiāng)里人最通常的結(jié)婚年紀(jì)。遵照火風(fēng)河的俗情，結(jié)婚不過本命年嘛！啥是本命年，本命年是每個人出生的屬相年。那么這樣，二十三歲，無非就是鄉(xiāng)里人結(jié)婚成家的極限了。莊里好些人家，在兒子二十歲上，便給兒子早早成了婚。馬八斤的侄兒是個例外，馬八斤的侄兒已不是鄉(xiāng)里人，確切的說，已不是祖蔭蔽覆的馬星落（村名）的人了。再說馬八斤的弟弟，早就出離了農(nóng)家，在馬星落的西北方、火風(fēng)河北塬的縣城安了家落了戶。弟弟，是從新疆某部轉(zhuǎn)業(yè)回來的。至于說馬八斤的侄兒，明里是以侄兒相稱，暗里是弟弟將二兒子，過繼給了馬八斤。

馬八斤老早就歿了妻，妻是難產(chǎn)故去了的。至于馬八斤期盼的孩子也未能保住。因此上，馬八斤自從二十六歲往后，就成了村莊里無妻無子的鰥夫。弟弟婚后幾次回來探親，坐到窯里的老炕上說：

“哥，我給你出彩禮，你就再娶個老嫂子吧！”

馬八斤側(cè)睡在老炕上，有父母、弟妹、蕎花氣味的炕面上眼淚叭嚓的，他腦袋枕在左臂，他的左臂枕在蕎花繡了猴子抱桃的枕頭上。他倦著，他側(cè)倦著給弟弟說。

“哥不咧，哥有蕎花哩。哥自有了蕎花，就不想旁的女人了。”

弟弟說：“哥，蕎花嫂子已是歿了的人?！?/p>

“嗯，蕎花是歿了的人了?？赡悴荒苷f，蕎花就不是哥的女人了，蕎花還在哥屋里。蕎花有時立到檐臺，有時盛開在院里的蘋果花中，有時會從格子窗的紅窗花里，從窗花上的魚眼睛里，從老壽星身旁的鹿嘴里，從鹿含著的靈芝里冒出來，往哥的屋子里鉆。真的，保平?！?/p>

側(cè)蜷著，枕著猴子抱桃的馬八斤，說到這兒，往往眨巴幾下眼，淚兮兮的眼頃刻會瞇起來，笑瞇瞇地瞇起來。他的淚眼里，會閃射出繁嘟嘟的茂密明爍的花蕾。于是，馬保平探親回來時，窩在心里的奉勸不得不打住。回到出生的老窯，如回到背個草背簍，滿河灘奔跑的童年，他在哥哥身后悄然躺下。聽哥哥深夜里，萬籟俱寂時蕎花蕎花的叫。哥哥有時還會在寂寂的暗夜坐起身，下炕頭，披住衣衫，坐上院中的白檐石，用哼呀呀的噥噥之腔吟唱，他跟蕎花曾一起唱過的曲子，吟唱《金琬釵》的唱段，一直到月西墜的黎明，

男聲：把人的怨氣解三分，見一佳人站門庭，倒叫崔護(hù)疑心中。莫不是桃源仙洞，莫不是廣寒月宮;莫不是天臺路徑，莫不是高唐巫峰;云鬢堆壓寵兒正，蓮臉生香唇又紅;弓鞋襪小可人心，衣寬袖大惹春風(fēng);柳葉斜依碧桃影，人面桃花相映紅，這不是洛水逢仙子，必是藍(lán)橋遇云英。叫人意馬難拴定！

男聲：倒不如借水問一聲。門內(nèi)小娘子請了！小生有禮。

女聲：還禮了。君子施禮，莫非錯行路徑？

男聲：非也。小生因酒后未醒，閑游貴莊，愿借杯水解酒，望勿惜吝。

女聲：如此你且少等，待奴與你捧水來。

男聲：好也。好一個小小女裙衩，閨門誡記心懷。

你把小生錯看待，我不是跳墻張秀才！怎肯將你名節(jié)壞。

在哥哥或男或女地投足間，在他低沉噥噥哀婉的聲腔里，溶入憂怨的女音。在他的暗夜里，在他既吟唱崔護(hù)又吟唱著桃小春的時刻，猶似他的蕎花并沒有萎謝、凋零，她就住進(jìn)在他嘴中，或嘴巴深處。在他需要她時，她會順從地來到他嘴巴，唱起往昔的謠曲，撩起如纖纖如筍的手臂，遮罩在她眼眉，往他嘴巴外瞭望，他的嘴如洞開的窗戶。

2

馬八斤的夜晚和日子，正是在蕎花地瞭望和隔世地惦念中向前推移，狀若不知疲倦的綠螞蚱，在青青的草地，往前一截一截端直地蹦躥。

往后，再往后?；蛘哒f往前，再往前一些，由他著手給弟弟娶進(jìn)這院里來的媳婦，于婚后的第五日，跟隨了一身軍裝英姿颯爽的弟弟去了新疆。他背著他早起后，給弟弟烙就的一布袋干糧，送弟弟到了紫藍(lán)鎮(zhèn)，又將弟弟和一身紅衣笑瞇瞇的弟媳，再送三十里，晌午將近時送進(jìn)了火車站。他給弟弟說：

