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 毛晨鈺

身穿綠色半袖上衣的長發(fā)女士站在高臺上，她身體微微后傾，伸出右手，指向剛剛報價的競拍者，嘴里說出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4億1千萬”。隨后，她抬起左手，停在胸前位置，握著一把小錘。她面帶微笑，詢問現(xiàn)場的競拍者是否還有人出價。

這是在2018年11月26日晚上7點舉行的香港佳士得“不凡-宋代美學一千年”專場拍賣現(xiàn)場。拍賣的領(lǐng)銜作品是一幅泛黃畫卷，編號8008———來自宋代文人蘇軾的水墨畫《枯木怪石圖》（以下簡稱《木石圖》）。

作為中國最著名的文人之一，蘇軾畫作存世極少，公認不超過三件的傳世作品，《木石圖》是其中一件。另外兩幅是現(xiàn)藏于中國美術(shù)館的《瀟湘竹石圖》和臺北故宮的《雨竹》?！赌臼瘓D》被認為是蘇軾唯一一件可流通在市場中的國寶級藏品。

拍賣行為此專門設(shè)計了金色競投牌。擁有“入場券”的收藏家才有資格出價競標這幅畫。要想成為“金色買家”，首先需要交納1.6億港幣保證金，此外在其他可交易戶頭里至少要有2.4億港幣。

佳士得拍賣亞洲區(qū)總裁魏蔚亦表示，“僅僅是高達1.6億港幣的保證金就是有史以來最高的，蘇軾《木石圖》的策劃、營銷以及實際登記競拍流拍（過程），幾乎享有和佳士得拍賣達·芬奇《救世主》同等待遇”。

更令外界關(guān)注的是，這件中國文化史上“國寶級”的畫作，早已流落日本，銷聲匿跡很久。中國專家曾登門求見傳說中的藏家，想要買回這幅畫，結(jié)果遭到拒絕。對這次拍賣，人們同樣關(guān)切的是，這幅“國寶”，能夠流回中國嗎？

很難再找到第二件這樣的作品

佳士得拍賣現(xiàn)場一片安靜，沒有人再報價了。

“Sold?。ǔ山唬彼糜⑽恼f道，隨即，錘子落下，敲碎了整場寂靜。臺下響起掌聲和快門聲。

落錘那一秒，成就了一筆歷年來中國古代書畫市場上第二高價的拍賣，成交價4.636億港幣（含傭金），約合人民幣4.112億元———僅次于2010年北京保利春拍成交的北宋詩人黃庭堅的《砥柱銘》，成交價4.36億人民幣。

《木石圖》是非常簡單，又非常奇怪的一幅畫。寥寥數(shù)筆，一株樹干扭曲的枯樹，樹干原是向右邊斜著生長，到了頂端，忽然向左扭轉(zhuǎn)。枝杈如鹿角，光禿禿刺向半空。樹下有幾棵枯草，旁邊，是猶如巨大蝸牛一般的怪石，石縫中探出兩叢竹葉。

“據(jù)說是蘇東坡任徐州知州時畫的，”北京故宮博物院專家祝勇在《在故宮尋找蘇東坡》一書中寫道，“透過藏印和題跋，徐邦達先生梳理了這幅圖卷的流傳脈絡(luò)———它最初是蘇東坡贈給一位姓馮的道士的；這位姓馮的道士給劉良佐看過，而劉良佐的真實身份，同樣也湮沒在歷史中，只有他在接紙上寫的那首詩，清晰地留到今天；再后來，米芾看到了這幅畫，用尖筆在后面又寫了一首詩，是米芾真跡無疑。”

米芾是北宋書法大家，與蘇軾相知相交互為知己?！啊K米合璧，相信在歷史上應(yīng)該很難再找到第二件這樣的作品”。佳士得中國書畫部國際資深專家游世勛談及這幅畫時說道，“我們在讀中國美術(shù)史的過程中，蘇軾《木石圖》是必須要介紹到的”。

畫的作者蘇軾，一生顛沛，最終客死他鄉(xiāng)。這幅畫作，同樣是歷經(jīng)磨難，流浪各地。畫作之上，有印章40余枚，涵蓋南宋、元代、明代等人鑒藏印，記錄了其在中國不斷被轉(zhuǎn)手的經(jīng)歷。

北洋時期，這幅畫與另一幅蘇軾作品的《瀟湘竹石圖》共藏于北平古玩店“風雨樓”。后來軍閥吳佩孚的秘書長白堅夫把兩幅畫都買了下來。白堅夫早年留學日本，還娶了個日本太太。這段經(jīng)歷也被認為是他將《木石圖》賣往日本的契機。

