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笛安可能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變慫了
2019-04-29 01:47古欣
中國新聞周刊 2019年1期
古欣
2015年，笛安剛拿駕照不久。白天不敢上街，只有夜晚人少時，她會開著車，溜去機場高速，轉(zhuǎn)悠兩圈。女兒如如才一歲，她難得享受一人松快的時刻。黑夜在車窗外掠過，電臺里在播一首歌，來自她學生時代喜歡的歌手信，已有好幾年，她不知道信出了什么新作品。
整首歌唱的是一個人喝酒。當信唱道“敬這無言以對的時刻，打烊了、該走了”， 笛安覺得被擊中了，歌曲喚起她關(guān)于愛情的，“很多東西說不出來的” 畫面，這是她的新書《景恒街》的緣起之一。
另一個緣由是她偶然讀到的一篇特稿報道，講的是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寒冬下的人物群像，創(chuàng)業(yè)者、投資人、接待過很多創(chuàng)業(yè)者的咖啡館老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助感。有個細節(jié)特別打動笛安，一個沒名氣的APP快要倒閉，創(chuàng)始人卻不想放棄。為了拉新用戶，APP獎勵每個新注冊的用戶一塊錢紅包。沒人知道，這個紅包已綁定創(chuàng)始人老婆的信用卡，關(guān)系到另一個家庭真實的支出。笛安直覺這里面有東西可以寫。
今年12月，笛安憑借《景恒街》獲得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成為該獎迄今最年輕的得主，此前獲獎的作家有畢飛宇、劉震云、麥家等。評委李敬澤評價：“《景恒街》既有貼切的城市生活氣息與質(zhì)感，又不乏恒久的悲憫情懷，不動聲色之間可見時代運行軌跡、社會轉(zhuǎn)型風貌與情感結(jié)構(gòu)變遷，是一篇文質(zhì)俱佳的長篇小說?！?/p>
史航將《景恒街》的得獎解讀為城市文學愈加贏得主流文學的認可。“不是說只有太廟、琉璃廠、頤和園才算文化，三里屯和五道口，如果你寫得認真， 寫得動人， 依然可以納入畫框?！?在剛剛舉辦的《景恒街》新書發(fā)布會，史航這樣說。
而笛安本人卻給這部小說打七十分，一個還有很大進步空間的分數(shù)。
“當下比明朝更難寫”
非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景恒街》寫的是創(chuàng)業(yè)+愛情。男主角關(guān)景恒曾是選秀歌手，短暫紅過又迅速過氣。但他不甘心被遺忘，急于通過創(chuàng)業(yè)再次證明自己。關(guān)景恒利用自己了解粉絲群體的優(yōu)勢，打造粉絲社交APP“粉疊”， 成功獲得了投資圈著名機構(gòu)MJ的青睞，在這過程中也遇到了他的愛人，MJ的普通員工郭靈境。
資本籠罩之下的野心與愛情，這樣的故事更多出現(xiàn)在新聞報道中，當代作家觸及的不多。這也是笛安完全告別青春敘事之后，第一次將鏡頭瞄準當下。
起初，笛安以為寫愛情會相對容易。在她的計劃中，小說的篇幅不用太長，“就當是休息下好了”。 一年前，笛安剛剛寫了《南方有令秧》，一個明朝寡婦在一個落魄文人的幫助下，為自己謀劃到御賜貞節(jié)牌坊的故事。但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休息根本是異想天開，寫“當下”比寫“明朝”更困難，“因為每一個人都活在當下，共享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會有他自己一個瞬間的判斷。”笛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動筆前，笛安和從事風投的朋友聊，詳細到朋友從周一到周五每天的日程安排。她還和那位給了她靈感的財經(jīng)記者成了朋友，拜托對方不定期試讀新章，隨時提出作品的硬傷和邏輯缺陷。幾次推翻重寫后，故事成了現(xiàn)在的面貌。