“保平呀！沒啥事了，就少回來些，哥好著呢？哥還壯實(shí)著哩，你用不著操哥的心。哥只要你和竹心好，別吵嘴，別慪氣，吵嘴，慪氣傷人得很哩！日子嗎，就是夾進(jìn)雙扇磨石的麥粒，就像白花花的面粉，是磨出來的，是細(xì)籮兒，哐當(dāng)哐當(dāng)籮出來的。竹心呀！你要聽保平話。保平若有啥不對了，你就容他，諒他，忍他，凡事過了這時辰，也就自然泄了氣嘛！若是實(shí)在有啥難纏的，過不去的坎兒，你就給哥說，哥訓(xùn)斥他。竹心呀！保平也不是啥過分苛求的人，自小跟著我，受得苦多，他至少也是個明理的男人，有啥事，就多商量，多寬讓一些，再說了嘛，沒有啥過不去的火焰山，日子呀，好一陣，壞一陣，家家都一樣，人人都一樣喀。保平呀！哥，給你再說一句，竹心是個好女娃，不要說咱提干了，就看不起竹心了。哥攢了十年彩禮，在四鄉(xiāng)八村給你提親，托人說媒，就看下個竹心。竹心心底厚道良善，她配你得很哩！現(xiàn)今的人，成了一兩件事，就野得攏都攏不住了。你可不能野，你把哥說的話記住，好好做你的人。不論啥時候，人、是人，就得有個天地良心。竹心、保平，哥就把你倆送這吧！到車站了，哥也不能送你倆了，來，保平，把哥給你倆烙得干糧接上。哥想你倆了，會給你倆寫信。那就這吧！路上要小心，拿著行程哩！哥回去了?！?/p>

他沒看到弟弟的淚眼、弟媳的抽噎。他將肩頭垂掉的干糧袋子卸除了，拎手中，給竹心遞去。竹心接過塞滿關(guān)愛、余溫裊裊的布袋。他便擰身去了。他沒將難割舍的傷感呈現(xiàn)出來。他唇齒間默然念叨著，去吧、去吧。他仰直了脖項(xiàng)的身軀猶似逃跑樣，來到了車站外，被抽著花絮的玉米遮掩的田埂，傾聽西去的火車汽笛，若一柄鋒利的尖刀，劃刻在他皮肉里頭霜一樣發(fā)白的骨頭。時間就在汽笛聲里，往前躥跳著做出受驚樣地即速推移。

往后、往后，他從保平和竹心的來信中知道，他們有了兒子，他們又有了一個兒子。往后，保平轉(zhuǎn)業(yè)而歸。保平領(lǐng)著他兩個小老虎一樣的兒子，回到哥哥和他老窯的炕頭上。哥哥側(cè)躺在炕頭，腦袋枕到右臂，右臂枕到蕎花繡制的猴子抱桃的枕頭上，眼里蓄滿明凈的月光，一如泛動著冰涼的秋水，他眼里淚浠浠的。窯垴外，父親割制的木窗外的月光很汪。竹心正在距離馬星落六十許里的縣城，收拾、梳理著新家?；㈩^虎腦的侄兒在馬八斤的身后睡著了。保平背依住老炕北的窯壁。燈熄去，昏昏的潛入了月光的夜，恍若童年中躡手躡腳著捉迷藏的夢。

他說：“不去了，保平？”

保平說：“再也不去了，哥！”

“不去了，好?！?/p>

“好！”

這夜，月光如晨鳥的鳴啼樣稠密。許久無話，身體里躥動著相同血脈的兄弟，于洶涌的、無法揣摩到的時間里，開始了誠摯地懇求與平靜地推拒。

“哥，你跟我去吧！我跟竹心說好了，這也是竹心的意思，你跟我在一起，每日里有培恕、培寬在你身邊鬧騰著，你就不孤清。再說了，有竹心每天料理著三餐，你就不用下廚了。再說嘛，你也有了年歲。哥？”

“保平不說了。你的話，哥記心里。哥，怎能活進(jìn)你跟竹心的日子里，哥還能料理自己嘛。再說哥哪都不想去，哪都沒心思去。你說得對哩，哥有了年歲，有了年歲的人，就成了人的拖累。哥還咋能拖累你倆哩。保平，睡吧！你睡?！?/p>

這夜，馬八斤回絕了弟弟的邀請。他沒答應(yīng)，僅默許保平將二子培寬過繼地請求。

“哥，不論咋說，你老了得有個時常探望，照料你的暖你心的人，你老了的總得有個拉槧扯孝的人吧，總得有個祭祀、培土的人呀！哥，就把培寬過繼了，做你親生的兒子，我好指使他?；貋硖酵?。你——！”

“睡吧、保平。哥并不要你賜予、惦記，哥只要你和竹心活得舒心如意。這個隨你。睡！”

如童年，保平悄然睡進(jìn)哥哥浸滋著檀香味的汗腥里，他和兄長的中間，是專程被他牽拽回來看望伯伯的小兒子，兒子已呼呼地睡了。兒子的南側(cè)，是哥哥永遠(yuǎn)寬闊的脊背。冷寂的窯垴里回響起嘶嘶的夜鳴。他閉了眼睛。哥哥則披衣而起，挪動了稍顯笨拙、寬厚的軀體，蹺下炕頭，趿拉住鞋子，輕輕拉展屋門，走進(jìn)月影婆娑猶似開了白花，即刻卻又掛滿肥果子的蘋果樹下。哥哥站定了自己，猶若夢魘、囈語，哥哥張開他能喑啞出低沉之音的嘴巴，蕭瑟而凄清的吟唱。嬌小的那個名叫蕎花的嫂嫂，又呈示于他洞開的荒涼的嘴中。

