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中
1
村里人都說王吉順投錯了胎,因為他的體貌特征比女人都像女人。他身高大約一米六五,身材瘦削,皮膚白凈,瓜子臉,小眼睛,單眼皮,長相很耐看。嗓音很尖很細,聽他說話就像耳朵里有針扎一樣。如果看不見他說話,只聽說話的聲音,肯定認為說話的是個女人。喜歡留小平頭;胡子稀稀落落的,有點發(fā)黃。如果他留起長發(fā),把胡子揪掉,再穿上女人的衣服,一看就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王吉順的老婆李臘梅,正好和他掉了個個兒,體貌特征像男人。她身高大約一米七五,身材健碩,皮膚黝黑,大臉盤,雙眼皮,嗓音很粗。對一個男人來說,一米七五算中等偏上的個頭,但對一個女人來說就是少有的大個頭了;而且,同樣的身高,往往女人比男人看起來更高一些。李臘梅站在王吉順身邊,簡直像一座塔。兩口子一起扛著鋤頭下地干活,遠遠看去像一個大人領(lǐng)著一個小孩。李臘梅這樣的女人和王吉順這樣的男人都不太好找。村里有人開玩笑說,他們兩口子身上的物件要是能換一換,那就剛剛好。
王吉順整天笑嘻嘻的,見了人不笑不說話,還很愛說話。他去誰家串門,不攆他走他就不會走。如果他扛了一麻袋玉米棒子從地里回來,你跟他打聲招呼,他就彎著腰,吃力地扛著那一麻袋玉米棒子,站在那里和你說話,一說就是老半天。你以為他說不了幾句就走了,或者把麻袋放地上再說,可是他既不走,也不把麻袋放下來。你替他累得慌,他自己卻不怕累。
李臘梅不愛說話,更不愛笑。村里從沒有人見她笑過,一次都沒有。有人去她家,她打聲招呼:“來啦?”這時候也不笑。她娘家哥去她家也是這樣,好像娘家哥借了她的錢沒還。她臉上是什么表情呢?她臉上就沒有表情。她訓(xùn)斥王吉順和孩子的時候,不瞪眼,不皺眉,不齜牙,不臉紅,除了嘴動,五官沒有任何變化。她好像從來沒有喜怒哀樂。
村里上歲數(shù)的人都還記得,早些年還興生產(chǎn)隊的時候,李臘梅當(dāng)男勞力使,王吉順當(dāng)女勞力使。不是生產(chǎn)隊長指派的,是李臘梅和王吉順私下里調(diào)換的。王吉順沒力氣,掙男勞力的工分,李臘梅怕有人說閑話;而她比大部分男人個頭都高,力氣都大。用地排車往莊稼地里運送土雜肥,她和男人爭著拉車,車襻在她肩膀上勒進去二指深。王吉順混在女人堆里,是那些女人的活寶,所有女人都和他開那些隱晦又下流的玩笑。他一天到晚齜著牙花子,笑得面紅耳赤。那些女人在莊稼地里蹲下撒尿的時候,也喊他蹲下撒尿,說他本來就是個蹲著撒尿的人。聽了這樣的話,他也一點都不惱。
村里四十歲以上的人都還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單干”以后,下地干活的時候,都是李臘梅拉地排車,王吉順在后面用鐵锨推著。在地里干一上午活兒,最少有半個上午,李臘梅都在罵王吉順,嫌他這樣不行那樣不行。王吉順一聲不吭。在鄰近地里干活的人,都咧著嘴笑,有的還故意沖王吉順做鬼臉。如果從他們家院墻外面路過,十次有九次能聽見李臘梅罵王吉順。只聽見李臘梅罵,聽不見王吉順吱聲,就像他不在家一樣。
在這個家里,當(dāng)然是李臘梅說了算。王吉順愛吃豬腸子,越臭越愛吃。有一次他騎自行車趕集回來,從鄰村一個殺豬的那里買了一掛豬腸子。殺豬的年輕人問他:“叔,這腸子我可以賣給你,可是你能做得了主嗎?”王吉順臉紅了紅,說:“不就是一掛破豬腸子嗎,這還做不了主?”豬腸子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了,但做起來很麻煩,所以價錢并不高,和一斤豬肉差不多。王吉順打算燉豆腐吃。放上花椒、茴香、陳皮、香葉、白芷等調(diào)料,再倒一些醬油,燉個小半鍋。他想一想就咕咚咕咚地咽口水??墒撬换氐郊遥钆D梅瞅了瞅掛在車把上的豬腸子,說:“送回去吧?!闭f著轉(zhuǎn)過身,給他一個后腦勺。王吉順低頭看看豬腸子,抬頭看著李臘梅的后腦勺,咂巴了幾下嘴,愣了好一會兒,推著自行車出了家門,又把豬腸子送回去了。這事在鄰近幾個村傳了一個遍。