1937年，收藏家張蔥玉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此卷方雨樓從濟寧購得后乃入白堅（夫）手，余曾許以九千金，堅不允，尋攜去日本，阿部氏以萬余得去。”后來又有收藏家龔心釗曾在同一年去往日本，看到了《木石圖》的照片，還帶回了國內(nèi)。

被阿部家族收藏后，《木石圖》就經(jīng)歷了長達七八十年的靜默。

東西早沒了

2018年10月16日，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推出了一個特展，名為“阿部房次郎與中國書畫”。這是為了紀念阿部房次郎150周年誕辰而設(shè)，展出作品共計160件。

這個阿部房次郎，就是《木石圖》流落日本之后的收藏者。他去世前，曾囑托家人把自己的藏品歸之于社會。于是，1943年，其長子阿部孝次郎將160余件中國古代書畫，捐贈給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而這些藏品，也成為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的核心藝術(shù)品。但阿部后代轉(zhuǎn)交的這批藏品中，并不包括《木石圖》。

阿部房次郎1868年出生于日本滋賀縣一個武士門第。這一年，也是一個時代的落幕。一紙改元詔書宣告了江戶時代終了，明治時代開啟，隨后，日本對外開放，并由此走向崛起之路。

很有經(jīng)商頭腦的阿部借著一戰(zhàn)的東風，在歐洲承包軍需布匹，一躍成為大資本家。在各國出差期間，他接觸到了中國繪畫，從此開始關(guān)注中國藝術(shù)品。終其一生，阿部房次郎收藏了160多件中國書畫。

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霖燦曾把他同美國顧洛阜、王季遷收藏并稱為“海外私人中國書畫收藏三鼎甲，并能彌補故宮藏品缺憾”。

“日本保存文物的想法是伴隨著明治維新而很快產(chǎn)生的念頭”，旅日作家蘇枕書說，當時很多學者富商堅信“保護一個國家的國寶文物，不僅是保護重要文化財產(chǎn)，也是保護重要精神財產(chǎn)”的念頭，再加上經(jīng)濟發(fā)展，所以各大財團都熱衷于收藏文物。而且，不只收藏日本文物。

日本歷來就以收藏中國文物為風尚，幕府時期，統(tǒng)治階級就流行收藏來自中國的茶盞、書畫。明治維新時，封爵的門檻之一就是所有伯爵家里必須要有兩千件以上的中國藝術(shù)品。

“近代中國文物流入日本始于19世紀后期”，藝術(shù)評論人周文翰曾寫道。

而這段時間，也正值中國社會動蕩的時期，隨著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整個中國風雨如晦。瞅準時機的日本商賈船只頻繁往來中國，回國時都會捎上些中國文物。

八國聯(lián)軍侵華更是撕開了一道中國文物流失的口子。

打著鎮(zhèn)壓義和團，“保護使館”幌子的各國聯(lián)軍調(diào)兵入京，堂而皇之在中國攫取利益。

嗅到錢味的日本商人適時入場，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山中商會和繭山龍泉堂。

1901年，大阪古董業(yè)大鱷山中商會在北京設(shè)立辦事處。當時的掌門人山中定次郎每年都會來兩次北京。逗留期間的主要工作是將各處搜羅的文物分銷給歐美、日本各分店。藏品擺滿六尺長桌，每日采買人員多達200人。

山中定次郎的成名之戰(zhàn)是1912年買下恭親王府大量藏品。那年，小恭親王溥偉為了籌措軍餉，向山中定次郎出售文物。山中商會以34萬大洋買入約2000件文物。除了運往英美兩國拍賣或零售，余下的都帶回日本銷售或藏于本家。

幾乎可以說，中國一部文物外流史，同樣也是一部社會動蕩史。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日本對中國文物的掠奪更是猖狂。據(jù)官方統(tǒng)計，自1931年到1945年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被日本掠奪的文化財產(chǎn)共1879箱，破壞的古跡達到741處，搶劫圖書和手稿300萬冊、文物360萬件，另1870箱。

1949年新政權(quán)成立后，情況有所好轉(zhuǎn)，但仍有不少文物，通過盜墓、走私的渠道流出，很多文物也流向了日本市場。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出現(xiàn)一股破壞古代文物、藝術(shù)品的風潮，大量藏品流失。

更令中國損失嚴重的是持續(xù)不斷的盜墓和文物走私。2018年7月，公安部、國家文物局宣布開展為期6個月的打擊文物犯罪專項行動，截止2018年11月30日，偵破案件851起，打掉犯罪團伙173個，抓獲犯罪嫌疑人1476名，追繳文物6877件（套）。