桃小春：君子接水，水到。

崔護(hù)：（執(zhí)杯）嘿呀！

（唱）一盞瓊漿門下過，（一飲而盡）杯水怎解相如渴。本當(dāng)二次再借過，恐她道咱太羅嗦。杯水怎救年薪火！大姐請來接杯。（桃小春敲門示意照樣奉還。崔護(hù)照樣而還，依戀而下。）

桃小春：好也！（啟門望崔影）

（唱）桃源不通陽臺路，天遣仙郎到此游，奴愛他眉目清秀，奴聽他言語溫柔。臨行一步三回首，丹青難描那風(fēng)流。無計與他成婚鞲?。ù迌?nèi)聲：“走著！”）

桃小春：（唱）想必那人復(fù)來投。（復(fù)閉門避）

汪極的月光，若河水蕩漾在宅院;漣漪似的光波，無聲拍打在厚厚的如哥哥身胚的院墻，拍打在如懷崽的母羊樣臃腫的蘋果樹上。蘋果樹身、樹葉上閃爍著明凈的露珠，樹身樹葉上的露珠，若田地間的露珠閃閃發(fā)亮。孤獨(dú)的流螢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在無數(shù)露珠的頭頂飛動。每顆圓溜溜的露珠里，都映進(jìn)著眼瞳樣的滿月。

哥哥猶似喑啞低沉的吟唱——既是男聲又是女聲的吟唱，仍在推進(jìn)。他在他聲情并茂、行持得體的角色互換間，將這個猶似長滿了荒草的自己，溶進(jìn)凄清冷寂的夜。如那曾在閑余的日月，跟哥哥一起吟唱“借水贈釵”的嫂嫂，瘦弱纖巧的魂魄回到了哥哥的身體。

此刻的馬八斤，在他如會演樣的行持中，既是馬八斤又是永恒的蕎花，還是曲中的崔護(hù)，亦是捧出水碗、滿目含羞的桃小春。沒有弦韻相配，他純粹單薄地吟唱，如奓到墻頭的葉稀桿瘦的葦草。一只清秋的蝙蝠飛來，在他頭頂、在蘋果樹的枝梢間打個旋，又順住紋絲未動的原路，嗞嗞返回，它似從蘋果樹的枝頭捕捉了一粒瘦弱細(xì)微的音聲。落了空，它似膽怯倉惶地飛去了。夜瞬即吞噬了它的影。他瘦弱纖細(xì)地吟唱越過墻頭，開始了田地里空蕩蕩地飄飛，它與流螢為伴，它落上無數(shù)的飽含月光的露珠間，一如黑夜的柳葉，嚓、落上火風(fēng)河河面，無法沉沒進(jìn)河水深處的它，順住平靜的水流，如若滑行在夢中的鳥羽緩緩而下。如果它不會被沿岸的水草和突兀的河灘牽拌、阻撓，它必將漂流進(jìn)百許里外的渭河，直至海。

崔護(hù)：（唱）崔秀才，你有錯，近臨天臺幾不覺。難得佳人羞花貌，堪憐堪愛，堪思索。

將這良緣沒錯過。（桃倚門縫觀崔動靜，與崔四目相照，羞復(fù)合門。）

馬八斤身體里的桃小春，驅(qū)馳著他的軀體，他在那現(xiàn)實(shí)的夜晚，在并不存在的門扉后，躬了躬她苗條的少女的腰身，雙手輕撫到這虛無的半掩的門扉，從那非現(xiàn)實(shí)的門縫里眨著桃花的眼觀望。身體里承載著崔護(hù)的馬八斤，被崔護(hù)一見鐘情的急切扭轉(zhuǎn)過來。幾欲前去的崔護(hù)，憑馬八斤的眼，看到了她含羞的雙目。羞澀的桃小春的馬八斤慌亂著，掩閉了他現(xiàn)實(shí)外的門扉。在馬八斤的現(xiàn)實(shí)中，若蕎花在她年少的嬌嗔里，掩閉住那古舊的門扉極為相似。馬八斤自己和數(shù)百年前崔護(hù)，如洞開窗戶、開啟院門樣地重啟了吟唱。

男聲：嘿呀！

（唱）她那里啟扉重開，見咱來復(fù)又關(guān)合。似這等閨門嚴(yán)謹(jǐn)，果算是女中道學(xué)。實(shí)實(shí)羨煞人一個。

門內(nèi)大姐請了，小生二次有禮。

是自己又是崔護(hù)的馬八斤，復(fù)又止住他沉郁的音聲，像將他懸垂于鬢側(cè)，胸脯前的綸巾，輕輕攏捏住，風(fēng)流倜儻地甩入他身后，往前一步，閃亮著他滿月下的眼睛，凝神、靜氣、興致滿懷的，瞅視起那重合于往事與虛設(shè)中的院門。瞬即后，馬八斤的喉嚨里滄桑的桃小春和蕎花的女聲，擁擠出來。