李臘梅很節(jié)儉,能少花一分錢就不多花一分錢。最早是攢夠了一塊就放起來,后來是攢夠了五塊就放起來,再后來是十塊、二十塊、五十塊、一百塊。隔一段時間,她就口袋里裝著一把皺皺巴巴的碎票子和硬幣,去村里的代銷點換成整票子。整票子多了,就去鎮(zhèn)上的農(nóng)行儲蓄所,存到存折上。
李臘梅要給兒子攢錢蓋房子、娶媳婦。他們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出嫁閨女置辦嫁妝花不多少錢,可是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花錢就多了,十年八年省吃儉用都不一定能攢夠。誰家有兒子,這事就是壓在頭頂?shù)囊蛔笊健?/p>
2
大女兒名叫秋娥。她遺傳了父母體貌和個性的一些缺點。長得有點丑,身材瘦小,黑皮膚,小眼睛。性格有些柔弱、內(nèi)向,走路低著頭,不愛說話。她初中沒畢業(yè),干了幾年農(nóng)活,嫁到了十里地以外的一個村子。
男方是李臘梅娘家一個沒出五服的堂姐的兒子。小伙子長得很普通,看起來精明能干,卻干什么都不行。養(yǎng)過雞,養(yǎng)過豬,養(yǎng)過青山羊,都沒賺什么錢。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據(jù)說還劫過道,名聲不太好。王吉順認為如果把秋娥嫁給這樣的人,等于把她往火坑里推。他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可李臘梅聽了就像沒聽見一樣。
婚后三個月,秋娥檢查出懷孕了。大女婿要當(dāng)?shù)耍行┡d奮,想給未來的兒子或女兒攢些錢??墒?,他實在想不出什么掙錢的門路來。于是鋌而走險,重操舊業(yè),實施搶劫。一個秋天的晚上,天光昏暗,他戴著口罩和帽子,帶著一把剔骨刀來到公路上,躲在路邊一個草庵子里,盯著來來往往的人,尋找目標。
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幾分鐘過去一個,都騎著自行車,匆匆忙忙的。終于來了一個可以確信身上有錢的人。那個人是鄰近一個村的羊販子,外號叫“老八”,大約四十五六歲,去大女婿村里收過羊。老八不認識大女婿,但大女婿認識老八。老八每次去縣城賣羊,自行車后座上都綁一個大柳條筐,里面裝四五只羊。這次,老八的自行車后座上就綁著柳條筐。不用說,又是去縣城賣羊了。不用說,賣羊的錢就裝在衣服口袋里。等老八走近了,大女婿看四周沒人,就舉著剔骨刀,從路邊的草庵子里蹦出來了。
大女婿想用剔骨刀嚇唬老八,逼著他把錢拿出來,并不想要他的命。兩個人搏斗起來。老八渾身哆嗦,牙齒磕碰著,手勁卻不小;嘴里呼出的氣還有一股羊肉湯的膻味。大女婿摸老八的衣服口袋,老八緊緊地攥住大女婿的手,嘴里說:“大兄弟,可別可別……”雙方僵持了五六分鐘,大女婿的帽子掉了,口罩也滑落到脖子里。這時來了一輛大卡車,大燈照在他們身上。在車燈的光亮中,老八定定地盯著大女婿的臉。大卡車越來越近,還鳴了一聲笛,很響地“滴——”了一聲,像公路上方爆響了一顆炸雷。大女婿渾身顫抖了一下,咬著牙一使勁,掙脫了老八的手,攥緊剔骨刀,在老八的肚子上捅了一刀。這時,大卡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了。
老八倒在路邊的溝沿上,“哎喲——哎喲——”地呻吟。大女婿從老八上衣口袋里翻出一沓錢,從玉米地里逃離了現(xiàn)場,路上把那把剔骨刀扔進水庫里。當(dāng)天夜里,他爹騎自行車馱著他,把他送到一個一百多里地以外的小火車站。凌晨三點多,他坐上了開往哈爾濱的火車。
