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美慧
3月初,郭麒麟?yún)⒓泳C藝節(jié)目《一封家書》,節(jié)目組原本想的是,讓郭麒麟給父親郭德綱寫封家書表一表兩人的父子情。郭麒麟拒絕了,在他心里,父親“威嚴”、“莊重”,私下里爺倆都是極內(nèi)向的人,有些話說不出口,他真的會不好意思,哪怕是寫信。最終,他沒有像節(jié)目中其他嘉賓一樣把信寫給父母,而是寫給了師父于謙。
跟于謙就輕松多了,在信里他可以調(diào)笑師父睡覺打呼嚕,吃飯永遠吃不飽,演出前老是沒正形,也可以筆鋒一轉(zhuǎn),想起于謙早年的教誨,“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薄澳f干咱們這行的都是江湖人,既落江湖內(nèi),便是薄命人?!边€能在最后袒露心跡,篤定又知足地說,“此生得立于門之下,我之幸也?!?/p>
這封信把于謙高興得夠嗆,當(dāng)時他正為自己的新片《老師·好》跑路演,轉(zhuǎn)場的火車上,他給郭麒麟回信,“我兒誠肯為人,且善良寬厚,踏實做藝,但心高志廣。立于皓月之邊,不弱星光之勢,傍于巨人身側(cè),不頹好勝之心?!别┰轮?,巨人身側(cè),可以說郭麒麟與郭德綱的父子關(guān)系,但對于謙來說,似乎也能看作自身心跡的剖白。
24年的時間,德云社早已巍巍然成為帝國。這個帝國的國王留給外界一個殺伐決斷、睚眥必報的印象,作為最親密的搭檔和伙伴,于謙倒真像古時戲文里什么也愁什么也不管的大胖皇后,永遠與人為善,永遠樂樂呵呵。
人們習(xí)慣于站在郭德綱身側(cè)這個大高個兒被換著法兒地擠兌,連同他倒霉的父親“王老爺子”、“長著護心毛的媳婦阿依土鱉公主”,還有他喜歡漂亮姐姐的兒子“郭小寶”。
于謙永遠謙和。不管是臺上拖家?guī)Э诘谋晦揶碚{(diào)侃,還是臺下十幾年德云社經(jīng)歷的歷次風(fēng)波,于謙的態(tài)度從來是,不當(dāng)事兒,不多說,不摻合。
《老師·好》電影劇照
但又不是窩囊,“不弱星光之勢”和“不頹好勝之心”也可以拿過來說自己。在相聲上,于謙早已被公認為當(dāng)今捧哏第一人,節(jié)奏、尺度、時機、火候恰到好處,妥帖到任誰站在郭德綱旁邊都覺得不搭。很多時候,郭德綱甩出包袱靜候觀眾反應(yīng),于謙墊上兩句,隨即全場沸騰。于謙說可能跟很多人對相聲的理解不同,很多人覺得相聲就要主動出擊步步為營,包袱連著包袱可勁兒甩,但于謙說,說了幾十年相聲,他喜歡那個四兩撥千斤的瞬間帶來的滿足和快樂。在相聲世界里,郭德綱是位漫天使活的主兒,但不管怎么飛得沒邊兒,于謙接得住。
相聲之外,德云社一路跌跌撞撞,一地雞毛的時候有,千夫所指的時候有,漫天飛濺的唾沫星子,身邊的人罵街的罵街,站隊的站隊,殺紅眼的殺紅眼,于謙真能做到片葉不沾身,樂得逍遙自在。
在人堆兒里成了精,又精得不煩人。郭德綱離不開他,德云社的臺柱子換了幾茬兒,離了誰好像也活了下來,但皇上皇后必須永遠不分開。
郭麒麟剛?cè)胄械臅r候,外界都好奇,這樣一位鋒芒畢露的父親,會培養(yǎng)出一個怎樣的兒子。時間給出了最好的答案,遍嘗江湖辛苦的郭德綱讓于謙給兒子當(dāng)師父,他沒教兒子鋒芒和爭斗之心,反而希望兒子多學(xué)學(xué)于謙身上的通達和快樂。郭麒麟給于謙的家書發(fā)出后,大家都好奇郭德綱的反應(yīng),會不會失落?會不會嫉妒?沒有,郭德綱轉(zhuǎn)發(fā)了兒子的微博,配了一段文字:自有明月照山河。
這個春天,“明月”異常忙碌,相聲藝人的身份暫時丟到一邊,新片《老師·好》中,一直習(xí)慣綠葉身份的于謙破天荒當(dāng)起了男主角,飾演了一位上世紀80年代的人民教師。
藏住身上抽煙、喝酒、燙頭的頑固標簽,藏住抱著斗牛犬當(dāng)吉他的搖滾精神,也藏住手攥成小拳頭唱《學(xué)貓叫》的騷氣逼人,收起下垂的法令紋和蘋果肌下永遠掛著的那個標志性笑容,50歲的于謙這回認真了。
電影中于謙成了學(xué)生們的階級敵人,頑固死板,不近人情,人送外號苗霸天。故事沒有多復(fù)雜,經(jīng)歷種種誤會,學(xué)生和老師達成和解,送學(xué)生們到達青春的彼岸后,霸天消失于人海,故事也就結(jié)束了。