女聲：君子，你又何來？

翹住蘭花指的馬八斤，撫住他胡髭拉茬的右腮，略顯疑惑地沉思起來，蕎花的眼和那個遙遠(yuǎn)的桃小春的眼，若晃蕩的水波在他眼眶里滴溜溜轉(zhuǎn)動。

月光若秋雨，馬八斤浸著月光的眼睛，悄悄浮回他白日慣有的常態(tài)。淚浠浠地蓄在眼瞳的淚珠、潸然滾落，猶似翹住蘭花指、托住右腮的馬八斤凝固在蘋果樹下，就像蘋果樹下立著一個翹著蘭花指的石人。石人晶亮的淚珠，滾下他荒草漫漫的臉盤，滾下他抽搐時一起一伏的胸脯，石人在凄泣、哽咽。石人的眼淚若水銀，若白石子，在他腳前一顆一顆攢聚。

3

早起后的馬八斤，在新砌成的廈屋的炕頭枯坐許久。他睜開眼時，漸次濃滯的晨光，如另一層白花花的窗紙，松松散散地裱糊在了內(nèi)窗的窗格上，裱糊到外窗的玻璃上，散漫的晨光如光潔油膩的泥鰍在鑲著九片玻璃的窗戶上滑動，是由于外窗玻璃光潔的原故，他無從聽到晨光滑在玻璃上嗞溜、嗞溜地響動。他往糊著白紙和紅窗花的內(nèi)窗格上瞅瞅。透過紅紅的、鯉魚窗花的縫隙，他可看到那早起的喜鵲，在三兩柯枝梢上徘徊跳躍的寂靜。村巷里有奶牛的犢牛踢踏跑過，同時還有金黃的野菊和靛藍(lán)色的野菊，在院里的墻根和院外的墻根，打開縮緊的花苞。跟所有的清晨完全相似，也可說跟所有的清晨完全相同。

馬八斤披住衣衫，將他年逾耳順的雙腿，像年老的車軸樣有些滯澀的雙腿，從被窩里——從去年冬日，竹心給他縫制的綿軟厚實(shí)的被窩——睡進(jìn)其中，猶若睡進(jìn)棉花糖中的被窩里挪出，穿住深藍(lán)色的棉襪，下得炕頭踩踏進(jìn)他親族里的妹妹，給他做就的鞋子，輕手貓腳地拉開了屋門，在門口的木頭衣架上銅盆子中，就住昨夜盛進(jìn)的清水，洗罷手臉，抬頭往院南的晴空瞅望。明礬色的月亮，還沒有沉進(jìn)乳狀的晴空，有三三兩兩的云團(tuán)飛倦的大鳥似的，停留在高高的空際，紋絲不動。庭院、四野都潮漉漉的，馬八斤抬住他晨起時隱隱發(fā)痛的腿，蹺下檐臺，如往常，嗦啦嗦啦走向院門，哐啷拉住門栓，卻未將吱扭響的院門開啟。

馬八斤返回，他徑直走過翻滾著幾枚葉片的院土，走過如懷崽的母羊樣臃腫的蘋果樹，走往窯垴南邊的石棉瓦搭建的茅房。之后，馬八斤走上窯垴前頭，廚房東側(cè)的水井。馬八斤本該雙手夾緊轆轤，將輕巧的鐵皮桶跌落進(jìn)映著一斑光亮的深井。又擔(dān)心驚吵了未從睡眠深處蘇醒的侄兒侄媳。他只好攥緊發(fā)褐發(fā)亮、沾滿汗腥的轆柄，任憑轆柄搖轉(zhuǎn)著右臂，把濕漉漉的桶沉入井底，猶似沉入泛動著光斑的地心。地心里傳出嗡沉的水面驚破的咕咚。

馬八斤輕輕掀開廚房門，揭起鍋蓋，拎高水桶，傾入清水，隨后返回井臺。他將第二桶映著云朵月亮的井水，往廚檐的水甕傾入半桶，則將余留的半桶，注進(jìn)檐臺上刻著嫦娥奔月的銅盆，重新洗罷手臉回到廚房，坐上灶前的榆木墩，劃亮火柴，捏起一把蓐草，點(diǎn)燃，塞進(jìn)灶眼。廚屋頂端的煙囪里，青草發(fā)芽樣生出村莊的第一抹煙。煙霧端直得升高，靜寂地往村莊往四圍飄散。

暫時還沒做早飯的意思，馬八斤只想給不久要起床的侄兒侄媳燒盆熱水。同時，還須把用空的熱水瓶灌滿。至于說吃啥、不吃啥，他年老的嘴巴已沒刻意的所需。在這早晨，在這沒睡透，又覺得滿心愜意的早晨，吃啥飯的主動權(quán)該歸于侄兒侄媳。作為這宅院，或幾年后理當(dāng)屬于侄兒培寬的宅院里，他甘愿聽任他們的，他會在他們頑皮地指使間，如收獲豐盈的田地，收獲滿足快意。

白汽鉆出黑的鐵鍋，如一抹新抽出的絲線，散亂地?fù)釀又鶑N房的木梁上飄繞，或從微微開啟的廚窗，一抹靈異的蛛網(wǎng)樣潛出，往廚房前蘋果樹的枝頭，一面薄薄的旗子似的扯平著飄繞了過去。灶眼里的火焰異樣彤紅，他多次發(fā)現(xiàn)這彤紅的火焰，如他新婚的夜晚搖曳火苗的紅燭，又似那夜的蕎花有股綿甜味的紅衣。甚至這火焰還如同鮮艷的蕎花騰得燃起，若仲夏的太陽樣發(fā)燙，若她火紅的軀體和面孔。他記得他新婚的清晨，十三歲的弟弟，站到窯垴外頭的水井前喚叫無法早起的他們。