老八的尸體是第二天早晨被附近的村民發(fā)現(xiàn)的。民警經(jīng)過調(diào)查,不到兩天就認定大女婿是兇手。家里人一口咬定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民警安排村干部悄悄盯著他家,如果有他的消息和線索,及時向警方報告。警方也給郵政部門打過招呼,凡是他家的郵件,不管是寄出的還是收到的,先送到公安局。過年的時候,兩名便衣民警悄悄去村里蹲守。連續(xù)五六年,警方?jīng)]有掌握大女婿任何線索,這起殺人案件就暫時擱置起來了。
大女婿投奔了東北某林場的一個表姨,在那里當(dāng)臨時工。秋娥生了個女孩。孩子由婆婆照看,她在鎮(zhèn)上一家地毯廠打工。警方的風(fēng)聲不那么緊了之后,她每隔三四年,在暑假里帶著孩子去東北一次。每次都是半夜去坐火車,回到家也是半夜,以免遇見熟人。來回一個星期左右,坐火車轉(zhuǎn)汽車,花在路上的時間比和丈夫在一起的時間都要多。
但大女婿還是被公安局抓起來了。兩年前,也就是案發(fā)十八年后,東北警方開展了一次拉網(wǎng)式的追逃行動,去大女婿打工的那家林場排查其他犯罪嫌疑人。林場沒有人知道大女婿殺過人,但他一看見警察,還是本能地撒腿就跑。他被捕后,供認了當(dāng)年作案的經(jīng)過。本地警方派人去把他押解回來。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他無期徒刑。
秋娥嫁給大女婿二十多年,兩口子在一起的時間總共不到半年。她本來就不愛說話,大女婿進監(jiān)獄后,更是沉默得像啞巴。她回娘家來,除了自己家的人,見了誰都不說話,頭也不抬,走路溜著墻根。四十歲就絕經(jīng)了,滿臉皺紋,白發(fā)蒼蒼。王吉順看見她就唉聲嘆氣,李臘梅漠無反應(yīng)。
3
二女兒名叫秋霞,比秋娥小三歲。和秋娥截然相反的是,她巧妙地避開了父母體貌上的缺點,遺傳了很多優(yōu)點。她長得很漂亮,瓜子臉,大眼睛,皮膚白皙。身高大約一米七,細腰,大胸大屁股。性格非常開朗,特別能笑,笑聲很響亮,簡直能傳二里地。唯一的缺陷是眼睛太大,撲閃撲閃的,讓人覺得沒心眼兒,可以得寸進尺地欺負。
秋霞很聰明,學(xué)習(xí)比較好。但初三上學(xué)期,有一次上數(shù)學(xué)課的時候她睡著了,老師罰她把一道題做一百遍,第二天她就輟學(xué)了。王吉順不想讓她輟學(xué),想讓她上高中、考大學(xué),將來在城市里嫁個好男人。李臘梅卻說:“你想回來就回來吧,正好幫我做飯、喂豬、洗衣服?!蹦菚r,秋娥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弟弟還在上學(xué),秋霞就在家里做五口人的飯,喂兩頭大肥豬。
秋霞有一個男同學(xué)叫郭亮,是鄰近一個村的。個頭不是太高,長得很白凈,看起來不討人厭。郭亮他爹是個能人,買了幾輛大貨車,雇人從河里采沙子,弄干凈后一車一車地賣給建筑工地。郭亮仗著家里有錢,到處勾引女孩子。他初中畢業(yè)后沒上高中,瞎混了幾年,嘗過一些女孩子的滋味,覺得都不過如此,很快就厭倦了。他心里念念不忘秋霞,就打起了她的主意。趁王吉順和李臘梅下地干活,他來到他們家,和秋霞鬼混,大白天兩人都脫得光光的摟著睡覺。到吃飯時間了就留下來吃飯,死皮賴臉的,攆都攆不走。村里很多人都看見過,風(fēng)言風(fēng)語很難聽。王吉順想拎根棍子把那孩子打跑,可李臘梅卻讓秋霞割些羊肉,給他包餃子。
不久,秋霞懷孕了。王吉順氣得直拍大腿,扇了她兩個耳光,祖宗八輩地罵,并讓她去醫(yī)院墮胎,以后再也不要和郭亮來往??墒抢钆D梅卻不動聲色地對郭亮說:“你這么喜歡她,回家和你媽商量商量,趕緊把她娶走吧?!?/p>
一個月后,郭亮匆匆忙忙把秋霞娶回了家。