不像學(xué)生們那般幸運,苗霸天的青春都給耽誤了。手握北大通知書,因為成分不好,最終只能在小地方教書教了一輩子。這一次,于謙認真地演了一個時代棄兒,認真地演了一次求之不得。
故事是一幫人喝酒喝出來的,導(dǎo)演張欒說這主角一定得于謙來演,于謙第一次看本子時死活不肯,但也跟張欒說,爺們兒,你想找誰,范偉老師行嗎?韓童生老師行嗎?你想找誰,我給你聯(lián)系。
還真倍兒認真給聯(lián)系了,但張欒不死心,還是想讓于謙演。后來有一天去于謙家里聊天,張欒又把本子拿出來,好說歹說讓于謙再看一遍,從凌晨1點開始,于謙戴著眼鏡捧著iPad一行一行看,他有喝茶的習(xí)慣,張欒就在旁邊伺候著,80后的張欒當(dāng)時也不清楚于謙心里想什么,茶壺?zé)穆曇艄距焦距降盟寂鲁持谥t,最后給添的都是溫溫吞吞不怎么熱的水。
一直到凌晨4點多,于謙摘了眼鏡,放下iPad,沉默了足有5分鐘后,他跟張欒說,“你跟王海(于謙經(jīng)紀人)聊去吧,”說完自個兒進屋睡覺去了。
就這么著,從藝30多年,于謙演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男主角。
起初真沒什么人看好這部片子,導(dǎo)演張欒是生面孔,主演除了于謙也沒一張熟臉兒,結(jié)果卻成了3月院線的一匹黑馬,上映一周多,票房突破兩億,對于一部小成本電影來說,成績十分喜人。
拋開網(wǎng)上流傳著的各種段子,也拋開郭德綱搭檔這個似乎拋不掉的身份,當(dāng)我們試圖審視于謙作為獨立個體的生命故事,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在于謙過往的人生片段中,已經(jīng)不止一次上演過類似無心插柳的故事。
同樣的,成為“德云一姐”、“相聲皇后”,成為現(xiàn)下公認的最頂尖的捧哏藝人,成為北京最后一代老炮兒的杰出代表,成為中國搖滾協(xié)會副會長,好像都是無心插柳的事兒。
這個人從不迫切。但到頭來又好像擁有一切。
《老師·好》中于謙有句臺詞,“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這是他完全需要發(fā)揮演技的時刻。在于謙的人生中,既沒遭逢過貧賤,孤和直更是談不上,按照時下最爛俗的說法,對照于謙的人生劇本,大約每個人都能立刻成為檸檬精——這個人,命可真是太好了。
于謙這輩子受過的委屈大約都在相聲舞臺上。真實人生里,于謙的故事實在太沒有波瀾,書寫人物的那套范式在他這里近乎失靈。他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大的坎坷,沒有什么決定命運的轉(zhuǎn)折,沒有必須要完成的夢想,苗霸天那種被命運伏擊的悲劇,那種心心念念,那種求之不得,在他這里,統(tǒng)統(tǒng)沒有發(fā)生過。
為中國相聲事業(yè)作出卓絕貢獻的于謙的父親母親都是石油系統(tǒng)的高級知識分子,年輕時工作忙,兒時的于謙跟著姥姥和5個姨媽長大,換言之,他打小兒是在泛濫的寵愛中長大的。
《人物》記者采訪這天,坐在德云會館富麗堂皇的會客室內(nèi),50歲的于謙回憶起兒時趣事,還會故意挑挑眉毛,一臉你們沒趕上的得意。
他出生于1969年,計劃經(jīng)濟時代長大的孩子,樂趣都要自己去尋找,于謙找的是自然。于謙很興奮地說起小時候的自由,一大家子人都寵著他,又因為父母不在身邊,于謙也就沒有經(jīng)歷中國傳統(tǒng)家庭對一個孩子的馴化和改造。他有大把的時間去釋放天性,也不必擔(dān)憂什么不可抗力把他的天性修剪掉,那是真的廣闊天地為所欲為。有陣子迷上養(yǎng)鴿子,姥姥就騰出半個廚房給他折騰。喜歡養(yǎng)鳥,就天天泡在鳥市,跟著全北京最逍遙的養(yǎng)鳥人,打聽背后的門道兒。
父母都是那個年代國家的棟梁,但于謙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當(dāng)棟梁的料,“小時候我就想啊,我選擇一個我喜愛的工作,這一生多幸福啊,我何必非要苦啦吧嘰地不喜歡科學(xué)家,還非得當(dāng)科學(xué)家去,當(dāng)了科學(xué)家我還不一定能干好,而且我還不痛快,這何必呢?”
