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淺
編輯推薦:說來矯情,很多年前,我特別喜歡一句話——人在身旁,歲月才最好。就像結尾淺淺寫的,你留在我的身邊,人間才值得。我們一生的好春光,又何嘗不是為了等這樣一個人呢?!
000
七月如火,蟬聲凝成一束束,將整個盛夏裹得密不透風。
炎炎夏日里,匈格羅寧賽道上,各位賽車手整裝待發(fā),夏秋歲屏住呼吸,緊盯住屏幕。
五盞紅燈熄滅,匈牙利站比賽正式開始,英國賽車手格羅斯是上屆的冠軍,起步非常好,剛開始就守住了第一的位置。
夏秋歲在看實況轉播,心揪得緊緊的,在賽前,她也了解過這個比賽場地,匈格羅寧賽道是中低速型賽道,賽車速度較慢,多彎道,賽車手想要超車的機會很少,一般來說,只要車手守住賽車的走線,是不可能被超過的。
賽場上充斥著激情與速度,賽車一圈圈飛馳,葉深目前排在第二名,緊緊咬住格羅斯。
葉深頂著莫大的壓力才在排位賽中拿到一張入場券,沒有人比夏秋歲更明白,他多么渴望在這場比賽中奪冠。
“加油,葉深,你一定可以的!”夏秋歲雙手合十,默默地禱告。
正閉眼禱告間,夏秋歲突然聽到觀眾席上爆發(fā)了一陣熱烈的喝彩聲,連解說員都脫口出一句不可思議的驚嘆。
葉深創(chuàng)造了奇跡,出第三道彎之后,葉深竟然在直線道上超越了格羅斯,躍至首位,并且將這種領先優(yōu)勢一直保持到最后。
贏了!
領獎臺上,葉深依舊留著寸頭,臉上帶著意氣風發(fā)的桀驁,漫不經(jīng)心地注視著鏡頭:“喂,小姑娘,這個冠軍是送給你的。”
他的語氣陡然認真起來:“能不能,請你原諒我?!?/p>
夏秋歲沒想到葉深居然會在這樣的場合下同她道歉,她還以為他是從來不會低頭的人。
001
夏秋歲第一次遇見葉深是在廣濟寺里。
廣濟寺位于南山的山腰處,一座實在不起眼的小寺廟,平常香火并不鼎盛。
時值初春,空氣干冷,夏秋歲畏寒,還裹著厚厚的棉衣,她吃力地拖出一塊大黑板架在院子中間,等待著給寺院里的那幾個小朋友上課。
二師兄幫忙搬出木桌子、木板凳,因為年歲太長,桌面交錯著斑駁的痕跡,五個孩子圍在一張桌前,攤開田字格作業(yè)本,大聲念著夏秋歲昨天教他們的五句歇后語。
夏秋歲格外有耐心,先是默寫了一遍,確定他們能把字寫正確,又循循善誘:“關于歇后語,我們不僅要會背、會寫,還要學會在生活場景里運用,比如,你今天犯了錯,師父叫你去經(jīng)堂里問話,你的心情是什么樣的?用一句恰當?shù)男笳Z來描述一下?!?/p>
她滿心以為小家伙們能回答出“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誰知道他們爭先恐后地大聲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誰是黃鼠狼,誰是雞?”面對著這一群奶聲奶氣的小鬼,夏秋歲真是哭笑不得,她故意裝出兇巴巴的模樣,用尺子敲了敲桌面。
五個小孩兒笑作一團,一道清冷的男聲突然傳過來,語氣并不客氣:“有什么好笑的?這么簡單都不會,真傻?!?/p>
葉深長著一張漂亮的臉,劍眉薄唇,鼻梁高挺,明明天氣還冷,他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夾克。
太陽高懸,他站在樹下,白皙的皮膚沾上一粒粒明亮的光點,桀驁全掛在臉上,如深潭的眼睛看過來,不帶半點溫度。
葉深將眉頭緊皺,踱步過去,隨手翻了翻桌上皺巴巴的作業(yè)本,繼續(xù)冷漠地說:“這么簡單的歇后語都學不會,你們?nèi)苛P抄一百遍?!?/p>
“一百”對于小孩兒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這些小朋友哪里見過這么兇的哥哥,先是一個小姑娘撇撇嘴、抹起眼淚來,大概壞情緒會傳染,半分鐘不到,他們已經(jīng)嗚咽著哭成一團。