小說中靈境為了替朋友頂包，從八樓翻陽臺。笛安的媽媽、同是作家的蔣韻有異議，“一個嚴肅的文學趣味不應(yīng)該這樣寫。” 笛安理解媽媽的感受，只是她更習慣從小說的內(nèi)部邏輯成立與否去考慮。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我的回路很簡單，我想讓靈境做到讓門外的人信服，一般人不會相信女孩會有種從八樓翻過來，但她就那么做了，這樣堵在房間外面的那個人才會相信。我是這么想這件事，我沒有想它會不會傷害文學性?！?/p>
整個小說的大背景——APP“粉疊”的崛起與失敗，也是笛安站在男主人公角度設(shè)想出來的。關(guān)景恒的優(yōu)勢是做過歌手，非常了解粉絲群體，因而他去做開發(fā)粉絲的APP，從故事的邏輯上聽起來比較合理。
對敘事邏輯的關(guān)注可能與笛安小說“故事性強”有關(guān)。她的小說常常由戲劇化的事件驅(qū)動，充滿強烈的沖突與張力。笛安喜歡將角色置于“絕境”之下，讓其迸發(fā)生命力。這樣的強劇情設(shè)置，通常但很考驗作者的架構(gòu)能力。
笛安喜歡觀照沖突中的人性。她曾說，特別愿意寫“不甘心的人”，“當人的渴望和掙扎很強的時候，就會迸發(fā)出一些東西?！?/p>
在北京這些年，笛安見過一張桌上吃過飯的人，過兩年變成互聯(lián)網(wǎng)新貴，再過兩年又聽說遇到一些問題。身邊熟或不熟的人的起落讓她觸動?！昂芏嗳硕枷胱C明自己不是普通人，不管她對非普通人的定義是什么，這個過程挺心酸的。” 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很小的時候，笛安就被莎士比亞筆下有著濃厚的原罪意識的人物吸引。莎劇中，即使是反角，作惡前也會深深惶恐，自我懷疑。理查三世在失去他的王國后自問，“這兒有罪人嗎？” “沒有？有，就是我自己呀?！?這是特別打動笛安的地方。
小說中關(guān)景恒清理創(chuàng)業(yè)伙伴、搶奪公司控制權(quán)、燒錢搶占市場、甚至在公司窮途末路之際想要以妻子為籌碼博弈。但在追述他的來歷時，笛安給予了他更多的理解，所以她會寫這個人精神上的痛苦。
去標簽
2012年，笛安完成了使她廣為人知的“龍城三部曲”最后一部《南音》，連續(xù)第三年登上了中國作家富豪榜的那一年，她不過才二十九歲。
通過寫作，笛安取得經(jīng)濟的獨立，并逐漸收獲盛名，從別人介紹時說這是“作家李銳的女兒”，變成李銳被介紹為“青年作家笛安的父親”。這似乎是不可思議的加速度人生，但在笛安本人的表述里是平淡的。
她覺得自己有點像小說的女主角靈境，沒有特別大的野心?！安挥浀昧?。” “我也不知道?！?這是她面對很多問題的第一反應(yīng)。父母都是著名作家，自己赴法留學七年，這些經(jīng)歷似乎每一點都值得拿出來嘮嘮。但是笛安講的時候，都很簡單，不回避，也不戲劇化。平實，也有點隨興。
在微信上聊天的時候，回答什么嚴肅的問題，她說完答案，又總會補上一句“其實我想不了那么清楚”，再配上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
她沒有包袱，上一刻跟你談動畫片《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對自己影響很大，下一刻又可以聊海德格爾對主客二元對立的反思。即使公司著意打造她的嚴肅性定位，她曾經(jīng)的編輯，最世文化現(xiàn)任副總裁痕痕稱之為“貫通青春文學與嚴肅文學的橋梁性作家”，笛安自己卻不甚在意外界的各種標簽。
小時候她從沒有想過成為作家，或許跟父母的刻意淡化有關(guān)。高中時，她看漫畫，寫詩，也寫些小說的開頭，父親看到她在課本上涂鴉只是說，自己寫寫開心就行。16歲，父親的朋友提出要給笛安出詩集，父親一口拒絕。
笛安說，現(xiàn)在想來，這是父母對她保護的一種方式，用行動告訴她，即使不寫小說，做其他事也可以。
直到寫第三本長篇《西決》時，笛安還沒決定是否要走職業(yè)作家這條路。那時她研究生即將畢業(yè)，面臨找工作，恰逢《西決》出版，首印20萬冊兩周之內(nèi)賣完，加印。笛安突然發(fā)現(xiàn)，《西決》的版稅夠她花銷好一陣子，瞬間打消了找工作的念頭。她對《西決》不甚滿意，趁著跟小說里的人物還有熱乎勁兒，順著人物關(guān)系，又寫了《西決》的姐妹篇《東霓》《南音》。三本書使笛安坐穩(wěn)了暢銷書作家的位置。