相比于父親,小時候的于謙其實更怕媽媽,媽媽不打人,也不罵人,但眼神語氣中大約還是有他能長大成材的愿望,而且記憶力超強,一件事兩年前提過,兩年后突然想起來,就再念叨一遍,老也過不去。
這是童年時代唯一能記起來的一點不快樂,不過所有不快樂都有期限,父母工作很忙,通常一年只能見兩三次,最多不超過4次。
打小長在北京胡同的大雜院里,于謙性格里有老北京人天然的溫厚和親和。更重要的是,姥姥和姨媽們的寵愛,并沒讓于謙變成多么紈绔的孩子。
于謙的二姨是老師,小時候他就在二姨班上上課,這次電影很多時候于謙就照著二姨的樣子去演。他記得那時候班上有個女同學(xué)患小兒麻痹癥,不只行動不便,智力也受了一些影響,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于謙每天就看著二姨照顧那位女同學(xué)。上學(xué)時他們兩個一起出門,于謙坐公交車,二姨得騎自行車,公交車到站后于謙在車站等,然后遠遠地看著二姨馱著那位女同學(xué)走近,3個人再一起進校門。上完課之后,所有同學(xué)都走了,二姨把于謙和那位女同學(xué)留下,給女同學(xué)補作業(yè)、講課,于謙就在邊上瞅著,一遍講不明白,再講一遍,聽得于謙都煩了,二姨還在耐心講,直到講明白為止,然后再像上學(xué)時一樣,送女孩兒回家,整個小學(xué),于謙都是這么過的。
受盡寵愛,又在幼年耳聞親見了人間真正的善良,這樣的人格教育讓于謙受用一生。采訪中不可避免地被問到自己和郭德綱性格的不同,于謙說起當(dāng)年侯耀文評價郭德綱的話,“郭老師一路坎坷走來,勢必嫉惡如仇。”而他自己,命里真沒這些東西,“那些惡的、丑的,我真的沒有概念,所以就一切善待,對所有的事物、人物都是?!?h3>殊途
有了自由和善良的基石,于謙接下來的人生故事便都順理成章了。
粉絲們做過一種假設(shè),如果德云社沒有成功,郭德綱就是滿腔抱負不得伸展,必然萬千郁結(jié)在心,日子沒法兒往下過,因為他愛相聲。
于謙呢,如果德云社沒有成功,他該吃吃該喝喝,估計會在別處找到快活。他也愛相聲,但大千世界,樂子有很多,日子總能往下過。
兩人相識之前,同處相聲行業(yè)的冰河時代,兩個愛相聲的人過著完全不同的人生,郭德綱只身北漂,帶著一身本事不知路在何方,最窮的時候要把小靈通賣掉換饅頭吃,演出完沒趕上公交車一個人走20公里路回大興的出租屋,邊走邊哭,但即便這樣,他有信念,再怎么吃苦,再怎么被侮辱,相聲必須說下去。
于謙這邊,姨媽們陸續(xù)成家,姥姥年紀大了,就被姨媽們接去住,于是房子只有他自己住。他愛交朋友,玩兒心極重,相聲最不好的那幾年,他的生活是:
那段時間我們可算玩兒瘋了,從春天水面一解凍就開始忙活釣魚,每天不是水庫就是魚坑,只要聽說哪兒的上魚率高,抬腳就走,絕不猶豫。這樣玩兒到10月底,大風(fēng)一起,釣魚暫停,進山逮鳥,拿著工具,帶著帳篷,我們在山里一住就是半個多月,直到候鳥遷徙完畢,才回家休整,重新裝備,進入水庫區(qū)去撈蝦米,一玩兒又是一個星期。那時的車里就像個百寶箱,魚竿、鳥網(wǎng)、蝦米簍、調(diào)料、碗筷、煤氣罐,應(yīng)有盡有。走到哪兒,就地取材,隨遇而安,大有野外生存訓(xùn)練的意思。直到天氣大冷,水面封凍,我們這才回到家里,重新開始養(yǎng)魚馴鳥,吃吃喝喝的生活。偶爾飯桌上喝點兒酒之后也會想起相聲這茬兒,就讓媳婦兒拿一小DV在旁邊錄,他跟朋友說上一段解解饞。這個情節(jié)后來被很多人當(dāng)作于謙相聲生涯中的一段黑暗時期,這次采訪又被問了一遍,于謙哈哈大笑,“這就是愛好,我沒傷心,我只是灰心,我可能不會以這個為謀生手段了,那還有別的啊。你們覺得慘是嗎?沒有啊,當(dāng)初就是覺得好玩兒,說完了我們繼續(xù)喝酒去了?!?/p>