婚后,郭亮對秋霞換了一副嘴臉,動不動就大聲呵斥。他整天和鎮(zhèn)上飯店的女服務(wù)員廝混,還找人打麻將,經(jīng)常夜不歸宿。婆婆和小姑子對秋霞也沒好臉色。秋霞去醫(yī)院生孩子那天,郭亮照樣在外面打麻將。有人勸他去醫(yī)院看看,他說孩子還不知道什么時候生呢,等生了再去也不晚,就一直沒露面;婆婆和小姑子在醫(yī)院陪秋霞。當(dāng)天晚上生了個女孩。婆婆想要個孫子,一看是女孩,拉著小姑子扭頭就走。第二天,秋霞托人給李臘梅捎信,讓她去醫(yī)院里伺候。出院后沒回婆家,直接回了娘家。
孩子滿月后,李臘梅找人給郭亮捎信,讓他把秋霞和孩子接走。秋霞因為沒給婆家生男孩,都不敢看婆家人的臉,吃完飯就趕緊回自己屋里坐著。她打定主意一定要給婆家生個男孩。按照計劃生育政策,頭胎是女孩的可以生二胎,但要等頭胎八歲以后。八年,對秋霞來說很漫長,但她愿意等。
幾年后,因土地管理部門禁止采集河沙,郭亮家里賣河沙的生意就終止了,全家搬到縣城居住,開了一家廢品收購站。這時,秋霞的女兒上幼兒園了,由婆婆接送。她和廢品收購站的幾個工人一起干活,將廢品分類打包,并從里面撿出鐵、銅等金屬。原本像蔥白一樣細嫩的手變得干枯、黢黑,指關(guān)節(jié)寬大,比男人的手都粗糙。冬天手上還凍出很多血口子,一擠就往外泚水。和工人一起干完活后,工人能休息,她不能休息,要給工人做飯。郭亮每天都和她鬧離婚,說他們家的產(chǎn)業(yè)要有人繼承,他要再娶個女人生個男孩。秋霞總是敷衍他,說等女兒再大一點就離婚。她嘴上這么說,心里想的卻是等女兒滿八歲了再生個兒子,郭亮就不和她離婚了。
女兒八周歲剛過一個月,秋霞生了個男孩。但婆家人的臉仍然難看,一點喜色都沒有。原來,郭亮瞞著秋霞在外面和一個女孩胡搞,那個女孩也懷孕了,也是個男孩。等那個女孩把孩子生下來以后,郭亮再次向秋霞提出離婚。還說,如果她不離婚,就起訴她,已經(jīng)咨詢過縣法院的人了。
秋霞覺得沒法活下去了,就在廢品收購站偷偷喝了劇毒、致命的農(nóng)藥“百草枯”。兩個工人及時發(fā)現(xiàn),把她送到了縣醫(yī)院。如果晚發(fā)現(xiàn)十分鐘,她就沒命了。她蘇醒過來后,婆婆說了一句話:“你要是想死,也得等離婚以后再死,那樣和我們家沒關(guān)系?!敝钡竭@時,她才徹底寒了心。
秋霞回家和父母商量,并說打算把兒子帶來,向婆家要一些財產(chǎn)作為撫養(yǎng)費。王吉順想都沒想就說:“孩子不能要,撫養(yǎng)費咱也不要。你還年輕,還能再嫁人。想要兒子還不容易嗎,和哪個男人不能生?”李臘梅一開始沒表態(tài),琢磨了兩天,同意了秋霞的打算。秋霞回到婆家,沒想到婆婆卻說:“這孩子我們就沒打算要,是你自己要生的,撫養(yǎng)費一分都不給?!?/p>
秋霞就把八歲的女兒留在了婆家,抱著四個月大的兒子回了娘家,和父母一起生活。她嫁了一個有錢人,最后一分錢都沒得到,只得了一個兒子。
李臘梅很少抱那個孩子。王吉順經(jīng)常抱著孩子在街上走,一手托著屁股,一手攬著肚子,孩子就像長在他手上一樣;衣服口袋里還裝著一只奶瓶。有人見了,嬉皮笑臉地問:“這孩子是叫你姥爺呢,還是叫你爺爺呢?”王吉順細聲細氣地說:“當(dāng)然是叫爺爺了,這是老天爺送給我的孫子?!?/p>
4
秋山是三個孩子中最小的。他小時候整天拖著兩掛鼻涕,腫眼泡,厚嘴唇,不跟男孩子玩,跟著兩個姐姐玩,扭扭捏捏的。看上去不像有出息的孩子,將來恐怕媳婦都不好找。上初中的那三年,個頭躥起來了,但腰有些彎,皮膚干黃,像一根瘦弱的豆芽。當(dāng)了五年兵回來,模樣大變,非常非常帥。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身板像電線桿一樣直。白白胖胖,大寬臉,雙眼皮,高鼻梁,厚嘴唇。挺拔,魁梧,俊美。性情也變隨和了,見了人就主動打招呼,笑嘻嘻的。退役后在縣城一家銀行干“武裝押運”,頭戴鋼盔,手持鋼槍,十分威武。