夏秋歲手足無措,下意識地看向葉深,他就是隨口一說,也沒料想居然造成眼前這種局面。他的臉上掠過一絲慌亂,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扔在桌子上,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氣一些:“不哭的小孩兒才有糖吃?!?/p>
這招果然奏效,花花綠綠的包裝很快吸引了小孩子的視線,他們立刻收了聲,笑嘻嘻地去拿自己喜歡的糖果。
長得好、脾氣差,是夏秋歲對葉深的第一印象。
002
好不容易講完了課,夏秋歲被師父叫到佛堂。還沒踏上臺階,她就看到了葉媽媽。
葉媽媽無疑是夏秋歲見過的最美麗優(yōu)雅的女人,她穿著青色薄綢旗袍,又搭了件長袖白絲絨外套,小山眉,唇上點著梅子紅,從佛堂的臺階走下來,每一步都輕輕的,好像與人間煙火不相關。
夏秋歲看直了眼,直到葉媽媽走到她的面前,微微彎腰與她平視:“你就是秋秋嗎?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p>
她的語氣也是溫柔的,像吐出的云,把她夏秋歲住。夏秋歲紅了臉,低下頭,不肯說話。
還是二師兄為她解圍:“葉夫人,秋歲一直在這里長大,怕見生人,不愛說話,您別見怪?!?/p>
旁邊的葉深冷冷地哼了一聲,落在夏秋歲的耳朵里清晰可聞,不知道是不屑于她的膽小怕生,還是嘲笑剛才的那句“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夏秋歲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壓根算不上漂亮,尤其是現(xiàn)在還穿著山腳下陳嬸為她新做的花襖,今冬新彈的棉花,特別厚實,穿在身上臃腫得像一頭粉色的小熊。
葉媽媽并不滿意葉深的態(tài)度,蹙著眉頭,壓低聲音訓斥他:“葉深,你是什么態(tài)度,怎么這樣沒禮貌?!”
葉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禮貌是什么?能吃嗎?能把我哥還回來嗎?”
葉媽媽顯然對他這種桀驁不馴沒有耐心,不知被哪句話刺痛,她的聲音拔高了兩度,顯得有些尖厲:“葉深,你給我閉嘴!”
葉深雖然閉了嘴,可臉上依舊冷若冰霜,夏秋歲偷看了幾眼,沒想到被他抓個正著,他把臉繃得更緊:“看什么看?!?/p>
好像他對她有一種莫名的敵意,她趕緊移開了目光,不敢再惹他生氣。
“膽小鬼。”葉深嘀咕了一句。
那一天云淡風輕,天空如同一汪深藍的海,竹影參差不齊,映透綠紗窗,眼前的少年英俊且鋒利,直直地站著,像一支不會彎折的羽箭。
別管葉深愿不愿意,都被葉媽媽摁著頭在廣濟寺住了一個月。最開始的半個月,葉深幾乎不怎么和別人說話,不過,他倒是勤快,每天早早起床,先從水井里拎兩桶水,然后到廚房里幫三師兄做飯。
三師兄的手藝很好,人又和氣,總期盼一身廚藝能夠發(fā)揚光大,于是勸說葉深藝多不壓身,多掌握一門手藝十分有必要,于是熱心地教他蒸饅頭。
葉深含著金湯匙長大,哪里做過這種活兒,冷著臉說:“我不學?!?/p>
三師兄一臉委屈:“以前有個小弟最愛吃我做的饅頭,說了好幾次要學,后來卻突然不來了,現(xiàn)在我要把手藝傳給你,你竟然說不要?!?/p>
葉深忽然愣住,神色復雜,思索片刻,最后竟然答應下來:“好吧,就當我太無聊。”
夏秋歲自告奮勇地幫他打下手,兩個都不那么心靈手巧的人按照三師兄的指點一步一步來,先是揉面,準備好適量的面粉,她添水,他來揉。
夏秋歲做什么都認真,她拿著水瓢,眼睛緊盯著面盆,一點一點、仔細地向盆中加水,生怕比例有誤。
“再來一點,大概十五滴那么多?!比~深亂七八糟地指揮她。
“好、好,十五滴?!毕那餁q將板凳向前拉了一些,離他更近,水瓢又漏下一串溫水,“夠了嗎?”