于謙從不是那種大任在肩的人,天塌下來誰愛頂著誰頂著,跟他沒關(guān)系?!八詫ο嗦暎矚g是喜歡的,但是一直沒有說那種,就是相聲死了怎么辦呀,我得幫它怎么——”這句話沒說完,于謙趕緊把話茬兒接了過去,雙手扶著椅子背兒,一臉豁達地說,“它死了就死了唄,跟我又沒什么關(guān)系,對,我對相聲沒有責(zé)任,它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它什么。”
接下來的故事,大家就都熟悉了。
2000年,于謙與郭德綱相識,至少在于謙這里,最開始的合作只是因為舒坦,好玩兒,卻沒想到這偶然的緣分,在之后的歲月里,締造了中國曲藝史上的一段傳奇。
對郭德綱來說,這是一段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混合著夢想、屈辱、榮耀、復(fù)仇和淚水的個人奮斗史。但對于謙,就是掙得比過去多了,時間比過去少了,以及全國人民都知道他的愛好是抽煙、喝酒和燙頭了。
不管是早期李菁、何云偉、曹云金等人的出走,還是后來主流相聲界的圍攻,或是之后郭德綱跟北京臺漫長的口水官司,以及2016年沸沸揚揚的家譜風(fēng)波,郭德綱的確如侯耀文預(yù)言的一樣,他不愿意大度,絕不原諒不想原諒之人,偶爾還會透出江湖事江湖了的狠辣。每一次風(fēng)波,大家都好奇皓月之邊、巨人之側(cè)的于謙會怎么做,結(jié)果每一次,于謙什么都不做。
莫說風(fēng)波之中,即使表面上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于謙也不摻合。一個反復(fù)被早期德云社粉絲回味的細節(jié)是,2009年封箱演出,當(dāng)時還沒有后來的出走風(fēng)波,臺上8個人說了一個名為《到底是誰》的群口相聲,情節(jié)是德云社要評選優(yōu)秀員工,有巨額獎金。站在臺上郭德綱問了大家一個問題,在德云社,讓你掙多少錢,你才能不走?眾人插科打諢嘻嘻哈哈都糊弄了過去,輪到于謙,他的反應(yīng)是,“這個,我不參評吧?”郭德綱現(xiàn)甩包袱,“你是禮儀小姐。”于謙接住,“是什么都沒關(guān)系,我先躲開這題吧!”
身處風(fēng)暴中心,于謙每次都做到了片葉不沾身。爭來爭去說到底不外名利兩個字,恰好這兩字,在于謙的字典里實在沒什么優(yōu)先級。
大家伙兒忙著撕逼吵架的空檔,于謙捧著手機在演出間隙追憶起自己的似水年華。2013年,于謙把手機里積攢的十幾萬字集結(jié)成書,取名《玩兒》,書里他養(yǎng)貓、馴鳥兒、養(yǎng)鴿子、偷魚、熬鷹、喂馬,天上飛的水里游的,沒有他不愛的,沒有他不玩的。
作為多年搭檔,郭德綱給自己的“皇后”親自寫了序言:
和于謙師哥相識十余載,合作極其愉快。臺上水乳交融,臺下互敬互重。拋開專業(yè),謙哥在“玩”之一字上堪稱大家……
接觸十幾年了,我對謙哥甚為了解。他不爭名,不奪利,好開玩笑,好交朋友。在他心中,玩兒比天大!