阿部房次郎生前，就趁著20世紀初期那股文物流失風潮，收集了大量中國藏品，其中包括（傳）王維《伏生授經(jīng)圖卷》、蘇軾《行書李白仙詩》、《木石圖》、趙孟頫的《墨竹圖》等書畫名跡。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書畫鑒定大家徐邦達曾專門到日本拜訪阿部家族，希望能買回《木石圖》。但阿部家族回復他：“不好意思，二戰(zhàn)時候就被轟炸燒毀，東西早沒了?！?/p>

這之后，人們再也沒聽到過《木石圖》的消息。佳士得中國書畫部國際資深專家游世勛把找到《木石圖》稱為“天上掉餡餅”。

這個東西怎么會出來？

2018年春天，游世勛去日本大阪尋找、征集拍品。佳士得位于日本的一位同事告訴他，有個老先生一直打電話聲稱自己“有國寶”。

當時誰都沒有當回事，“大家都說自己有國寶”，游世勛笑著回憶道，他們讓對方先發(fā)照片來看看，所有人都忙別的事去了。

結(jié)果，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游世勛愣了。他下意識疑問：“這個東西怎么會出來？應(yīng)該在博物館吧！”

游世勛15歲時就在中國臺灣學習中國傳統(tǒng)書畫，隨后拜師于張大千學生孫云生先生門下，在中國書畫文化上的造詣深厚。他通過照片觀察了畫卷上的彩色印章、不同印色等細節(jié)之后，“判斷應(yīng)該是原件”。

雙方很快約了見面，約好的地點是某銀行的VIP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木石圖》被收藏在這里的保險庫。

來者是阿部房次郎孫子輩的家屬。鋪著紅毯的桌子一側(cè)放著阿部房次郎的出版集，還有一卷樸素手卷。游世勛主要鑒定了蘇軾和米芾的字，“不是印的，那接下來就是價錢的問題”。

從這天起，游世勛就一直頭發(fā)暈，“因為每天晚上都在想，要怎么跟公司打報告，讓他們知道這是絕無僅有的蘇東坡（蘇軾號東坡居士）”。

游世勛把這塊“餡餅”歸功于先前對日本藤田美術(shù)館私人珍藏的成功拍賣。那次拍賣一舉斬獲超過18億人民幣，創(chuàng)下了拍賣史上中國藝術(shù)品過億數(shù)量最多的紀錄。

“那次拍賣影響很大。尤其在日本的反響很大?！毕愀奂咽康弥袊鴷嫴繉＜抑x飛接受采訪時也說，“阿部家族應(yīng)該是關(guān)注到了這件事，所以才主動聯(lián)系到我們，計劃把《木石圖》拿出來交易?！?/p>

藤田美術(shù)館被稱為是日本最“有錢”的私人美術(shù)館：它館藏有2111件日本及中國藝術(shù)品，其中有9件國寶級文物。這些收藏始于實業(yè)家藤田傳三郎。

在日本，像阿部家族、藤田家族這樣偏好中國藝術(shù)品的財閥不在少數(shù)。根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世界上47個國家的218家博物館有中國文物167萬件，民間藏中國文物是館藏量的10倍之多。有專家指出，最龐大的中國文物海外流失地很可能是一海之隔的日本。日本所收藏的中國文物不僅數(shù)量多，且質(zhì)量優(yōu)。據(jù)中國藝術(shù)品網(wǎng)站“雅昌藝術(shù)網(wǎng)”報道，世界上30%中國文物拍賣的貨源都來自日本。

“現(xiàn)在（對中國文物，日本收藏者）買不起了，”蘇枕書說，熱衷收藏文物古籍的學者，跟二戰(zhàn)前日本學者的收入相比差太多了，“戰(zhàn)前教授全日本才有多少？是精英的精英，收入非常高，他們工資可以自由地搞收藏?！倍罱@些年，日本財團對中國文物的收藏興趣也在下降。

于是，中國文物市場上，主力買家成了中國人。

“我們跟阿部家族溝通了情況后，他們同意以拍賣形式交易?！敝x飛說，之后他們就開始考慮拍賣的問題。

謝飛說，這一次，他們決定把《木石圖》放在香港拍賣，“主要是考慮中國香港有更多的中國藏家?！敝袊丶艺诔蔀槲奈锱馁u市場上不可或缺的角色。

根據(jù)《紐約時報》的觀察，中國經(jīng)銷商和收藏家從21世紀中期開始就熱衷于買入流轉(zhuǎn)各國的中國文物。這也刺激了中國文物在拍賣市場上的火熱。2009年，清代畫家徐揚的一幅手卷以1.344億成交。隨后又有3件中國古代書畫拍出過億成交價，標志著中國藝術(shù)品正式進入億元時代。10年間總共誕生了120件億元以上成交的中國文物藝術(shù)品。