一個包工頭的女兒孫虹,經(jīng)常去銀行存錢,看上秋山了。一看見他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滿臉通紅,目光拋在他身上就粘那兒了,脖子都扭不動了。孫虹中等個頭,細皮嫩肉,眼睛彎彎的,愛說愛笑,一看就好脾氣。長相不算十分出眾,卻也比縣城大部分年輕女人都漂亮。因她是“VIP客戶”,銀行的大堂經(jīng)理和她很熟悉,就介紹她和秋山認識了。兩人一起吃過幾頓飯,看過幾場電影,很快就如膠似漆。孫虹把秋山領(lǐng)給父母看,父母是一萬個滿意。秋山如實說自己家里很窮,初中畢業(yè),干押運員也是中等收入。包工頭和老婆覺得這都不是事兒,只要他人不壞,身體沒毛病,別的都沒得說;甚至巴不得他有點什么缺陷,這樣就和女兒般配了。包工頭只有孫虹這么一個孩子,缺兒子缺女婿,就是不缺錢?;槭戮瓦@么定了。
兩人定親后,包工頭兩口子開著車來王吉順家里看了看。包工頭看了看這棟已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說房子有點小了,也有點破了,不能再住人了。王吉順咧嘴笑著說,修修補補,還能再住三十年。包工頭問王吉順還有沒有另外的宅基地,王吉順說有。包工頭讓王吉順領(lǐng)他看了看那處將近半畝的宅基地,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卷尺,量了量長和寬,臨走的時候說:“老哥,過幾天我來給你蓋個大點的房子吧。”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包工頭帶著一個三十多人的工程隊,用大貨車拉著磚瓦等各種建筑材料來到村里,給王吉順蓋房子。小轎車、面包車、大貨車在附近的曬場上停了十幾輛。成箱的礦泉水堆成一個小山。包工頭戴著太陽鏡和紅色的安全帽,一瓶礦泉水裝在褲子口袋里,手里拿一張圖紙,這里看看,那里瞅瞅,不時掏出計算器摁來摁去,或掏出手機打電話。吃飯的時候,有人開車去鎮(zhèn)上的飯店買來盒飯和鮮肉大包子。王吉順送去了一只暖瓶和幾只水杯,但沒有人動。他和村里一些閑人蹲在不遠處的樹下,抽著煙看。李臘梅一直沒露面,她說身體不舒服,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秋霞做好飯叫她起來,她吃完飯繼續(xù)躺著。
工程隊干幾天停幾天,斷斷續(xù)續(xù)兩個月后,一棟兩層小別墅拔地而起。在這之前,王吉順看這房子地基打得很深,越蓋越高,有些奇形怪狀,不知道蓋起來是個什么樣的房子。工程主體完成后,才知道是兩層的西式尖頂別墅。他沒見過真別墅,只在電影和電視里見過。最后,兩米多高的紅磚院墻壘起來了,紅漆大鐵門安上了,院子的地面也鋪上了藍色大方磚。大門很寬敞,足可以開進去一輛車。
工程隊走的第二天,裝修公司的又來了十幾個人。兩輛大卡車,一輛面包車,面包車噴繪得花花綠綠的。這十幾個人也是干幾天停幾天,斷斷續(xù)續(xù)忙了大半個月。安窗戶,貼瓷磚,鋪木地板,最后連吊燈和窗簾都安上了。裝修產(chǎn)生的下腳料和垃圾裝到一輛大卡車上,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有個人端著相機“喀嚓喀嚓”拍了一些照片,還有個人“噼里啪啦”放了一掛鞭炮。之后,幾輛車開走了。
王吉順和村里很多人一起參觀別墅。樓上樓下,大大小小八個房間,還有衛(wèi)生間、盥洗室。有人說,衛(wèi)生間太大了,都能放一張大雙人床了。王吉順也說,確實太大了。有人說,樓層足有三米高,用空調(diào)太費電了。王吉順說,確實沒必要這么高。一堆人參觀完了往外走,嘴里嘀咕著“王吉順這家伙來福了”。王吉順也跟著往外走。走到院門口時,有人說:“你別出來了,回去吧?!蓖跫樛W∧_步,倚著門框看著一堆人走遠,嘴里細聲細氣地重復(fù)著那人的話:“你別出來了,回去吧?!彼读艘粫海耪嬲媲星械匾庾R到,這棟別墅是他的,這里是他的新家。