這則序言的題目是,《他活得比我值》。
書的封面用的是漫畫,一個立于墻邊的人身著長衫,頭頂草帽,提籠架鳥,旁邊的圍墻一樹繁花,花朵中間有一行小字,“我就這么點兒夢想?!?/p>
《人物》此次采訪中也問了夢想的話題,被問到小時候的夢想,于謙在座位中挺了挺腰桿說,“動物飼養(yǎng)員?!边@話一出整屋子的人都樂了。但于謙答得很認真,一連強調(diào)了3遍“真的”,“真的,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小時候我就想著,我有朝一日要能上動物園養(yǎng)動物就好了?!?h3>自由,自在
于謙沒去動物園養(yǎng)動物,他給自己開了個動物園。
人生中大部分事情都是無心插柳,只有對動物的喜歡,于謙投入了全部的熱情,很多的精力,還有大筆的錢財。
張欒記得有年夏天大家去于謙的動物園聚會,天氣熱得要命,大家伙兒都在空調(diào)屋里喝著茶,聊著天,“他就在外面轉(zhuǎn)著,就在那個小馬那馬圈里面,一會兒逗逗那個鴿子,一會兒去轟鴿子,就那么大太陽地兒在外面轉(zhuǎn)一天,不進屋。”
沒有真愛之外的其他解釋,盡管時間已經(jīng)拖拽著他進入了50歲,但提到動物的時候,于謙臉上依然布滿孩童般的天真,他把這個歸結(jié)為天性,從小就喜歡,這份喜歡又非常幸運地沒有被阻遏和中斷。
小的時候,胡同里的大人們有一整套編排于謙的詞兒:打魚摸蝦,耽誤莊稼;年紀輕輕,玩物喪志;提籠架鳥,不務(wù)正業(yè);八旗子弟,少爺秧子;清朝遺風(fēng),未老先衰。
但說的時候大人們都一臉和善,于謙自己也當(dāng)好話兒來聽。他自己心里也有數(shù)兒,說是八旗遺風(fēng),他對王孫貴胄的人生天然缺乏興趣,年輕時聽上了歲數(shù)的養(yǎng)鷹人講清朝貴族打獵的事兒,這話讓別人聽大概就是貴族生活多么瀟灑愜意,但于謙心思都在動物身上,他在《玩兒》里寫過這段心事:
這一段聊天聽得我心神俱醉,如夢如癡,仿佛穿越到了清朝,一同跟隨皇帝出圍打獵去了一樣。不過如果真有此事,我也絕不變身為王公大臣、龍子龍孫,我寧可身為一個把式伙計,天天陪伴在我喜愛的動物身旁。
于謙身上最讓張欒佩服的就是這股純真,兩人喝酒的時候聊過,好多人會說于謙是有了錢才能這么玩,于謙很認真地跟張欒說,“我要有錢我真就沒事我就玩兒游艇去了,我養(yǎng)游艇,我天天跟人家打高爾夫,全國各地找好場地。你看我玩兒這個,還是過去市井玩兒那些東西,還是那種生活中的情調(diào)的東西,真的跟有錢沒錢沒關(guān)系?!睆垯枰彩潜本┖⒆?,他的理解是,在于謙身上,就是胡同里那個喜歡養(yǎng)小鳥養(yǎng)鴿子的小男孩長大了,他長大了還是喜歡這些東西,“就是一個在胡同里長大的北京孩子,有了錢之后他還是一個在胡同里長大的北京孩子?!?/p>
相比名和利,因為玩兒聚到一起的友誼要簡單純粹得多。
胡軍因為馬和酒跟于謙玩兒到了一起,“輕松,沒負擔(dān),干凈?!焙娺@么評價跟于謙的友誼,喜歡馬的人身上都有江湖氣,不是勾心斗角、人心險惡的那個江湖,而是“豪情仍在癡癡地笑”的那個江湖,這一點上,兩人浪漫到了一塊兒。
音樂人欒樹和于謙打破了相聲和搖滾樂次元壁的友誼也是因為馬。欒樹從1989年就開始養(yǎng)馬,經(jīng)歷過中國搖滾從燦爛轉(zhuǎn)向清寂的整個過程,欒樹覺得,馬的世界有種持久的純凈。第一次見面于謙到欒樹的馬場找他,兩人一見如故,門外支張小桌兒,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從下午聊到凌晨,“我們就想把相見恨晚的那些年都補回來,一直聊一直聊。”
外界都好奇搞搖滾的怎么會跟說相聲的玩兒到一起,欒樹說其實特別好解釋,搖滾樂最核心的精神是4個字,“自由,自在”,“其實相聲也是,人在笑的時候,也是自由和自在,是共通的?!?/p>
老話說,人生四十不交友,結(jié)果兩個人都在四十多歲的時候碰到了自己的知音。因為這段緣分,才有了后來欒樹個人作品音樂會上,于謙一身閃亮的鉚釘印花牛仔服,扯著嗓子跟欒樹合唱《怎么辦》的那段靈魂表演。