“哥，哥，鍋里的水燒開了。你跟我嫂嫂吃啥飯呀！”

往常不懶睡的他一咕嚕爬起，迅急地鉆出了因?yàn)槭w花而溫暖的被窩。穿戴好了他多年來破爛爛著，今日卻煥然一新的棉衣。他輕輕叫了聲，如被窩里另一條棉被樣光鮮綿軟的蕎花。

“蕎花，蕎花。”

蕎花確實(shí)如同吃飽了肚皮，睡在淺水里，任水草陽光撫弄著的泥鰍。

“蕎花，蕎花?！?/p>

他小心地推搡蕎花，蕎花醒轉(zhuǎn)。屋間的紅燭和蕎花進(jìn)門時點(diǎn)燃的長命燈，還閃著吉慶的光焰。癡迷中的蕎花眨眨粘澀的眼，嘴里像塞滿了囈語。

“雞，叫了嗎？”

他俯下身子，抑制住因她而起的歡欣，吻了她黏滯著一抹汗腥卻氤氳著梅香的額頭，他愜意的心肺里若點(diǎn)燃紅盞盞的燭火。他明白，自今日起，一樹桃花，一樹梨花，一樹石榴花，一樹海棠花，一樹臘梅花一樣的她必將堅定的根須，深深扎進(jìn)他的庭院、他的心肺。他撫了撫她葵花般燦爛的面龐。他沖住迷醉了許久、漸次泅渡上堤岸的她說，沖住她汩汩流淌著喜悅的耳孔說，他壓低著他沉郁、渾厚，在野地里唱和曲子的嗓音，告知她：

“叫了，都叫了三遍了。保平在門外，喚嫂子哩！”

酥軟的蕎花，登時睜亮了黑汪汪的眼，她詫異嬌嗔地問他：雞都叫過三遍了，他為何不喚醒她。他說：他也是保平叫醒的。他走出了屋門。她慌急得收拾齊整自己，拉開他們貼了雙喜的木門，撩起紅殷殷的、凝結(jié)著喜慶的門簾，遍野的素白映入她驚詫的眼窩。整個火風(fēng)河都在下雪，整個紫藍(lán)的塬野，都如蔥花蘿卜的餡，被素白的餃子皮包裹其中。給她歡心溫存的、寬厚的馬八斤，正跟他的弟弟馬保平，掃拭、鏟除著夜里積厚的雪，衣衫單薄的弟弟身上，披著哥哥的新棉衣。她掖了掖她冷風(fēng)颼颼的衣襟，返身走進(jìn)窯垴，從陪嫁的尚未上鎖的柜子，取出馬八斤在紫藍(lán)鎮(zhèn)，特意買給她的紅圍巾。走出窯垴，任她新婚的鞋子，踩踏進(jìn)咯吱鳴叫的雪，新嶄嶄的這個冬天唯一的一場、也是頭一場的積雪，走入檐窩里噴吐水汽的廚房。保平燒在鐵鍋里的水，在榆木疙瘩火的焙燒間已咕咚滾沸，乳煙狀的霧氣涌滿廚房，將凍結(jié)在案板、鍋灶上冰凌、溶化掉了，溶成了溫暖的蕎花的嘆息、感激。紅色的蕎花如盛開的春桃，潛入了她畢生無悔的、大霧彌漫的廚房。

4

鐵鍋里的水燒沸，侄兒還未起。往灶眼中塞進(jìn)幾根柴禾，馬八斤看了看廚房外的院子。庭院的所有物什還跟昨日一樣，未有過新的變更，僅是院墻外的云朵，挪移了的方位。一株野菊，那朵蛋黃色的花蕾盛開，跳躍在院外高樹枝梢的喜鵲，早覓食去了。一只螞蟻?zhàn)岳杳鱽淼侥强唐?，沿住陡峭的土墻墻壁，毅然決然地爬上墻頂，立直了它匍匐的身軀，往紅日將出的崖頭張望。一縷黃花似的陽光，順住苗條的、纖細(xì)的葦草莖桿，慢慢爬下。陽光來到墻頂，那粒黑黑的螞蟻，沐浴進(jìn)金色的晨光。

蹲坐在灶堂間，雙腿隱隱發(fā)痛的馬八斤，捶了捶他深藍(lán)的褲管下，逐日隆起稍顯紅腫的膝頭，他的雙臂伸出，扶住了專司吹火的風(fēng)箱，以及水泥砌就的灶臺，在他腰脊干澀的鳴叫中站起，趟入晨光明晰的庭院。馬八斤站檐臺，他散漫的有些不由自己的目光，來到墻根的一堆石頭上，又來到蘋果樹的樹梢，枝頭上肥碩的果子，已呈現(xiàn)了淺淺的黃紅。馬八斤蹺下廚檐的檐臺，不知所終，又似舉足無措地來到朝陽籠覆的果樹底下。清秋的陽光，如井水似的清涼地清洗著院子，那朵墻根下金黃的野菊香，醇厚地穿透著他的肺，橫灌他的軀體。心口猶似塞進(jìn)一塊鉛石，并塞了多年的他深深吸口氣，這口氣不僅吸入了喉嚨，甚至是吸進(jìn)了腳心，以及腳趾的末稍和頭頂時常木然的百匯。近年來，馬八斤總粘著兩粒眼屎的眼，登時清亮許多。他抬手，用他皴皺的雙手手背，橫向著揉搓了眼眉、眼皮。他干澀的眼里似乎有了柔潤的東西。馬八斤的手從眼眶落下。他捶捶腰身，隨意瞅望壓彎枝梢的熟悉的果子們。他不知誰驅(qū)遣了他的嘴，跟這些的兄弟般的果子們說話。