剛剛好,葉深將面團揉得有模有樣,他難得有些高興,抬頭看她,她輕輕抿著嘴,淡白的鵝蛋臉,一雙清澈的笑眼,脫了那天的粉色厚棉襖,改穿一件蘋果綠的綢衫,袖子卷上去,襯得露出的手腕勝雪。
“葉深,我先架鍋添水啦?!毕那餁q的聲音也是細細柔柔的,“再去柴房抱點柴火過來。”
葉深霍地站起來,丟下一句話:“就你那排骨似的小身板兒做得來這種功夫活?你在這里待著吧?!?/p>
003
饅頭最終還是沒能成功端上桌,葉深也破碎了“多一樣手藝”的夢。
雖然葉深和面還算像樣,后來團成的饅頭也能將就著看,可是,耐心并不充足的他既忘了在鍋里放布,又忘了蓋上鍋蓋醒發(fā)半個小時,開火蒸也沒有蒸足時間。
等到揭開鍋蓋時,滿鍋慘不忍睹,葉深拿起一個嘗了嘗,熟面里夾著生面,簡直讓人無法下咽。
看著葉深表情凝重,夏秋歲慌忙搶過一個饅頭,掰下一些胡亂地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能吃的,不算失敗,你看我?!?/p>
葉深沒想到她會吃這個,一把奪過夏秋歲手中的饅頭:“吐出來,萬一鬧肚子怎么辦?”
夏秋歲搖頭。
“吐出來?!彼麖堥_手心,遞到她的嘴邊,語氣不容置喙。
夏秋歲愣怔片刻,才乖乖把那口還沒來得及咀嚼的饅頭吐在葉深的掌心里。
“你是不是傻?”葉深教訓她,“這種半生不熟的東西,你也敢吃,不知道病從口入?”
夏秋歲像只犯了錯的小貓,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對上他嚴厲的目光后,又趕緊低下頭,聲音低如蚊蠅:“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你總板著臉,肯定是因為不開心的時候太多了?!?/p>
明明她的聲音那樣小,可他還是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
——只是想讓他開心。
傻姑娘。
有些笑意達到眼底,葉深想摸摸她的頭發(fā),手抬起到一半,又放下了,最后嘆道:“你啊你?!?/p>
夏秋歲聽出他語氣中的妥協(xié)和無奈,于是期期艾艾地問:“你以后體能訓練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
“帶你干什么?”
“給你加油?!?/p>
“不要,女孩兒好煩?!?/p>
“我保證乖乖的,不煩你?!?/p>
“不行?!?/p>
夏秋歲使出撒手锏:“你忘了,我可是對你有救命之恩的?!?/p>
葉深總算無話可說,他撓了撓頭發(fā),躊躇許久,才咬牙答應:“好,就當我還你人情了?!?/p>
得償所愿的夏秋歲樂開了花。
其實,說是救命之恩太過夸張,頂多算是一飯之恩。
葉媽媽打算在寺里小住一個月,起初葉深十分抗拒,脾氣更加暴躁,一次吃晚飯,面對著桌上的番茄菜花、平菇燒豆腐和炒小白菜,不肯提起筷子:“我要吃肉?!?/p>
一語驚起千層浪,葉媽媽的一聲將筷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指著門外:“要吃飯就好好吃,不吃就滾出去?!?/p>
葉深也不是省油的燈,把碗筷叮叮當當?shù)匾煌?,徑直出了門。
等夏秋歲吃完剩下的半碗飯跑出來找他,他早已不見人影。
聽小霜說他去山上砍柴,夏秋歲去房間里取來手電筒,去山上找他。
月黑風高,烏鴉叫聲蒼涼,夏秋歲怕黑,卻一心想要找到葉深。她心里打著鼓,腳步踩在枯葉上,嘎吱作響。
夏秋歲想到一個好辦法,每當太害怕時,她就會叫他的名字壯膽,然后鼓足勇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奇怪,想到要去找他回來,原本小貓膽的夏秋歲心中的勇氣居然多過膽怯,沒有過退后的想法。
后來她再回想那時,他意味著什么?