于謙當(dāng)天在臺上放松極了,宛若自己主場,欒樹在邊上一邊唱著一邊笑著看,回想當(dāng)時,欒樹覺得那是自己人生中最美妙的表演之一,好兄弟在身邊,大家一起唱自己寫的歌,唱到呼哧帶喘還是很開心地唱,太快樂了。
于謙是個在人群中長大的人,所以他永遠離不開人群的熱鬧。他必須熱鬧,必須有酒有肉有朋友,喬杉跟于謙在《縫紉機樂隊》中認識,“一下去就喝,喝出了革命友情?!?/p>
拍戲中間喝點兒解饞,拍完了可以敞開喝,有回拍戲拍到凌晨3點多,于謙和喬杉叫上以前連宵夜也不吃的韓童生,從凌晨3點一直喝到早上7點,喝了有2斤白酒,“韓老師講他們團的事,謙兒哥講他們團的事,哎喲,熱鬧極了,聽著他倆在那兒說有意思?!?/p>
喝了那么多次酒,喬杉印象中從來沒有跟于謙嘮過什么靈魂嗑兒,思索人生的意義啥的,都沒有,都是開心的事。喜劇演員私下里大都會有憂傷的一面,喬杉就會,他看不了夕陽,每次一看別人說好美,他都覺得很殘忍。但是類似的心情于謙從來沒有,“你看不到他不快樂的時候,連一個瞬間都看不到?!?/p>
別人是借酒消愁,半醉半醒的時候跟大伙兒說人間不值得。在于謙這里,人間太值得了,他喝酒時無愁可消,要的是那個不負人間一場醉的快活。拍戲的時候有一次在昆明轉(zhuǎn)機,早晨9點多到機場,于謙跟張欒說,咱找地兒喝點吧。大清早的,咖啡店也沒酒賣,最后在販賣機小賣店之類的地方碼了幾罐啤酒,美美地喝了那么一會兒。張欒印象中于謙喝酒那真是隨時隨地,一秒入戲,但酒品很好,真喝多了就綿綿地在那兒一坐,笑瞇瞇地看著大伙兒,活脫一尊佛。
還有一回張欒在洛杉磯拍戲,正好趕上于謙也到洛杉磯,當(dāng)時于謙正在戒酒期,十分艱難地堅持了兩個月有余。結(jié)果一幫人湊到一起,于謙說,哎呀,你好久沒吃中餐了吧,我洛杉磯有朋友開餐館,一起去吃。
一堆人坐下,發(fā)現(xiàn)桌上沒酒,這個時候于謙身邊的王海開始翻手機,“翻著翻著,海哥就說,哎呀,今天我這媳婦她那個三舅的什么什么去世了,這發(fā)朋友圈了。其實特遠一親戚,結(jié)果于老師說那咱們得吊唁吊唁啊,寄托一下哀思,不如喝杯酒吧。”
這樣的脾氣秉性自然讓于謙交遍了天下的朋友。他予人真誠和快樂,對方也毫不吝惜各自的真心。歌手景岡山跟于謙認識了二十幾年,他對于謙最大的印象就是人如其名,然后這謙和的性格又幫他結(jié)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這次《老師·好》的客串名單排了密密麻麻的一頁,連從影視圈消聲匿跡許久的馬未都都露了一把臉,說起來馬未都上一次跟影視圈發(fā)生關(guān)系還是上個世紀的事兒,那時候身邊還是王朔、趙寶剛那批人。這次之所以出山也是因為馬,“我們在一起就很快樂,于謙是一個很溫和(的人),讓人舒服,這很重要?!瘪R未都知道自己不會演戲,但還是愿意過來幫這個忙,氣味相投的人湊到一起就有樂子,大家就老想往一塊兒湊。
有時候你都弄不清楚于謙這些朋友是什么時候攢下的,何冰、楊立新、劉威、張國立等等等等。吳京當(dāng)時身上有傷,是拄著拐杖到的片場,下車的時候劇組甚至安排了輪椅,結(jié)果于謙只給了一場戲,急得吳京追著他喊“謙兒哥你都把我弄來了,你不多用用,這是糟蹋東西。”于謙也是這部電影的監(jiān)制,每個過來的朋友劇組都給封了紅包,多少是那么個意思,張國立走的時候連吼帶喊,死活也不肯要,這邊就追著非要給,張國立車開動了,這邊從車窗里把錢扔進去,結(jié)果車開到門口,錢又從車窗給扔了出來。
喬杉覺得于謙身上最大的魅力就是有“人味兒”。“好像在這個行業(yè)里面,大家越來越標準,你見過那種沒人味兒的對吧?”喬杉說,跟于謙在一起不會,演員就是一個職業(yè),大家下了班一起喝酒吹牛逼的革命戰(zhàn)友,喝得飄飄乎的時候,就覺得在這堆人里不用偽裝,不用面具,什么都不用想,那感覺“特松弛,特自在,特美,特值”。
