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盛

馬克思說：希臘神話不只是希臘藝術(shù)的武庫，而且是它的土壤。希臘神話深刻影響了西方的文學(xué)藝術(shù)，是西方文藝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中國的文學(xué)傳統(tǒng)是由抒情性詩歌和記敘性散文開創(chuàng)的，但同樣擁有豐富多彩的神話故事?！痘茨献印肥菨h代初年淮南王劉安領(lǐng)銜編撰的一部集大成作品，是在《山海經(jīng)》之外搜羅神話最為宏富的著作。

四大神話

《淮南子》最大的功績是完整記錄和保存了著名的四大神話，即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女媧補天和共工觸山。其中的后羿射日與嫦娥奔月，先秦時代已有記載，但以《淮南子》的記載最為完整;女媧補天和共工觸山，則是第一次出現(xiàn)，屬于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和洪水神話。

女媧補天屬于始祖神話?！痘茨献印び[冥訓(xùn)》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女媧是上古最負(fù)盛名的女神，不僅被視為天地的創(chuàng)造者，而且是世界秩序的維護者?！冻o》中的女媧屬于人頭蛇身，在補天之外還創(chuàng)造了人類，是人類的始祖。東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記載，天地開辟之初，還沒有人類，女媧用黃土捏人.由于工作量巨大，來不及一一捏成，于是將繩子放入泥中，甩成人類，并且將人區(qū)分為富貴和貧賤。這個故事已經(jīng)有了階級意識，明顯經(jīng)過后世的加工。古希臘人則認(rèn)為，人類是天神普羅米修斯按照自己的樣子用黃土捏成的，說明人類起源神話具有一定的共通性。

《淮南子·說林訓(xùn)》還說：“黃帝生陰陽，上駢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媧所以七十化也?！鄙像?、桑林和黃帝、女媧一樣都是神仙名字，現(xiàn)已不知其詳，應(yīng)該是女媧造人時的助手。至于女媧補天的原因，則與遠(yuǎn)古全世界流行的洪水神話有關(guān)。

共工觸山就屬于典型的洪水神話?！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載：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由此可見，這是共工氏與顓頊的爭帝戰(zhàn)爭導(dǎo)致的災(zāi)禍，從側(cè)面說明大洪水是由人為原因造成的。

但是，《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說“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龍門未開，呂梁未發(fā)，江淮通流，四海溟滓，民皆上丘陵，赴樹木”，《淮南子·兵略訓(xùn)》說“共工為水害，故顓頊誅之”，又表明顓頊與共工的戰(zhàn)爭具有正義性，并非爭帝那么簡單。

女媧的行為，實際上是彌補人類的過失，拯救的措施是“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其中，大鰲和黑龍是洪水暴發(fā)時的水怪，女媧殺死這些興風(fēng)作浪、危害人間的怪物，并積累了許多蘆灰用來遏制洪水。

后羿射日屬于英雄神話。《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載：逮至堯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輸、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fēng)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輸，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

《淮南子》之前，還有一些其他相關(guān)記載?！渡胶＝?jīng)》說：“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币馑际侵?，十個太陽住在樹上，輪流值班，并未釀成禍害?！冻o·招魂》說后羿射下太陽，只剩一個，但并未說明具體細(xì)節(jié)。《淮南子》則交代了后羿射日的原因，并豐富了射殺九個猛獸以及受命于堯的信息。

嫦娥奔月屬于民間傳說?！痘茨献印び[冥訓(xùn)》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妲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

嫦娥的形象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月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彼緦俚劭〉钠拮樱痘茨献印穼⑵鋼Q為后羿的妻子。嫦娥奔月之后，還有“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一句，說的是嫦娥在月亮里化身蟾蜍。該句本是舊記所有，只是被后人刪削了。

西王母的形象也經(jīng)過幾次變遷。《山海經(jīng)》中，西王母是半人半獸的怪物，長著豹的尾巴和虎的牙齒，居住在山洞里，有三只青鳥為它取食，屬于兇神。戰(zhàn)國時期，《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和西王母歌謠應(yīng)答，形象己趨于正面。漢初演變成為“有不死之藥”的吉神，并拒絕了武帝所請的不死之藥，而給了3000年一結(jié)子的仙桃。魏晉年間，西王母演變?yōu)椤澳昕扇S”的麗人，屬于群仙的領(lǐng)袖，成為道教的神仙形象。與西王母相對應(yīng)的是東王公，居住于東方的蓬萊山。東王公的出現(xiàn)相對較晚，屬于西王母的鏡像;某種程度上，蓬萊山也是仿制昆侖山的產(chǎn)物。

繽紛神仙

《淮南子》沒有直接記載天地開辟的神話，但對天地的生成有別具一格的看法，認(rèn)為天地之前有一個無形的“像”，后來分為陰陽二氣，即“二神混生”。同時記載，“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清妙之合專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說的是陽氣清而成天、陰氣濁而成地，天先于地而產(chǎn)生，即為天地之由來。

三國的時候，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流傳開來。徐整《三五歷紀(jì)》說：“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边@段故事雖然出現(xiàn)得很晚，但說天地形成之前的混沌以及陰陽二氣升沉，與《淮南子》頗有相似之處。