“真的要熟了嗎？熟了就得落下，熟了就得離開枝梢。真的要熟了嗎？熟了就得溶入土中，熟了就得歸于另一種生?！?/p>

馬八斤知道，自己如同清秋的果子，是將熟和漸次步入了熟透，將會落下的人。他堅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長短不一的生，一如這枝頭，泛黃和泛紅了的果子，而最終呢？馬八斤還沒有見過在馬星落的村莊里，和馬星落的村莊外，會有哪顆果子，于枝頭上掛進(jìn)了白雪紛紛的深冬或第二年開春。土，都是他們和他無法回絕，以至于是回絕不得的歸程。

“爹，活到了四十九歲。娘只活到了三十九歲。我，馬八斤呢？我馬八斤，活過了六十歲，該算是大限了罷。還有啥嘔愁，跟舍棄不得的呢？再說，還有蕎花，蕎花到了二十六歲上，就做了古，跟蕎花比，我是多出了一生還綽綽有余。好了、好了，別讓我跌入舊事的漩渦，讓我夜夜瞅視窗格上的紅窗花，不得睡去。好了，好了！”

好了、好了的馬八斤并不明晰，侄兒與媳婦未起的清晨，他站到蘋果樹下胡亂瞅望的時刻，他確切的去處不只是土，應(yīng)該還會有別的一個啥地方？太陽漸漸在崖面上傾斜的坡頂，猶似妊娠、分娩樣地生長出來，從一株僅有胳膊肘粗的杏子樹——長得歪扭扭、傻呵呵的老杏子樹后慢慢爬高。

馬八斤立到院門外，仰望過那株傻呵呵的老杏樹多次，是滿月露出她玉盤般臉龐的初夜，是木星水花花的像含滿眼淚微笑的時刻，是招魂的鵂鹠鳥攥緊著枝椏朝住馬星落鳴叫的時刻。還有呢，馬八斤當(dāng)然記不清楚，他仰著脖項(xiàng)瞅望老杏子樹的次數(shù)了。他也弄不清，無法沉睡的夜，他站到庭院里去，輕手貓腳地拉開漆黑里的院門，立進(jìn)村巷去做啥。其實(shí)院子里，院子外的這些個事物，都與他無關(guān)緊要。他有時暗夜里坐到了院門外的槐樹下，隔著村巷長得圓若傘蓋的槐樹下，是他父親還是曾祖?zhèn)儼卜诺氖^，那塊石頭上天然生長著五毒（蝎子、蛇、蜈蚣、蜘蛛、蛤?。?。

夜的靜寂里，不僅能用他小蹄子樣蹦跳的心，揣摸到石頭的心跳;他還覺得他就是白綿羊樣的石頭上，生出的另一塊石頭。不知為啥，他要突發(fā)奇想的立到樹下去，立到院門西北的石碾跟前去。吟唱這火風(fēng)河如土地般樸實(shí)的謠曲。每當(dāng)吟唱《金琬釵》的時分，他就是與他并肩而立的樹，就是碾石的親朋兄弟。他曾把自己沉入村口的水井，試圖將自己溶化成土地下的那粒水。極度的寧靜和內(nèi)心若秋水的冷寂中，他浮出水面，他的腦袋如水面的蓮花或浮萍樣盛開。他無法沉沒，他的目光透過他黑的眼瞳，梭形的眼眶，圓的井口，看入晴朗的夜空。這次第的他，就如同一顆桃子深處的一瓣桃仁，而另一瓣的他，以一個背影，走進(jìn)茫然的河川，走進(jìn)無盡的紫藍(lán)的塬野中。另一個他同這一個他分離。井口外的月光和斜斜地散進(jìn)水井的月光，如那塬野里開放的梨花和蕎麥花一樣素白。此后，被人救出水井的馬八斤，會瞅住天幕，瞅住枝頭的果子們癡癡發(fā)愣。

來到村莊的第一抹陽光，一只臃懶的大公雞似的，掠動一下色澤鮮亮的翅膀，如一枚回歸枝頭的落葉，飄過墻頭，又撲啦跳下墻頭，邁動著細(xì)碎的步子，得意的孩童那樣，歪梗著脖頸，撅高嘴，踱進(jìn)院子。癡愣地瞅望泛熟的果樹，他在陽光的嘶嘶鳴叫里回過神來，低下頭，抬起手臂，揉揉澀滯的像潛入風(fēng)塵的眼。垂下手臂，他看看晴空的幽藍(lán)，繞住蘋果樹轉(zhuǎn)了一圈，像那根無法看見的繩索拴了他。他回到蘋果樹下，剛剛癡愣的那處，他立過一瞬，走向掩閉的院門，將院門吱扭開出縫隙。