動輒過億的高價觸動了日本收藏者的神經(jīng)，越來越多日本收藏家正在打開自家的藏寶閣，市場上甚至出現(xiàn)“日本收藏家拋售中國文物”的說法。

據(jù)專家分析，究其原因主要有三：經(jīng)濟衰退迫使一部分人開始出貨，也因為西方文化的滲透，日本人開始轉(zhuǎn)向收藏西方藝術(shù)品，同時拋售中國藝術(shù)品。

還有一個現(xiàn)實原因是，老一輩日本藏家并非出于經(jīng)濟考慮出售藏品，而是認為下一代對中國藝術(shù)品并不感興趣，與其讓寶物蒙塵，不如轉(zhuǎn)手給欣賞它的人。

求得“圓滿”

“現(xiàn)存這件蘇軾《木石圖》及其后米芾詩題真?zhèn)未嬉?，有可能是南宋人或出于‘珍重其人，或由于射利，而制作的多件‘枯木怪石圖之一?！薄赌臼瘓D》重見天日的消息傳出后，書法家賀宏亮通過對比米芾的字跡，認為這幅畫，很可能是偽造的。

于是，伴隨著天價拍賣的消息，《木石圖》的真?zhèn)我渤蔀闃I(yè)界爭議的焦點。

《木石圖》上實則并無蘇軾的落款與印章，它被定為蘇軾作品，最大的論據(jù)是畫作后面的劉良佐詩跋和米芾詩題。

但據(jù)媒體報道，有專家通過考證認為畫中米芾字為贗品的可能較大，而宋代劉良佐其人則無考，書法疑點更多。蘇軾畫中有頗多軟沓無力的筆墨，對比蘇軾存世的書法用筆與筆性，也讓人生疑。

《木石圖》的遭遇，并非孤例。雖然中國文物在拍賣市場上，屢屢拍出天價，但真?zhèn)螤幾h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

客觀條件上，由于大量中國文物在戰(zhàn)亂時期流失海外，文物的流轉(zhuǎn)、出處記錄普遍缺失，影響文物身份鑒定。

“它是怎么離開原址的，以什么樣的方式通過什么樣的人到了國外，到了國外又是什么傳承過程，這條線能不能理清楚很重要?！蔽奈飳＜遗椾h分析道，“實際上這里有一些節(jié)點是缺失的，是空白的”。

此外，隨著中國收藏熱情的高漲，為謀求經(jīng)濟利益，市場上也出現(xiàn)一大批仿冒品。

“改革開放以后是歷史仿制文物的巔峰時代，10多年前高仿古董就是為了賣到國外換取外匯。很多當時賣出去的假貨經(jīng)資本包裝后流回國內(nèi)，得以繼續(xù)欺騙本土藏家?！蔽幕退囆g(shù)評論人周文翰接受采訪時曾如是說到。

中國文物學會文物鑒定委員會副會長張寧也曾表示，當前存世的文物真品，90%以上都在博物館或大收藏家手中，少有流通。

不過，佳士得方面認為自己有更扎實的證據(jù)，證明這幅畫確實為蘇軾所畫。

游世勛說，佳士得方面曾特地找到北京故宮的專家請教。據(jù)他透露，故宮有一些裱好的明代早期作品，通過對比，游世勛認為可證明這幅《木石圖》在南宋到明朝之間就已裱好。

“我們一看到實物之后，馬上就確定這是真跡，歷史上記載的就是這一件?！毕愀奂咽康弥袊鴷嫴繉＜抑x飛也對媒體說，此畫使用的是北宋典型的紙，并蓋有南宋的印，二者無法仿制。畫面的氣息、印的顏色、紙張與墨色都符合當時時代特點。畫中米芾的書法特點雖有別于其晚年作品，“他晚年的字會更加豐碩一點，但整體的風格是沒有太大的變化?！?/p>

愿意花4億多買下《木石圖》的，到底是誰？佳士得并未公布其詳細信息。

不過，佳士得拍賣亞洲區(qū)總裁魏蔚在拍賣結(jié)束后透露，買家“來自大中華區(qū)，所以一定是回到中國人手上”，并且公眾有可能再見到《木石圖》。

在外界看來，這其實暗示買家可能是機構(gòu)藏家。談及此次拍賣，魏蔚表示，對于拍賣行來說，求得就是一個“圓滿”，“讓它能夠流失百年以后重回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