喝酒也喝出過亂子,最絕的一次是2011年在北展劇場表演《汾河灣》。那回適逢于謙再次戒酒3個月,時間一到,于謙跟朋友們湊到一起敞開喝了一大頓,結(jié)果直到演出前才被拉到現(xiàn)場。一路上于謙都不省人事,小輩們又是灌水又是催吐好不容易給弄上了場,結(jié)果上臺之后于謙全憑意識流捧哏,逼得郭德綱在臺上使出十八般武藝,最后甚至還翻了筋斗。
因為這段插曲,這場《汾河灣》成了粉絲們心中意外的經(jīng)典,網(wǎng)上說這是德云社相聲最嚴重的車禍現(xiàn)場,也因為于謙喝醉的事兒,這個版本又稱“貴妃醉酒版《汾河灣》”。
很多年以后,長大成人的郭麒麟重說《汾河灣》,還不忘拿這茬兒跟搭檔閻鶴祥砸掛,這邊閻鶴祥嘴里一搗蒜,郭麒麟趕緊接過來說,“想起了當(dāng)年我爸被我?guī)煾钢涞目謶??!?/p>
郭德綱說觀眾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每當(dāng)《太平歌詞》唱到動情時,甚至能看到他眼里有淚光閃動。觀眾給了他聲名地位,也給了他尊嚴和安全感,因為喝大酒把觀眾晾一邊兒,于謙自知冒犯,這件事以他凌晨3點多酒醒后給郭德綱打電話道歉結(jié)束。從那以后,向來散淡的于謙才給自己立了演出前不喝酒的規(guī)矩。
郭德綱不愛熱鬧,朋友很少。德云社每年有大量的外出巡演,演出合同里一定會寫明一條,不和除演職人員以外的人吃飯。一路江湖風(fēng)雨,落魄時沒怎么受過他人恩惠,碰到的都是人性寒涼,現(xiàn)如今就更不需要太多朋友了。
但是對一路相伴而來的于謙,郭德綱這些年越來越愿意釋放自己的細膩和柔情。每年生日哥倆兒都有在微博對詩的習(xí)慣,今年郭德綱寫的是“半百光陰人未老,吃喝抽燙志猶堅。五十華誕開北海,三千朱履慶南山?!庇谥t和的是,“自幼幸得承祖藝,至今尚未謝師恩。又蒙我角多錯愛,天命猶思報德云!”讓于謙驚喜的是,今年生日,郭德綱夫婦托了好多朋友,給他送來了一匹血統(tǒng)很是珍貴的名馬。
早些年于謙接受采訪,說自己和郭德綱是老板和員工的關(guān)系。幾經(jīng)風(fēng)雨之后,這關(guān)系里沉淀出許多讓人動容的情分。這對氣性品格、人生志趣迥然不同的搭檔,合作已經(jīng)快20年,這20年也是中國相聲從瀕死邊緣到重新煥發(fā)生機的20年,從一門老手藝的傳承發(fā)揚來講,兩個人的貢獻怎么贊美也不過分。20年中,于謙把不爭不搶的品格貫徹始終,到頭來收獲的,遠比去爭去搶得來的多得多,比如一個性情寒涼之人,瞞著他給他買馬的一份真心。
馬未都從十幾年前小劇場時期就聽兩人的相聲,他認為這是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搭檔,“兩個人是一個互補,而且我覺得他們兩個人有一個好處,就是互相不去強求對方?!痹谒磥?,這種互補是相聲的福氣,因為大家心思都在相聲上,讓關(guān)系變得非常簡單和純粹。
兩個郭德綱成不了事,兩個于謙更不可能。按照票友們的說法,中國相聲這門技藝沒死絕,真要感激祖師爺在天有靈給下邊兒安排了個郭德綱,也得虧祖師爺顯靈的時候給郭德綱配了個于謙,換其他任何人,絕無可能。
這是命運的神奇之處。關(guān)于父親和師父的不同,大約沒有人比郭麒麟更有發(fā)言權(quán),“我特別想糾正大家一個錯誤的觀點,郭老師本性也是一個很溫和、很謙和的人,他是沒有辦法,迫于社會各方面的壓力才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他都這樣還有人欺負他,他再溫柔那更活不了了?!?/p>
馬未都覺得郭德綱的性格很像王朔,私下里都很內(nèi)向脆弱,“你看他們攻擊別人,但準確地說他們這種人格叫反攻擊性,他并不是主動地去攻擊別人,他就是反抗特別強烈。他一旦被人家給搞一下子,他的反應(yīng)一定比普通人強烈?!边@樣強烈的人旁邊有于謙的圓融開闊做中和,實在再合適不過。
少年老成的郭麒麟覺得,“在外界來看,這郭老師是一個內(nèi)向的人,于老師是一個外向的人。在我看來透過表面,兩個人的區(qū)別其實不是很大,因為你要知道,要好的兩個人身上肯定會有很契合的地方?!?/p>