馬八斤往院門外望了望，像往自己的眼睛里望了望。一抹透明的風(fēng)，與另一抹透明的風(fēng)，追攆著跑過村道。馬八斤回了院子，走過白石頭砌成的檐臺，走近廚房門口，停住，回望了一眼蘋果樹。隨后又回到白石頭砌就的廈屋檐臺，站到侄兒侄媳還沒醒轉(zhuǎn)窗外，窗戶關(guān)閉得嚴(yán)實(shí)。太陽冒出崖頭，仍從傻呵呵老杏子樹后冒出，它把鮮嫩的陽光投到明凈的玻璃上，又彈起，它圓的光斑鈸鑼似的掛到院子西南方的土墻，臨近院門。他輕輕地猶似無意地咳嗽一聲，他走進(jìn)灶火將熄的廚房時又咳嗽一聲。

坐回灶間，坐回榆木墩的他，重捏起細(xì)柔的蓐草，塞進(jìn)余溫尚存的灶眼，嗞啦劃亮火柴，就近了灶眼，蓐草快活的笑聲，在它紅色的笑容里跳躍出來，如同跳出著一粒粒結(jié)實(shí)的黃豆。風(fēng)箱開始了啪啦的聲響。廚房頂，端直的煙囪里，升起著筆直的灶煙，如根鐵青色的矛子，扎進(jìn)、扎穿著清秋的晴空。

5

“培寬，培寬，你吃了飯再走?！?/p>

“不了、不了，伯，我倆還得趕時間哩！”

起晚了的培寬，沒吃早飯。他起床后，拎起了馬八斤自去年，就準(zhǔn)備進(jìn)屋中釉有“囍”的紅搪瓷盆子，走往廚檐的黑甕，揭去黑甕頂?shù)哪旧w，捉起木蓋上的發(fā)銹的鐵瓢時，坐灶間，往灶眼續(xù)蓐草的馬八斤喊他。

“是培寬嗎？培寬、培寬，鍋里有熱水哩！”

出于一貫的舉措，馬培寬還是往紅盆里舀進(jìn)半瓢涼水，一手捏緊著盆子進(jìn)廚房。眼睛生澀的馬八斤似乎看清了侄兒的臉盤上浸滋的油膩，侄兒打個哈欠。他看見背對陽光的侄兒，他前身要比后身幽暗些。啊啊打完哈欠，侄兒眨眨粘滯的眼，侄兒問。

“伯，你做早飯了？”

“沒哩，燒了些熱水。不知你倆想吃啥，伯還沒做哩。培寬，你倆想吃啥？”

馬八斤說話時站起身，呼啦揭起鍋蓋。侄兒在談不上熟悉，卻也不陌生的廚房的窗臺，找尋了廚房專用的舀子，舀滿水盆。侄兒說：

“沒做了好，沒做了好。你就是做好了，我還來不及吃哩！”

馬八斤一直坐榆木墩上瞅看屋外，他揉拭一下干澀的眼，他眼里的水分被憂郁感傷吸干了。他在寂靜的庭院的夜，有時會觸到眼珠跟粗糲的石子一樣，在眼眶里滾動，劃痛著眼皮。他的眼珠好幾次劃破了眼皮，他看見眼里滴出的血，跌上他躬腰握緊的鋤把，拍得四濺破碎。緊跟而來的那粒，酥得鉆進(jìn)了他腳前松軟的田地。仰起頭，他用血花花的眼，望望找尋不出一絲云彩的天空，天空朦朦的紅，一如天空穿上了嫁衣。他放下手中的活路，用裸露的手臂，一左一右地拭了拭將一切看成紅色的雙眼。溫?zé)岬难苛怂p臂。

待侄兒侄媳洗漱畢，他干澀如含血的眼，看見朦朧的村野那樣，看見穿戴齊整、右肩掛著黑皮包的侄兒，和他媳婦一同走進(jìn)院子。侄媳背后，背住的是銀白的兩個孩童親嘴的背包。侄媳的鞋子高高，她膽怯地走下檐石時，尖尖的鞋跟，跟一柄小小的鎬頭，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厍么蛟诎资^上。侄兒侄媳，走向廚房前臨近墻根的蘋果樹，他模糊地看見，踮起雙腳的侄兒，噌噌躥跳兩下，揪拽了兩顆泛起淡紅的蘋果。往日里持重、安穩(wěn)的蘋果樹，猶若戰(zhàn)栗似的晃搖一瞬，陷入它淺淺的疼痛。侄兒喀嚓咬一口浸漬著酸甜的蘋果，又將這顆蘋果遞給了媳婦。雙眼朦朧的馬八斤，停住了續(xù)火，站起身，走向蘋果樹。他再問侄兒。

“培寬，你倆吃啥？伯給你倆做。”

侄兒培寬，吃著手里青紅相間的果子，他還不時地扭擰著頭，瞅視是他的又是伯父馬八斤的果樹枝頭。是因果子酸甜地引誘，還是因?yàn)槟晟俚呢澙?？他無暇顧及走近身后的伯父。

“伯，你吃你的吧！時間不早了，怕是錯過了車，又得等到晌午哩！”