他是光,是勇氣,驅散黑暗與恐懼,在她的心里長明。
004
晚上的山路確實難走,好在這條路是夏秋歲走慣了的,雖有些磕絆,但到底還是順順暢暢地到了山頂。
山頂有一片開闊地,還有一塊平滑的巨石,這里一直是夏秋歲的秘密基地,每天來拾柴火的時候,她總要在這里流連半晌。
葉深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里,他并沒有亂跑,而是坐在巨石上呆呆地看向夜空。廣濟山雖然不算高,可也許是因為環(huán)境好,天看起來離得很近。
月亮閃著極細的銀光,星辰閃爍,似乎近在眼前。
“喂,夏秋歲,”見她能找到這里來,葉深有些吃驚,“你怎么來了?”
“來找你啊?!币癸L像是淬了冰,凍得她鼻尖發(fā)紅,她挪到葉深的身邊坐下,“晚上很冷的,你穿這么少,還來這里,容易感冒。”
她脖子上戴了兩條圍巾,夏秋歲取下一條,不由分說地圍在葉深的脖子上,又將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塞到他的懷里。
葉深低頭一看,是暖水袋,一點都不好看的樣式,大紅色的橡膠材料,還裹著格子布的布套。
本該直接丟回去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晚確實寒風凜冽,他竟貪戀這點溫暖,不舍得放手。
這股暖意似乎從手心一直爬到心底,葉深低低地說了一聲“謝謝”。
緊接著,他把頭傲嬌地轉向一邊,好像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夏秋歲忍不住笑了,她知道,葉深雖然脾氣差一些,可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他只是太孤獨了。
——和她一樣。
“葉深,你餓不餓?”夏秋歲還記得他剛才一點東西都沒吃。
“不餓,以為誰都跟你似的,愛吃鬼?!比~深回答得干脆利落,只是肚子并不配合主人的演出,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兩聲。
葉深捂住肚子,即使手電筒的光昏暗,夏秋歲也看到了那張英俊的臉上爬過一絲羞赧。
她并不與他計較,站起來:“還好我有儲備,我們來烤土豆吃吧?!?/p>
“烤土豆?”
“等著瞧好了?!?/p>
這里有現(xiàn)成的柴,夏秋歲又帶了打火機,她動作麻利,先是挖個坑,將枯枝殘葉堆在一起,點著火使勁燒。
火焰滅了,剩下紅紅的炭火,這時再把土豆放進去,用炭火埋住,然后把挖坑出來的土封上,踩實。
“半個小時后,再把它挖出來,又香又軟,特別好吃?!毕那餁q眉眼飛揚,繼續(xù)說,“我們小時候就是這個辦法來烤紅薯和土豆的。在火最上面烤的容易半生不熟或者外焦里生,沒有這個辦法好。”
火光熱烈時,暖意叢生,將夏秋歲的眉眼也映得溫暖生動,葉深用目光把她的五官一一描摹,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溫柔和善,似乎忽然化成一簇火焰,悄無聲息地在他的心口晃動。
那是葉深第一次吃到這種烤土豆,還撒了孜然粉和辣椒面,非常美味,生了一頓氣,到最后也只是為難自己,好在夏秋歲拯救了他的饑腸轆轆。
葉深吃得腹中滿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兩天沒吃過這么飽了?!彼麑嵤虑笫堑卣f,“夏秋歲,我這條命是你這頓飯救的?!?/p>
005
夏秋歲忙著清理戰(zhàn)場:“你要是不和葉阿姨倔,還能沒飯吃啊?!?/p>
“你有夢想嗎?”葉深不愿意多談煩心事,轉而問她。
夏秋歲頓了頓手中的動作:“有機會的話,想去看看山下的世界?!?/p>
——去看看山下的世界。
這個愿望,她三年前曾寫在字條上投進山腳下的那個“心愿箱”里,一千多個日子過去,她一直沒有變。
“你呢?”她反問。
“我的夢想是做自己喜歡的事,順便幫別人實現(xiàn)夢想?!?/p>
“別人是誰?”