王吉順一分錢沒花,就住上了別墅。有人說,王吉順是全縣第一個住別墅的農(nóng)民。也有人說,王吉順比縣長住的都好,過去的資本家才能住這么好的別墅。
秋山娶媳婦,王吉順也一分錢都沒花。在縣城一家大酒店里舉行婚禮的時候,孫虹叫兩口子“爸”、“媽”,兩口子要分別遞一個紅包。那兩個紅包也是包工頭事先準備好的,里面是厚厚的兩萬元現(xiàn)金。凡是秋山結(jié)婚的花費,包工頭全包了,王吉順連一包香煙、一個打火機都沒自己掏錢買。那天他出門的時候,口袋里裝了一千塊錢,回到家又原封不動地放抽屜里了。
秋山婚后住在縣城的大房子里。和岳父母是隔壁,面積都是一百八十多平米。秋山辭去了銀行“武裝押運”的工作,幫包工頭打理生意,整天手機不離手,幾乎天天有應(yīng)酬,很少回村?;楹蟮诙晟藗€男孩,虎頭虎腦的很可愛。
孫虹經(jīng)常開著白色寶馬轎車回村。有時候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有時候兩個星期回來一次。她不上班,在家?guī)Ш⒆樱瑤退龐屪鲎鲲?,偶爾打打麻將?/p>
孩子上幼兒園之前,孫虹每次回村都帶著孩子。孩子上幼兒園之后,就不帶孩子來了。不是因為孩子沒時間,是因為孩子被李臘梅咬怕了。有一次,孫虹因為報了一個瑜珈班,每天都得去學(xué)習(xí),隔了三個星期才回來。李臘梅把孫子摟在懷里,摟得很緊很緊。孫子哼哼唧唧的,都快哭了。李臘梅怎么親都親不夠,忍不住在孫子粉嘟嘟的小臉上咬了一口。她覺得并沒使勁咬,可孫子摸了摸腮幫子,撇了撇嘴,“哇”的一聲哭起來了,扯著嗓子嚎,邊哭邊說:“奶奶壞,奶奶壞……”李臘梅仔細看了看孫子的臉,果真看到了兩排清晰的牙齒印。從那以后,孫虹一說帶小家伙去奶奶家,小家伙就哭,嘴里不停地說“奶奶壞,奶奶壞……”后來小家伙再沒來過。
孫虹每次回村,寶馬轎車的后備廂里都裝得滿滿的,有魚、肉、海參、名貴水果,還有中華香煙、茅臺酒,當(dāng)然還少不了鹵味豬大腸。孫虹會干一些農(nóng)活兒,地里有活兒的時候她也跟著去干。用一個塑料方便袋提著可樂、橙汁等飲料,遇見在地里干活兒的就給他們一瓶。每次臨走前,她都從坤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塞給王吉順。里面是現(xiàn)金,少則三千五千,多則八千一萬。次數(shù)多了,王吉順都不好意思要了。孫虹說這是她爸讓她捎的,王吉順才接過去。李臘梅在旁邊,面無表情,就像沒看見一樣。
孫虹多次請老兩口去縣城住幾天。王吉順想去,李臘梅不讓他去。孫虹和秋山住的那個房子,李臘梅只在他們結(jié)婚那天去看過一次。王吉順每次去縣城趕集、辦事,都瞞著李臘梅去兒子家。他說過去喝口水、坐一會兒,卻坐下就不走。親家母陪他聊天,一開始恭恭敬敬地叫他“大哥”,后來開始和他開玩笑,甚至叫他“王老吉”、“小順子”。他齜著牙花子,笑得面紅耳赤。包工頭無論多忙,都請他去大酒店吃飯,一頓飯就花五六千,還不包括自帶的茅臺酒。天黑的時候,王吉順被包工頭派車送回村里,醉醺醺的,光知道傻笑。
李臘梅因胃炎在縣醫(yī)院住過一星期。每天上午打完三個吊瓶,這一天就沒事了。她那個病房里還有兩個老太太,一胖一瘦,家都是縣城的,打完吊瓶就回家,第二天上午八點之前再來。秋山家就在縣醫(yī)院附近,不到一里地。李臘梅站在病房窗前,就能看見兒子家所在的那棟二十二層的高樓。打吊瓶的時候,那兩個老太太和她嘮家常,問她一些農(nóng)村的事情。有一次,胖老太太問她有幾個孩子,她說有兩個閨女。胖老太太問,你沒有兒子嗎?看著她的臉等她回答,她卻沒吱聲,就像沒聽見一樣。胖老太太咧了咧嘴,扭過頭去。此后,兩個老太太都不再跟她說話了。十一點左右,吊瓶打完了,孫虹過來請她回家吃飯。她不去,說身上有病菌,怕傳染給孫子。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孫虹看她一眼,不敢再央求她,就用保溫飯盒把那些好吃的送過來。下午,孫虹想在醫(yī)院陪她,她不讓。