這個很契合的東西是什么,郭麒麟也形容不出來,就像從小在兩人身邊長大,父親嚴肅、沉郁,或者外界說的小心眼兒,想不開,但他一直覺得父親是個非常樂觀的人,一定有個特別積極的東西牽引著他,要不他絕對不能堅持到現(xiàn)在,早被壓垮了。同樣的,人人都說師父快樂似神仙,逍遙沒煩惱,但郭麒麟總覺得,于謙活潑熱鬧的表象之下,骨子里可能還是有那么一點點悲觀,所以才會把每一天活得那么徹底。
這一點點的悲觀是什么,于謙和他的朋友們都沒給出答案。其實于謙也不是沒有煩惱,兒子轉(zhuǎn)眼就要到青春期,這個在相聲后臺長大的小機靈鬼兒沒有按照于謙的想法長成他想讓他成為的樣子,所以有時候免不了著急上火。最開始張羅動物園的時候,于謙的想法特單純,就是想讓孩子能多接觸接觸自然,多接觸接觸動物,可兒子慢慢長大,對于父親為他所做的一切“完全不感興趣”。整個采訪下來,于謙只有在此處皺起了眉頭。但是很快,他又疏解自己,生命這東西,強求不得。于謙很有一套消解煩惱的方法,很快他開心地說起,兒子的數(shù)學(xué)很好,不用學(xué)都很好,這讓于謙覺得生命真是玄妙,父親母親沒把他培養(yǎng)成科學(xué)家,科學(xué)家的基因封存了一代,又在下一輩兒人身上凸顯了出來,這樣也挺好。
萬事不強求的個性和高效的煩惱消化能力,始終讓于謙擁有一份輕盈,他從來不會把人生看得過于沉重,任何煩惱都不會真正綁架到他。
更準確地定義于謙的那一點點悲觀,應(yīng)該是老莊哲學(xué)里的那一點不那么積極的自由。于謙不想當(dāng)王公貴胄,太累了,遠不如跟動物在一起舒坦。相聲里更多人喜歡逗哏,擠兌人琢磨人多有意思,人人都喜歡當(dāng)千斤,他偏喜歡那個四兩。他沒有當(dāng)主角的心,甚至這些年好多人追著他給他錢當(dāng)導(dǎo)演,他不干,自個兒又懶耳根子又軟,對控制別人更是沒興趣,他知道他干不了,統(tǒng)統(tǒng)都拒絕了。
《老師·好》中安排了于謙的老年戲份,那天化妝化了好久,從車上下來的瞬間,張欒的眼淚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就是你心里說,他不能老,你接受不了這個事兒?!?/p>
倒是于謙還老頑童似的逗大家玩,故意做出哆哆嗦嗦的老邁樣子。后來剪片子的時候,張欒終于想明白一件事,大家都說于老師多么快樂,其實這些人世間的悲哀痛苦,他心里一直明白,“他肯定是明白,只是從來不說,不明白他演不出來?!?/p>
于謙可不愿意想悲哀啊痛苦啊這些嚇死人的形而上的命題。倒是他費盡心血寫的那本《玩兒》里,有一個章節(jié)是,《玩意兒終須落聲“嗨”》,意思是說你再怎么珍惜的玩意兒最終命運都逃不過“死、走、逃、亡、毀”5個字,最終剩的,只有“嗨”的一聲嘆息。
但這一聲“嗨”的結(jié)局,絕對不會耽誤他去追求和享受過程的美妙。網(wǎng)友們對《玩兒》的評價是,“文筆幼稚,感情真摯?!庇谥t讓大家相信,就算有一天他真的老了,老到躺在病床上,你跟他說偷魚逮鳥的事兒,他也能一邊吸著氧一邊快活得跟你聊到天亮。
采訪中他還主動說起了油膩的話題,“就你們說的油膩中年老男人,我覺得我挺油膩的。你要覺得我不油膩是因為我今天出門洗澡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是一個特別世俗的人。世俗在我這里不是貶義詞,最起碼它能讓你在這個世上活得不那么辛苦,游刃有余?!?/p>
于謙一直享受著當(dāng)個俗人的快樂,享受著當(dāng)個俗人的松弛,也享受著當(dāng)個俗人的放肆和得過且過。《人物》采訪開始前,見面后還沒完全落座,于謙先招呼助理拿來隨身攜帶的藥盒兒,紅的藍的白的藥丸好幾種,治血壓高的,治糖尿病的,里面還加了幾粒保健藥,一把塞進嘴里才開始正題。后來聊到喝酒的事,問他:“您都吃那么些藥了還喝???”于謙抬起頭,脖子像安了彈簧似的擺了一擺,臉上憋著壞笑,語氣跟臺上說相聲沒有兩樣,“吃藥是為了干什么啊,啊?不就是為了能好好喝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