葉深忽然笑了,夏秋歲很少見他笑,暗暗想,他笑起來可真好看,仿若一粒星辰就可以照亮一整個宇宙。
“已經(jīng)很晚了,要是再不回去,師父他們該著急了?!毕那餁q伸手去拿裝柴火的竹筐,里面有些分量,她打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頭盔和一副手套,“這是賽車用的裝備嗎?”
“你認識?”
“頭盔具有減震作用。賽車手在一個賽季中一般要換戴十五頂頭盔,”夏秋歲看起來很在行,“涂有諾梅克斯的手套,防火是最有效的。手套表層的拇指和食指部位鑲有皮革,便于賽車手握緊羊皮包裹的方向盤?!?/p>
“我有一個賽車手朋友,很厲害,獲得過亞洲雷諾方程式冠軍,”夏秋歲歡快地說,“他跟我講過一些賽車的知識,我還記得?!?/p>
話鋒一轉,夏秋歲又有些失落:“可是,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過了?!?/p>
這個夜晚,夏秋歲才知道葉深是狂熱又具有天賦的賽車手,可是,葉家父母不同意他投身這種瘋狂又危險的職業(yè)。
但是,他始終不曾放棄,哪怕為了壓壓他的野性,他在媽媽的執(zhí)意要求下跟來寺廟小住,也仍然每天偷偷堅持體能訓練。
自詡“半個賽車手”的夏秋歲加入了葉深的體能訓練。
彎彎曲曲的山間小道,風帶著細微的青草香,夏秋歲跟著葉深長跑,她常上山撿柴、挖野菜,體力也算不錯,可和葉深一比,就差太遠。
葉深輕輕松松地跑在前面,夏秋歲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看夏秋歲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他挑了挑眉:“喂,你太慢了,要不要我背你?”
本來是句玩笑話,沒想到夏秋歲被惹惱了,停下來應道:“好啊!”
葉深也算是個硬漢,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斷沒有反悔的道理,他只是微微一愣,便走向她。
夏秋歲張開雙臂,像只要振翅的小鳥,葉深半蹲在她的面前:“上來。”
居然來真的,夏秋歲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很重的……”
話還沒說完,葉深已經(jīng)抓住她的胳膊向前一拉,夏秋歲重心不穩(wěn),趴在他的背上。
葉深把她背起來,行在山間小道上,步履輕松:“重什么重,一把骨頭,還沒有我家狗有分量。”
“喂!”夏秋歲捶他的肩膀。
“秋歲,”葉深叫她的小名,隔著厚厚的毛衣,他抓住她的手腕,驀地開口,“你愿不愿意跟我回葉家?”