6

馬八斤無法挽留他們。一次錯過了，這一世都得錯過。沒人能將他錯過的，如同攏一頭牲畜樣攏回來。那么針對錯過所補(bǔ)的補(bǔ)丁，都是補(bǔ)在時過境遷上。馬八斤走在他倆身后，送他倆走出村外，送他倆走上了紫藍(lán)的塬坡。

侄兒說：“伯，你回吧?！?/p>

馬八斤說：“噢！”

侄兒說：“送遠(yuǎn)了，你還得往回走。”

馬八斤說：“噢——！”

馬八斤咳嗽了一聲。馬八斤聽見他的咳嗽，在遠(yuǎn)處的溝壑里回響了幾下。馬八斤想給侄兒說，他應(yīng)該跟他領(lǐng)回的媳婦結(jié)婚的事。走在前頭的侄兒和媳婦不時遙指著坡地上的樹木，遙指一株開紅花的足有三米的柴胡驚奇，他倆還為身側(cè)邁出粉紅的櫻穗的玉米詫異。

走過紫藍(lán)的塬坡下相傳由魯班締造的石橋，侄子阻止馬八斤前行了。他沒吭聲，他像一條沾滿了泥巴的尾巴，跟隨著他們。他咳嗽一聲，他無心傾聽，咳嗽聲從塬坡、溝壑里給他的回應(yīng)。他張張嘴巴，他似乎覺察到，故去的還是那么年輕的蕎花，就站立在他脫了幾顆牙齒的口中。他還是抹了抹眼睛。因?yàn)楦蓾统Ｄ觌y入寐的朦朧的眼睛。他似乎看到，蕎花就在塬頂?shù)囊恢觇圩訕浜?，蕎花就在一朵盛開的靛藍(lán)的野菊里，蕎花就行走在他身側(cè)的玉米地中。緩緩流動的風(fēng)中，含著淡淡花香的土地?zé)o時不在嗚嗚音韻，低沉如凄訴。他又咳嗽一聲。在空空的溝壑的回應(yīng)后，他裸露的臂膀，觸到了衣袂飄飄的新婚的蕎花，緊隨他，并行在他身側(cè)。他只好在傾聽咳嗽的回音里抿了抿嘴巴。

送侄兒侄媳走入塬頂后，返回。一株覆罩的綠柳下，既是桃小春、又是崔護(hù)、又是蕎花那樣吟唱的馬八斤。他如同表演一般，多種角色地同時介入，將他墜入很深的化境——時光、人物、性別交錯的化境中。

男：嘿！……大姐不知，小生活才去的速忙，連個謝字也未道下，大姐勿怪。

（崔護(hù)隔門打躬，道謝。）

女：（桃小春）君子此來，非為道謝，分明另有心思。只是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嫌棄，等家父回來，央媒說合;且勿只管留戀于此，使妾有白硅之玷。

男：是、是、是，小生我從命！

（唱）好一個女姣娥，聰明不過、伶俐許多。我的情意她看破，我的心思她知覺。真乃大有才學(xué)，全不像小家人物。還是依她做穩(wěn)妥，省得后來沒著落。（崔護(hù)再望桃門，依依不舍而去。）

女：（桃小春門縫里窺崔已去，啟扉而出，再看崔影）好也！

（唱）似這等好人物，不結(jié)絲羅等什么？我有心不說破，恐怕他再不來、將奴耽擱。還望老天憐念我?。ㄍ彀l(fā)呆許久，合門而下。）

遙遠(yuǎn)的桃小春、蕎花、崔護(hù)，即刻從馬八斤的眼神、肢體上鉆出。

此時，火風(fēng)河通往紫藍(lán)南塬的石橋，橋頭斜飄的綠柳下和橋欄上朽蝕的石雕旁，馬八斤一時又癡楞在那里。他還是剛剛的桃小春，或是他眼簾、嘴巴里的蕎花，她合住那扇在他心靈深處，卻在化境里虛無的木門。崔護(hù)、馬八斤愣怔片刻，那扇虛無里的木門關(guān)嚴(yán)了，他在心里叫著桃小春、蕎花，往前走過兩步，抬手去推掀那掩閉的木門。崔護(hù)、馬八斤的手猶似要觸上那木門，他現(xiàn)實(shí)的手觸進(jìn)石橋上的空氣。他掀開了那扇木門，進(jìn)那門里。

橋下是清澈蜿轉(zhuǎn)、涌動在河槽間映滿朝陽的河水。他頭頂有只紫鴨引領(lǐng)的鴨群，以紫鴨為交點(diǎn)，排成兩隊(duì)，排成齊整的三角，撥動著橙色的蹼掌，無聲地裊游而過。馬八斤就像癡楞在夢幻般的水中，他的頭頂原來又是一層明凈的水面。

村人趕集過石橋，馬八斤還是被撈上水來。一個漫長的上午后，他靜靜地睜了眼，可從這天起，他是馬八斤，又不是馬八斤，他迷失了自己，不知自己是誰了。他低沉噥噥哀婉地吟唱著《金琬釵》。這一刻他是個男人：是崔護(hù)是馬八斤。下一刻他又是個女人：是桃小春是蕎花。一時溫文爾雅、風(fēng)流倜儻;一時又嬌柔多姿、嫵媚作態(tài)。有時他走進(jìn)家門，更多時候他吟唱著《金琬釵》，瘋走在原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