整整一個下午,病房里都只有李臘梅一個人。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陽臺的窗前,看兒子家所在的那棟樓。她住的病房是十七樓,兒子家是十五樓。她能看見兒子家陽臺上晾著的衣服,能認出兒子的襯衣、孫子的外套、孫虹的內(nèi)褲。還能看見孫虹拿著一把噴壺澆花。孫虹往她這個方向看的時候,她就悄悄低下頭去。秋山每天晚上都擠時間來看看她,坐一二十分鐘。他每次都一身酒氣,滿臉通紅,不住地打哈欠。李臘梅不問他喝了多少酒,也不勸他以后少喝點,只是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像看別人家的孩子。秋山想抽煙,可病房里不能抽煙,李臘梅就說:“你走吧。”秋山就站起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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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棟別墅一直是王吉順和李臘梅兩個人住。一人住一層,李臘梅住一樓,王吉順住二樓。秋霞一直帶著兒子住他們的老院子。她想來別墅住,王吉順也希望她來別墅住,但李臘梅不同意。
秋娥的女兒從省城一家職業(yè)學(xué)院畢業(yè)后,在市里找了份工作。孩子想借姥爺一些錢作為首付,貸款買套房子,把她媽也接過去。母女倆騎著電瓶車一起來了。王吉順問外甥女,在市里買個房子需要多少錢?外甥女說,她打算買個八九十平米的,大約需要六七十萬,首付大約二十萬,剩下的從銀行貸款。王吉順說:“貸款利息太高,你還是別貸款了。我借給你七十萬,什么時候有什么時候還?!鼻锒鸲嗌倌甓紱]笑過了,這時咧嘴笑了笑,笑著笑著又淚流滿面。外甥女緊緊地摟住王吉順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又親,留下好幾個口紅印子。
可是,李臘梅卻不同意。她從抽屜里找出一個存折,還有自己的身份證,遞給秋娥,說存折上的錢可以都取出來,但孫虹給的那些錢一分都不能動。秋娥看了看存折,大概算了算,上面的存款有九萬多元。她把身份證和存折放在桌子角上,眼睛紅了紅,拉著女兒走了。王吉順喝了大半斤茅臺,眼珠子血紅血紅的,東倒西歪地來到街上,在村里一些人面前發(fā)牢騷:“銀行里存款有一百多萬呢,孩子好不容易開一次口,老娘們兒一分都不借,哪有這樣當(dāng)姥娘的?四十多年了,天天板著個臉,誰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瞎琢磨啥。倆閨女都叫她給毀了,我還沒跟她算賬呢。我打不過她,我要是能打過她,早就狠狠地捶她一頓了?!?/p>
王吉順快過六十六大壽了。在當(dāng)?shù)兀髩郾攘推呤髩鄱悸≈?。都是子女出錢擺筵席。家境特別好的,還請戲班子唱一臺大戲。就有人對王吉順說:“你住著別墅,銀行里還有一百多萬存款,六十六大壽也請一臺戲唄?!蓖跫樥f:“我不請戲,我不請戲。我請電影,一天一場,連請三天。”就有人笑話他說:“豬腸子買回家又退回去了,這事兒你能說了算嗎?”王吉順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細聲細氣又狠狠地說:“我都六十六了,黃土都埋到脖子里了,總不能到死都聽她的吧?我早就想好了,就是要請電影。要是這點事兒都說了不算,我就死去!”