“為什么?”夏秋歲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
“我不是說過嗎,我喜歡幫別人實現(xiàn)夢想,帶你去看看山下的世界?!?/p>
006
一月之期很快結束,寺廟里生活單調(diào),沒有電視,沒有網(wǎng)絡,連手機的信號也不好,夏秋歲教小孩子們背會了十首詩,葉深還教他們學會了乘除法。
那是很好的時光。
每天晚上,月色如潑銀光,幾盞燈掛在廊檐下,借著光線,夏秋歲和葉深帶著小朋友一起復習今天所學,這些孩子基礎差一些,又調(diào)皮,有些內(nèi)容明明知道卻故意說錯,氣得葉深要把他們的腦殼敲開,看看里面的構造。
還是她出來打圓場:“好啦,我們來背詩吧?!?/p>
五個小朋友站成一排,拍著手打出節(jié)奏,聲音又亮又脆,朗朗地誦讀:“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p>
王維的《渭城曲》,離別之音。
是該離別了,告別這個地方。夏秋歲默默地想。
十七歲,夏秋歲離開了廣濟寺,跟著葉深回了葉家。
山腳下有個破舊的郵筒,據(jù)說二十多年前就佇立在這里,歷經(jīng)風吹日曬,早已經(jīng)不成樣子。小時候師兄騙她說這是一個心愿箱,只要是誠心誠意寫了愿望字條放在里面,心愿就會實現(xiàn)。
她一直深信不疑。
在這個神奇的寶箱里,只要寫了心愿字條,想要的禮物很快就會出現(xiàn),心情不好時,寫了喪氣的信塞進去,第二天總能收到能量滿滿的鼓勵,只是三年前她寫了最后一張心愿字條放在里面后,再無回音。
不過,這個愿望最后還是實現(xiàn)了。
臨別那天,夏秋歲在郵筒前站了很久,葉深也陪她站立良久。他什么都沒有問,只是神色凝重,如果她沒看錯,他的眼睛里似乎有哀傷。
山下的日子和夏秋歲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葉父是南城有名的企業(yè)家,夏秋歲來到葉家,第一次見到了帶花園的房子,疏疏落落的花床上種了大片的英國玫瑰,窗上鑲著雕花的鐵欄桿,每一朵花都刻得精巧。
木質(zhì)地板光可鑒人,她局促地站在門口,看著腳上那雙舊得已經(jīng)有些開膠的運動鞋,不敢進去。
“磨蹭什么,”葉深十分不耐煩,他走過來,一腳把門踢開,一只手拎著她的行李,另一只手拎著她,“這里以后就是你家,我最討厭別人跟我見外,只要堅信跟著深哥有肉吃就行了?!?/p>
進了門,上樓左轉,最里面的那個房間是屬于她的,完全布置好了,拎包入住的那種,他把她的行李放下,說道:“以后你就住這兒,我給你買了些東西,在衣櫥里,要是哪里還有短缺,可以讓張媽去添置?!?/p>
葉深轉身出去,還貼心地為她關上門。
夏秋歲打開櫥柜門,驚訝地捂住嘴,滿滿一個衣櫥,五顏六色,或長或短,全是樣式精致的裙子。她輕輕摸了摸一件裙擺的薄紗,像一個瑰麗的夢。
她后退一步,將自己孔雀藍的毛衣和白色長褲從旅行包里拿出來,掛進衣櫥里。
她在葉家的生活過得很好,葉叔叔和葉阿姨是真心把她當成女兒來疼。只是有時候葉阿姨看起來有些奇怪,明明四個人吃飯,非要擺上五套碗筷,每到這時,葉深就忍不住發(fā)火,葉阿姨仿若初醒,然后開始掉眼淚。
葉深一把拉住夏秋歲,來到花園里坐著,那股火氣下去,兩人就悄悄烤土豆和紅薯吃,將土豆和紅薯烤得外焦內(nèi)軟的。他總是表現(xiàn)得不屑一顧,丟給她:“貪吃鬼先吃。”
其實葉深對她很好,雖然脾氣仍舊很差。