年輕作家奔跑著證明自己的欲望與不甘，在笛安這似乎不存在，又或是，她早早就經(jīng)歷過了。
“寫作變成了更單純的任務(wù)，故事有很多可能，但我認為哪條路是最好的，我要去驗證的;如果是錯的，我要找到更正確的路?！?/blockquote>
她小心地避免被更空泛的話語框住。她的出發(fā)點更多是個人、經(jīng)驗、個體對經(jīng)驗的有效總結(jié)，而不是理念，或附著在文學之上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即使新作如此緊扣時代的題眼，笛安卻否認她是有意識地想書寫時代或是回應(yīng)什么，個體命運才是她的落腳點。
但她會把更深的關(guān)切藏在玩笑和打趣后面。最新的短篇《沙場秋點兵》，以孩童天真的視角接近信仰這一宏大的話題，把一些悲傷藏在輕快的語言下面。作家張悅?cè)徽f：“我覺得笛安有種獅子座的淡定和無畏?！倍寻沧约盒蕾p的女性，則是葛城美里和郝思嘉，“內(nèi)心有非常深的悲涼，但是活得特別無所畏懼”。
慢下來
有了女兒如如，畢竟會牽扯笛安的精力，新書的寫作節(jié)奏也自然放緩。直到上一本《南方有令秧》，笛安幾乎保持一到兩年出一本長篇的節(jié)奏。令秧簽售時孩子剛斷奶，再一等，就是四年。一些粉絲說，“我從高中開始喜歡你，現(xiàn)在我都結(jié)婚了，新書還沒出來?！?/p>
而笛安本人的說法更直接，“后來因為寫不出來，所以越來越慢了?！?/p>
起初寫作是為了表達自我，19歲，笛安只身赴法讀書，陌生環(huán)境初來乍到，法語從頭學起，她感到孤獨，傾訴欲一下爆發(fā)，寫下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姐姐的叢林》，用相當熟稔的筆觸寫姐妹之間的較勁，家庭成員間微妙的情感與關(guān)系。母親蔣韻讀后感到吃驚，此前她一直認為笛安這方面“沒天賦”，在心里為女兒設(shè)計了一條讀博、留校當老師的路。
父親李銳將小說遞給文學編輯，只說是一個年輕人，沒提女兒的名字。小說后來發(fā)表在2003年的《收獲》上。接下來的兩部長篇，笛安都是用一個暑假寫完，寫作像是一種自然流淌的狀態(tài)。
現(xiàn)在的笛安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多表達自己的欲望?！皩懽髯兂闪烁鼏渭兊娜蝿?wù)，故事有很多可能，但我認為哪條路是最好的，我要去驗證的;如果是錯的，我要找到更正確的路。”她說。
《景恒街》的每一章都寫得很困難，都曾停下來很久，想來想去的時刻，有問題需要解決。僅僅第一部分，笛安推倒重來了三遍。四年之間，她自己的人生也發(fā)生很大的變化。笛安的多年好友讀完這本小說對她說，“你的女主角怎么突然變這么慫了?！?/p>
“我覺得可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變慫了，史航老師也這么說，（他說）現(xiàn)在你是有顧忌，曾經(jīng)一個激烈少女無所顧忌?！?如今笛安是四歲女孩的媽媽，她需要接送女兒去幼兒園，也要在女兒不愿意去幼兒園時，耐心開導(dǎo)她。
“不知道是不是當了媽媽有了變化，就是你本能永遠潛意識中會害怕一個人受傷害?！?笛安說。
四歲的如如目前理想是開救護車或者做醫(yī)生。采訪當天，幼兒園組織活動，模擬行駛的地鐵發(fā)生火災(zāi)時如何自救。老師發(fā)來信息，要求家長配合，笛安一邊回微信，一邊笑著對身邊的經(jīng)紀人說，“如如喜歡這些，救人、火災(zāi)。所以我一定要讓她去?！?/p>
但笛安還是在小說中埋了一些只屬于自己的片段?！拔业乃截浭菍戜撹F俠在美國的那章。” 那種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時缺乏身份感與參與感，寄寓笛安在法國留學時的寂寞?！捌鋵嵙魧W生中這樣非常多，兩個人分手就是因為一個人想回家，一個人想留下來。寫鋼鐵俠一個人在停車場吃披薩那一段，我心里挺心酸的。我每本小說都有類似的段落，我完全是寫給我自己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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