《淮南子》還記載了繽紛的神仙形象，舉凡天地日月、雷雨風(fēng)電，莫不有相應(yīng)的神仙。例如，太陽是一切能量的源泉，是世間萬物的主宰，因而成為古人的想象重點?！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詳細(xì)描述了太陽一天的行程，將太陽的起落歸結(jié)為九州七舍共十六個點，分為朝、晝、昏、夜四個名稱。其中，太陽升起的地方是旸谷、咸池、扶桑?！渡胶＝?jīng)》說：“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太陽落山的地方則叫虞淵、蒙谷，也屬于水鄉(xiāng)澤國，反映了陸地為海洋環(huán)繞的地理觀念。

太陽既然在西方的虞淵下山，次日又如何在東方的嚦谷升起呢？《楚辭·天問》說“鴟龜曳銜”，這鴟（貓頭鷹）和龜就負(fù)責(zé)運載晚上的太陽。有學(xué)者指出，三足烏背負(fù)太陽由東向西飛行，降落的時候經(jīng)歷死亡并沉入羽淵，化身為鴟鶚;羽淵中的龜便馱起它緩慢向東方爬行，并在早晨成功送達(dá)東方，這個運載的通道就是黑水。

但也有觀點認(rèn)為，日月的飛馳由天神駕馭，日月之中有靈鳥存在?！峨x騷》說：“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崦嵫也是傳說中太陽落山的地方，羲和是太陽的御者。東漢王充《論衡》說：“日中有三足烏，月中有兔、蟾蜍?！睗h人的畫像石中，常以三足烏代表太陽，以與有蟾蜍的月亮區(qū)分。

天地日月之外，四時五方、雷電云雨、禾木鳥獸、江河湖海皆有神主管。例如，仲春二月之夕，乃收其藏而閉其寒，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長百谷、禽鳥、草木。女夷是主管百谷、草木和禽鳥成長的神仙。又如，雷澤有神，龍身人頭，鼓其腹而熙;雨師妾在其北，其為人黑，兩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再如，至秋三月，地氣下藏，乃收其殺，百蟲蟄伏，靜居閉戶，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青女是霜雪之神。此外，“馮夷得道，以潛大川”，馮夷是河伯，是黃河之神。黃河是中原的大河，因此有關(guān)河伯的傳說記載甚多。

天地通道

《淮南子》還記載了兩條通天的途徑：一個是南方的都廣山，“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曰中無景，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都廣山是天神從天上往人間的通道，建木是登天的天梯，但不大為人所知。二是西方的昆侖山，是著名的登天之路。昆侖山至高，看上去很容易與天相連。

《山海經(jīng)》說：“昆侖之丘，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庇终f：“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百神之所在?！痹谶@里，昆侖山又成了天帝和百神的居所。

《淮南子·地形訓(xùn)》對昆侖山有詳細(xì)描寫，認(rèn)為它由大禹治水而成，有增城九重、宮室千間，又有名木佳樹、精美寶玉、園圃流水。昆侖山頂上的“懸圃”，乃“帝之平圃”，清水出泉，溫和無風(fēng)。

又說：“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fēng)之山，登之而不死?；蛏媳吨?，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fēng)雨?；蛏媳吨?，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边@里，九重天的結(jié)構(gòu)得以勾勒：第一重是昆侖，有丹水可以飲之不死;第三重是涼風(fēng)之山，可以長生不老;第五重是懸圃，可以呼風(fēng)喚雨;第九重是天界，是天帝的居所。

長期以來，昆侖山屬于仙界名山，享有崇高的地位，但早期傳說中的昆侖山屬于充滿黑暗和死亡的刑殺之山。一方面，根據(jù)《山海經(jīng)》里多個篇章的記載，可以確信昆侖沒有固定的地理位置，甚至不必是具體地名，而屬于某種神秘觀念的產(chǎn)物。這種神秘觀念比較明顯地同死亡有關(guān)。其中，所謂“帝之下都”，可視為特指冥帝的統(tǒng)治地，故《博物志》說“昆侖山之東北……有八玄幽都”。所謂昆侖，其原始含義即為墓丘。

昆侖同死亡的關(guān)聯(lián)，在昆侖山神的神性上也有明顯體現(xiàn)。這些山神都是死亡之神和刑殺之神，最著名就是西王母。早期的記載顯示，西王母是“豹尾虎齒而善嘯”的人物，主司“災(zāi)厲、五刑、殘殺之氣”。

昆侖早期的意義是承載死亡的神秘場所，但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由黑暗的墓丘變?yōu)橄山绲臉范?。至遲在戰(zhàn)國后期，昆侖山的想象已趨于正面。《淮南子》所記載的昆侖山，完全是升仙和光明的所在。

劉安死后，民間逐漸流行升仙的傳說，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東漢王充《論衡》力辯淮南王成仙說為虛妄之談，認(rèn)為“升天之人，宜從昆侖上?；茨现畤?，在地東南，如審升天，宜舉家先徙昆侖，乃得其階;如鼓翼邪飛，趨西北之隅，是則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徙之昆侖，亦不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虛非實也”。這說明，王充時代昆侖山已是唯一的天地連接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