盡管已經(jīng)讀了大二,但因為學校就在本市,葉深選擇走讀,每天晚上十點鐘準時到學校門口接她下晚自習回家。
“我才不想接你放學,盡管你看起來很安全,但就怕有人不長眼?!比~深蹬著自行車,側過臉來振振有詞。
“喂!”夏秋歲氣鼓鼓地掐他一下。
最難的是融入學校的新環(huán)境。
她在葉叔叔的安排下轉到了南城實驗中學,這里精英薈萃,她原來一直在小鎮(zhèn)上的學校讀書,在年級里名列前茅,乍一來到這里,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高強度的學習壓力,令她不堪重負。
在這里,只有最拿手的語文,夏秋歲能得到高分,數(shù)學成績只是中等偏下,最差的是英語。她那蹩腳的發(fā)音,自己聽了都忍不住羞愧,每次英語老師讓讀單詞,她都把頭埋得低低的,恨不得縮到桌洞里去。
新同學不是不好,也沒有任何人嘲笑她的格格不入和確實不怎么出色的成績,只是大家都有著超出年齡的成熟和冷漠,沒有人向她伸出友誼之手,幫她從孤立無援中解脫。
在一連三次英語考試不及格后,夏秋歲開始做噩夢,夢里英語書張著血盆大口將她一口吞下,連一根骨頭都沒有吐出來。
后來,她患了失眠癥,整夜整夜睡不著,就一直看著窗外,花園里的燈零點關閉,月亮從新月到滿月,日子如流水,這么一天天過去。
007
是葉深最先發(fā)現(xiàn)了夏秋歲的不對勁。
盡管她掩藏得很好,每天依然在家里有說有笑,作業(yè)一絲不茍地寫到深夜,沒有一點懈怠,可他就是敏銳地感覺到她一天比一天暗淡。
“怎么了?有人欺負你?”葉深倚在夏秋歲的門前,頭上還纏著紗布,“有事你開口,怕什么,萬事有我,保管把他揍得滿地找牙?!?/p>
“欸,葉深,”夏秋歲一笑就露出一排細白的牙齒,“世界和平,你卻暴躁,這樣不好?!?/p>
“就這樣,改不了?!彼念^發(fā)剪得很短,越發(fā)顯得五官精神,“能動手解決的事兒,我從來不動嘴?!?/p>
“葉深,”夏秋歲又叫了他一聲,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臥室里的燈突然閃了一下,滅了,“怎么停電了?”
她怕黑,忍不住慌亂,兩手胡亂地在書桌上摸來摸去,想去按臺燈的開關。
“怕什么,有我呢?!币黄岷谥校~深居然能準確地找到她所在的位置。
他坐在她的身邊,溫熱的氣息在耳邊縈繞:“秋歲,不管有什么黑暗,太陽總會照常升起?!?/p>
“葉深,”黑夜如潮水,夏秋歲慢慢地撫上他額頭的紗布,“還疼嗎?”
前天在訓練賽中,他在過彎時不慎滑出了賽道,撞到了額頭,幸好沒什么大礙。
“不疼,為了冠軍,這都是小傷?!?/p>
“冠軍有那么重要嗎?”
“有。”葉深回答得斬釘截鐵。
“秋歲,你躺下,閉眼,”葉深窸窸窣窣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口琴,“我給你吹首曲子聽吧?!?/p>
夜色太溫柔,而他勝過夜色。
葉深吹的是《歡樂頌》,口琴的聲音清亮,旋律歡快,她依言躺下,漸漸聽得入了神,竟然慢慢睡過去了。
一夜無夢,天地靜好。
在夏秋歲高考結束后的暑假,葉深宣布了一個消息,他要聽教練的安排去美國集訓,準備參加世界巡回大獎賽。
那樣美麗優(yōu)雅的葉阿姨當即憤怒地摔了一整套茶具,碎片迸濺,弄得到處都是。她怒吼:“葉深,就連你哥的死都沒讓你斷了那些念頭嗎!”
“我哥的死?”葉深冷笑,“如果當年不是你執(zhí)意阻攔我哥去參加布達佩斯大獎賽,又在他比賽的時候騙他說你生了重病,他會因為操作失誤而死嗎?”