王吉順騎著電瓶車去鎮(zhèn)文化站,聯(lián)系請電影的事。跑了三趟,事情敲定了。去村里放電影的是鎮(zhèn)文化站管理的一個民間電影放映隊,費用是每場四百元,三場一共一千二。事情敲定后,王吉順才告訴了李臘梅。李臘梅愣了愣,看上去并沒生氣,只是淡淡地說:“還是別請了。”出人意料的是,王吉順沖她發(fā)起了脾氣:“你說不請就不請?我把話都說出去了,電影隊也找好了,要是不請,我還有臉見人嗎?”李臘梅語氣平靜地說:“你要是請,我就死去?!?/p>
那三場電影,王吉順生日前兩天和生日當(dāng)天各放一場。村支書通過大喇叭下了通知。放映地點在村兩委的大院里。王吉順的六十六大壽很排場,兒子兒媳都來了,帶了一箱茅臺酒、兩條中華香煙、一箱西湖龍井茶葉。兩個女兒也帶著孩子來了。李臘梅和兩個女兒準備做飯,孫虹說不用做,光燒幾壺開水就行了。孫虹從縣城最好的飯店訂了一桌菜,中午給送來了。大碟子、小碟子、蒸碗、湯碗等等,把別墅一樓餐廳的大圓桌擺得滿滿的。其中有海參、鮑魚、波士頓大龍蝦。
這天王吉順穿了一身新衣服,是孫虹給他買的深灰色西服套裝。買回來好幾年了,只在過年的時候才穿幾天,外面罩著孫虹給他買的黑色羊絨外套。西裝和羊絨外套都有些寬大,像小孩穿了大人衣服。這天李臘梅也穿了一身新衣服,是孫虹給她買的棕色西式套裝。買回來好幾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穿,略微顯得有些小;尤其是袖子,緊緊地箍著胳膊。王吉順沒想到李臘梅會舍得穿這么好的衣服,真給他面子。孫虹說媽媽今天真漂亮,掏出“蘋果”手機給她和王吉順拍了很多照片。
這天李臘梅的表情很柔和。她長時間地打量著每一個人,給王吉順和兒子倒酒,給女兒、兒媳婦和孩子倒果汁。還給自己倒了茅臺,連著敬了王吉順兩杯。這也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喝白酒。王吉順都有些受寵若驚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秋娥和秋霞看媽媽對爸爸這么好,都悄悄地扯了面巾紙擦眼淚。王吉順很高興,喝了大約八兩茅臺。孩子們走后,他和衣躺在別墅二樓自己臥室里,一直睡到天黑。晚飯李臘梅包了羊肉餃子,他一點都不餓,一個都沒吃。
這天晚上,王吉順和村里的老少爺們兒在村兩委大院里看電影。盡管村里很多年都沒放過電影了,但來看電影的人仍然不多,主要是中老年人。放的什么電影,王吉順并不知道,因為他醉醺醺的還沒醒酒,盯著電影屏幕像隔著三層玻璃,影影綽綽的。電影他也不看,蹲在最后頭,和幾個半大老頭兒抽著“中華”煙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前面是一堆人,稀稀落落的,肩膀上扛著腦袋。他隱約看見了秋霞和外孫的腦袋,但沒看見李臘梅的腦袋。
電影散場后,秋霞和兒子搬著小椅子找到王吉順,看他還醉不醉,用不用陪他回家。王吉順搖了搖頭,又擺了擺手。秋霞領(lǐng)著兒子回老院子;王吉順邁著交叉步,哼著小曲兒回別墅?;氐絼e墅,卻不見李臘梅。所有房間都找了,衛(wèi)生間也找了,都沒有。過了一會兒,秋霞踉踉蹌蹌地跑過來,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別墅的臺階上,背靠著墻,瞪著大眼睛看著王吉順,就像傻了一樣。王吉順問她怎么了,她不說話。再問,還不說話。王吉順過去照她臉上扇了一巴掌。她牙齒磕碰著,語無倫次地說:“百草枯……百草枯……我媽她……我媽她……”
王吉順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一下子醉意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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