葉阿姨臉色蒼白,捂著心口,喃喃地說:“是我的錯,我有罪,我在努力彌補了。葉辰當年因腿傷去廣濟寺求簽,不慎從臺階上摔下,幸好遇到秋歲及時幫助才沒有落下病根,他的遺愿是資助秋歲讀書,我就把秋歲接到這里來,努力對她好。廣濟寺里所有的孩子,我都資助,可是,葉辰再也回不來了?!?/p>
“媽,我沒有怪你?!比~深跪下來,“我只是希望替我哥拿到一個獎杯?!?/p>
葉阿姨以淚洗面,擺擺手:“你去吧,是我太固執(zhí)?!?/p>
目睹一切的夏秋歲站在門口,沒有勇氣進去,她原以為在這里重獲了一份溫暖,她原以為葉深對她有幾分真心,沒想到,到頭來,她的存在只是讓他們心安。
如果不是當初她誤打誤撞幫了葉辰,她在葉深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始終是那件舊毛衣,其他的,都只是一個瑰麗的夢境。
手中的賽車模型是她高考后趁假期打了好幾份零工才攢錢買來的。她原本打算送給他,只是現(xiàn)在,她苦澀地笑了笑,把模型扔到了垃圾桶里。
她不要他“報恩”,她只要他快樂。
008
夏秋歲高考考得不錯,只是志愿上填的大學在距南城千里之外的地方。放假,她也沒再回過葉家,偶爾會過去吃頓飯,卻有意和葉深避開。
葉深去廣濟寺找過她幾次,都沒有見到人。
他是個聰明人,明白她應該是知道了那些陳年往事。
只是,葉深也沒有時間和她解釋太多,比賽和訓練迅速填滿了他的生活。
兩年后,葉深在圈里被封了神。
尤其是在巴西大獎賽的“雨戰(zhàn)”之中,葉深在短短十圈之內(nèi)從第十六位追到了第三位,在本賽季的分站最佳賽車手評選中,他先后八次當選,更是在匈牙利大獎賽中一舉成為最年輕的冠軍得主。
他光環(huán)加身,卻在獲獎后向一個女孩兒誠懇地道歉:“請你原諒我?!?/p>
日落西山,群山被落日余暉溫柔地擁住。離葉深奪冠已經(jīng)過去三天,她卻仍舊心緒難平。
夏秋歲漫步至山腳下,忽然又看到那個毫不起眼的舊郵筒。
她鬼使神差地打開,竟然發(fā)現(xiàn)一直空無一物的郵筒里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封信,是葉深的筆跡。
他在信中將那些陳年往事都攤開。
從夏秋歲救助了葉辰后,葉辰就想著要多幫助這個父母因車禍喪生無人收養(yǎng)的小姑娘。他偶爾會過來,以愛吃三師兄做的饅頭為由,給她帶些小女孩兒會喜歡的小禮物。
后來,葉辰發(fā)現(xiàn)了夏秋歲的秘密郵箱,他常在國外比賽,于是把實現(xiàn)她愿望的重擔交給了葉深。
她的愿望都很簡單,有時候還充滿傻氣,比如想要一支粉色的鉛筆。
最初是個任務,可后來葉深漸漸喜歡和她交流,為她挑選禮物。他給她講賽車,和她分享他的生活,她也會回信。
葉深每次看到信封上屬于她的秀麗的字跡,都會忍不住開心,雖然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后來葉辰在比賽中意外喪生,他在比賽前還笑言:“老住在寺廟里也不是辦法,等我比賽回來,我們一起去廣濟寺問問秋歲愿不愿意來葉家,她值得更好的生活?!?/p>
得知以后可能會與她朝夕相處,葉深高興了好久。
意外發(fā)生后,葉深更加陰晴不定,他和葉辰兄弟情深,他太依賴這個大哥,以至于久久不能走出傷痛,以為從那以后自己只會心冷如鐵,是夏秋歲在最黑暗的時候將他帶出深淵。
“我不是報恩,秋歲,從來都不是,”身后傳來葉深溫和的聲音,“反而是你在救贖我,讓我的人生有了與眾不同的意義。”
葉深說過,不管有什么黑暗,太陽都會照常升起。
春光越過青山去,戴花持酒祝東風。
夏秋歲轉身,看著葉深目光堅定、一步步地走向她。
“秋歲,請你留在我的身邊。”
你留在我的身邊,人間才值得。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